天真的冒险

《天真的冒险》



 

S县有两样东西较为出名。一个是英雄白清的故事,这个故事由清朝的老人们传给自己的孙子孙女,孙子孙女也把故事传给自己的孙子孙女,这些孙子孙女又把这故事编成绘本、做成纪念碑、把它变成一个人人皆知的故事。据说当时S县还没有成为城,白清本姓朱,是明朝贵族的后代。为了躲避清军的追杀,他带着族人跨越千山万水逃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开疆扩土,把它变成了白家村。S河当年要不是这么温顺,它如一头烈马,难以驯服,随时都能掀翻了人。白清带着他的族人把这头烈马给驯服了,他们用泥沙埋平了这条河的暴怒的脾气,用堤坝堵住了河水喷涌的怒火。人类战胜了它,随后它如温顺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只会平静地吐息。村子建成十年后,白清院子里地的水牛发疯了,白清害怕跑到村子里伤人,用身体堵住它的去路,他的骨头在一次次撞击中支离破碎。白清撑不住几天,便离世了。村子刚刚建成一年,白清出生在这座村子,三十岁;村子建成二十年,白清四十岁,他的夫人披麻戴孝,留着泪儿;村子变成一座县城,白清成了故事,四十岁……这个故事现在变成了一个名片,变成了S县历史与文化的一部分。

另一样东西是S县医院,人们花了几十年的投资和时间把它变成了三甲医院。S县的人来这里看病,隔壁的村、县的人来这里看病。S县医院位于小城的偏西南角,头枕着S河,望着对面的水库、造纸厂。它正面盯着对面马路孤零零的车站牌。车站牌后面是一条小街,街上有卖馒头的、卖发糕的、卖麦芽糖的、卖风车的,商人们都安静地呆在斜斜的屋顶下面。这些卖东西的小屋往后看就是白清的雕塑,据说是特地请市雕刻协会的名人设计的。白清的样子就是平常的意气风发的大将姿态,而他身下的马却刻画的栩栩如生,撅起的马蹄好像要踏平这一座座斜顶的屋子。S县小学的孩子如果恰好在南面的教室,探出他们的头,就可以看到这座红棕色的雕塑。但能让他们探出头的不会是这座已经看腻了,可能是变化无常的搅着白云的青天。

暑气沉闷在大地上,黄杨叶的影子也被压成扁平的一片。黄杨叶搅乱了休息室窗前的光,形成了黄色与绿色的幻觉。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水杯,一排排灰蓝的柜子,斑驳的铁锈,蹭着地,一道划一道,“咚”一声,铁皮摩擦着铁皮,护士刘茴结束这一天的工作。墙上挂的是提灯的南丁格尔,朦胧慈蔼,病人望着,希望,崇敬,爱。随后,这幅画随着蔓延的阴影卷进灰暗中。刘茴一般这时候会到医院对面坐车,随着摇晃的公交车穿越主大道、穿越城东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到咖啡馆坐着观察人来人往的街道,看着向东去的城外的马路。但是今天她约了人,要去更远的地方,不得不回到住处,打扮一番。她站在城北的一个车站前,看着一辆熟悉的黑色的车摇下她的窗子,打开她的面纱,车子里是一个头发有些斑白,眼角夹着些许皱纹的男人,长袖衬衫下露出一些如鱼鳞一般的白痕。刘茴的眼睛像晃动的星星一样,微微低下下巴,笑道:“白医生,这么久没见,想我了吗?”

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前方通向东边的路,路旁的绿树野草挤压着这条柏油路,把这条路推向更远更远的远方,望不着边际。野草、树木狂乱滋长,与暗绿色的天空混合,模糊了地与天的边际。车内的广播刚好放着德语歌《Das madchen und die liebe》,刘茴很配合地把自己也想象成奔向远方的姑娘。白医生似乎不喜欢这个音乐;“换成首舒缓点的吧。”他按下了切换键。刘茴没注意到这句话,被切换好的音乐拉回前方的道路,恍如隔世。她心里想:计较这些也没用。

N城的餐馆回荡着舒缓浪漫的爵士乐。餐桌右边立着一个高脚的木桌,如鹤脚一般细的腿往上生出了一个花壶,接住了平坦的桌面,桌面上站着一个拉弓的丘比特,箭矢是红色的桃心。丘比特上方有个金发的女人拉住画框,多情的眼神看着前方,红色的玫瑰缠绕住她裸露的皮肤。白医生坐下来就开始说着自己前段时间治疗过的病人,自己是怎么诊疗的,病人又是怎么康复的。刘茴坐下来才发现入门处的柜子上放着奥里略的骑马像,他迷茫地彷徨在这与他格格不入的地方。刘茴像看到一个老朋友一样对金属像微微一笑。白医生满足地说道“我喜欢你笑的样子”。白医生转头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门边,压折香烟,快步走向门边。刘茴回过头,发现白医生在和两个女孩子说话,其中一个女孩子面对白医生垂下眼皮,黄色的光点在她的鼻尖颤动,一只衬衫袖子挽起来,另一只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臂上。两个女孩转身走进夜色中,黄色光点的女孩往餐馆里看了一眼,眼睛像黑夜里泛着冷光的露珠。“那个女孩真漂亮。”刘茴对着回来的白医生说。白医生从鼻腔哼了一声,说:“白衬衫那个吗?是我女儿”。


 

白歌看着路边橘黄色的光把飞蛾和灰尘搅成一个漩涡,疼痛又一次从左到右侵略小腹,黑夜里的湖水像把所有彩色的光都搅到自己的锅里。她的同学静静邀请她来这里——静静的老家。“如果你想玩点别的,我可以带你到离这不算远的S县,那里游客多,也好玩些。”静静说。白歌无暇顾及她的这句话,她想:“只是在外面呆一会儿,回去吃点药,睡会儿就好了”。她看着静静的影子从人变成圆,又从圆变成人,人,圆,人,虫,圆,人……

“要在这家吃吗?人好像有点多”静静问道。

白歌站在门口,背后是深蓝的夜色。她往里面看,一对情人面对而坐,女人看着她,对她嫣然一笑,她的皮肤是温暖的土黄色,黑色的发丝闪着金边,刘海的发梢像笼着朦胧的金纱。她的嘴唇红艳却平薄、鼻子略有塌陷。但小小的瑕疵无伤大雅,美人都会有一些缺点,有缺点才会显得真实。

“你怎么在这?”男人走过来,问道。

“爸爸,我和同学一起来的。”

白歌拉过静静,说道:“你和同事一起来的吗?我们刚打算换家餐厅。”

“我女儿平时有劳你照顾了。”男人转向静静。

“没有,白歌平时也很照顾我。”静静换了一副官腔。

“那我们先走了。”白歌往门外走,静静跟了上去。

安静的夜晚。静静想着要为自己的朋友保守秘密。白歌的胃痛更严重了。


 

白歌在参差的小巷里游荡,不知不觉地走到这家咖啡馆前面。门前是两层台阶,门旁站着一个墨绿色的木牌;今日下午茶,提拉米苏,挪威蛋糕,红茶。门内关着一个长长的吧台,几组像星星一样散落在大厅的桌椅。吧台后面的柜子上是金属做的马、茶具的模型、书的模型、黑白的人物照片。

“请问需要什么?”

“曲奇和红茶。”

“提拉米苏怎么样,是我们家招牌。”

“无所谓,那提拉米苏吧。”

白歌沿着右边狭窄的楼梯走上二楼,阳光泄进来,细碎的灰尘卷进光线中。白歌被咖啡馆里杂七杂八的风格搅乱了。她看到正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她看着窗外,眼睛映照出金黄色的边缘,橘棕色的瞳孔像颗琥珀,脖颈后面的纤毛像淡淡的黄色的绒边,笔直平滑的后颈,白皙的皮肤,突起的锁骨,像膨胀的糖球一样的工装外套,漂亮的金色纽扣。女人转过身,手支撑着脖子,眯着眼。

“我能坐在这吗”白歌惴惴不安。

“可以。”

“你的名字是?”

“刘茴。你是白医生的女儿吧。”刘茴又眯上了眼睛。桌子下晃荡的右脚的影子像摇晃的树枝一样映在白歌的小腿上。

“我叫白歌,歌唱的歌。”白歌的脊梁颤抖了一下。

白歌看着刘茴的手指把茶匙翻了一遍又一遍。白歌看向窗外,长长的马路变成一个点混进了天空浑浊的色彩中。

刘茴起身离开。白歌也拿着账单起来。白歌看着刘茴像孩子一样,在门口的最后一层石阶轻轻一跃,外套的边角也飞起来,衣角卷起来。

刘茴走在前面,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停。刘茴上了公交车,女孩也上了公交车。刘茴坐在前边,女孩坐在后边。刘茴想:“她要跟到我家,找我算账吗?不,不会,刚刚直接说不就好了。但也可能是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动手……”

刘茴对女孩的行为毫无头绪。刘茴在下车时只好给女孩扯了一个笑容。

白歌看着公交车上“S县医院站到了”的字样,车窗外是夜色、红色的光、黄色的光混成模糊的一团。


 

刘茴成为S县医院的正式护士有六个月了,她开始对S县感到厌烦。楼前的黄杨树万年不变,依然挺拔,依然青黄相间。S河摇荡着微波,卷不起激烈的波浪。白清的故事听了一遍,看了古籍了解更多后,把他的样子想来想去后,这个人也失去了传奇的色彩。医院里人们普通地生老病死。护士们谈的不过是几床的病人来的时候有多吓人,脸上的红斑一块一块,脖子肿大……

刘茴结束了一天的查看体征、测温、采血、安抚……刘茴看着休息室里的画中的病人,想:“也许我会在巡夜的时候,及时发现病人危险情况,救了他;也许我会在路上碰到一个病危的人,及时救了他。我会走进报纸版面。”

刘茴第一次想做护士是在10岁的时候。刘茴比起出门,更愿意呆在家里。她沉默寡言,周围没有同龄人。相邻几栋楼的孩子都比她小,她不想成为孩子王,也不想照顾这些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刘茴的父母忙着自己精品店的生意,也没时间带她出门。刘茴偶尔会被父母带到店里,因为两个人都腾不开手在家照顾一个小孩。刘茴也喜欢呆在店里。她嗅着这个狭小的房间弥漫着淡淡的香甜的香水味。她知道这是前几天不小心碰坏的那瓶香水。她的父母把一个个沉重的纸箱搬到二楼只有店面一半大的隔间上。那一小盒香水从粗糙的木楼梯上摔了下来,香水的包装盒被水浸湿,粉色的玻璃门的桃心碎成两半,浓郁的刺鼻的味道蔓延开。而这盒香水的兄弟姐妹们则静静地呆在黑暗的充满呛人木屑味的阁楼里。刘茴的父母把房子的门窗都打开,把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压住那股浓郁的味道。店门口摆着一条条彩色的丝巾,店铺后面是摆着音乐玩具的玻璃柜。刘茴转动音乐盒的拉轴,音乐盒上的小熊转了一个个圈,木屋安静地聆听着音乐,刘茴想过要住在这样屋子里,住在森林的深处。刘茴的父母不明白这不算实用的东西为什么会受孩子的欢迎,年轻女孩会来看它,小一点的孩子们会来看它。这种漂亮精致的玩具总是能引起孩子们丰沛的想象力,就算他们得手了,想象总是能让这样的玩具维持新奇的样子。刘茴看着两个女孩摆弄着门口的丝巾。刘茴立刻说道:“选紫色的那条。”两个女孩笑了起来,对刘茴的父母夸赞刘茴这么小就会照顾家里生意。刘茴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女孩不赞同她的品味。为什么她们那么快就能到玻璃柜?为什么她们不愿意和我聊聊那条紫色的丝巾?

大街上挤满了各种小摊贩,各种颜色的衣服撞在一起,叫卖声散进“乓乓”的台球声与麻将声里,阳光的碎片融进绿叶中,人的皮肤上粘着汗。小窄巷的墙壁上结块的青苔翘起了一角,露出墙壁的斑驳的伤口。排水口冒着热气,污水在里面静静流淌,到下雨天时它可以吞噬一切激流,它是黑暗幽深的聚集地。刘茴住的那栋楼在刘茴小时候就已经很老旧了。发黄的瓷砖墙壁渗出青苔,铁门里的石灰墙掉下一块块惨白的死皮,黄褐色的水迹像树木一样悄然生长长在没有换皮的地方。楼梯角里躺着一辆生锈的自行车,已经看不到她原来的颜色。楼道里的天花板只剩下电灯的托盘,电灯在哪?老了死了。楼梯上布满了灰尘,一缕阳光照进这个四四方方的牢笼,照进这个颓废的、苍老的房子,蜘蛛网也破旧了,到了该结出新网的时候。刘茴的父母总能在这样幽静的丛林里吵起来,他们是热带的乔木,生生不息的牵牛花。他们可以从炒菜放太多的盐吵到令人失望的生意,再吵到自己这么多年对家里的付出得不到回报。导火索是谁?两个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他们在客厅,刘茴在房间读书;他们在房间,刘茴在客厅看电视……

“你就知道出去打牌,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南丁格尔出生于英国的上流社会家庭。”

“你整天只知道抓住这件事不放吗?”

“她多次奔赴战场,1854年成为克里米亚野战医院护士长,人们把她称为‘提灯天使’。”

“你知道我嫁给你后过得多辛苦吗?”

“从战场回来后,英国国王授予她功绩勋章,那枚勋章到如今依然闪着光,南丁格尔到如今依然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是人们心中不会熄灭的光芒。”

“你为什么不把每件事再做得好一点呢。”

刘茴想:多么伟大的女人啊!这是我应该成为的样子!我要成为一名护士!刘茴开始像偏爱于连、包法利夫人一样偏爱南丁格尔。这些人连死亡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色彩。那个彩色的画面一直刺激着她的感官。为了逃避她所在的家庭,她把真实藏到幻想深处,觉得自己正在接近幻想的世界,一旦世界背离她的幻想,她就变得敏感多疑、歇斯底里。

水球像弹药一样猛烈攻击阳台的护栏。阳台上的卷草远离战场,但意外在这场战争中得到恩泽,在水珠的装饰下显得鲜翠欲滴。孩子们在抱团以后会找消遣、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他们可能会针对小团体以外的人,针对纤弱的人,针对他们有把握逃跑的成年人。刘茴从接近窗口的阳台扔了一个茶杯。茶杯像一个地雷一样凭空出在在地面上,炸一下,碎片四溅,刮破了一个孩子的小腿。那个孩子哭了起来。“他们比你小,你让一下又不会怎样。你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割到别人怎么办?我以后怎么面对邻居。”父亲生气地质问。刘茴的母亲则认为这是种优秀品格,是自己的基因把它带到世上。

她选择做护士的时候,她父母非常满意。因为某个亲戚就是做这个的。

刘茴做了一个梦。戴着绿色船形帽的乘务员叫道:“前方分轨!分轨!分轨!”列车猛然间向右拐,整间车厢的人的身体都向右倾,刘茴的头撞在车厢贴着碎花壁纸的墙壁上。有人惊叫了起来,原来他是被行李架上落下的包砸中了。

这天,一个高血压的老人住进了医院,住进医院一个月,也没有降压。这个病人转进了市医院。市医院有名的白严医生提出需要进行体外循环手术,但这场手术有风险。家属忐忑地签了同意书。老人幸运地在手术中活了下来。白医生的成就又加了一笔。S县医院的领导联系了白医生到医院中交流。

刘茴听着好奇的护士们在谈论白医生:他四十岁就成为了市医院的主任医师,在他主刀的手术下,老人、孩子、青年人基本都活了下来。刘茴想:“他会是什么样?白发苍苍的绅士?严厉的长者?他的书房可能挂满了奖章,病人们亲切地握住他的手、一遍遍道谢,他可能会在一场手术后想着自己是劫后余生……”刘茴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新乐趣。

这天下班后,刘茴走到白清雕像旁的公园。夜晚,白清的马踩在轻飘飘的缠绵的风上,夜空是缀满星星的丝鹅绒,是暧昧的、浓郁的、新奇的宝匣,月亮留下桂叶的影子,她是女神光滑娇嫩的皮肤。刘茴玩起了沙坑里的土,想象、拢土、混水、塑形。白严看着刘茴像母亲轻抚孩子一样摸着略低的沙堡。

“你在堆什么?”

“马。”

“公园那座。”

“嗯。”

刘茴感到窘迫,想要回去。她抬头,发现这个男人黑发里混着些许白发,穿着一身正装,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中世纪画像上的贵族一样,青色的胡渣埋在下巴里,像连绵的土地。男人人用手搓着沙子,看着要把马脖子上的鬃毛搓出来。

“你是做雕刻的吗?”刘茴问。

“不,我是个医生。”

“你是白严医生?”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感觉你不像我们医院的。”刘茴看过他的报道。

刘茴对上了白严的眼睛,想着此刻,他就在这,幻想成为现实,那些我所想象的故事就是他的现实。那匹“马”变得活灵活现,它是老旧沙砾的新生儿。

“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可以聊聊工作上的事。”白严说。

那一天,刘茴梦见了自己读书时候的城市。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仿佛是朝圣的道路,人潮起起伏伏,变成任意的形状。建筑物和太阳的溶液向上流,彩色的玻璃上扭曲的水滴向下坠。


 

白歌两个长假期都来过S县医院,但是没有巧妙的邂逅。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观察过医院。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医院是这样的:即使是工作日,人们依然有那么多人来医院,人们并不会因为任何情况停止疾病,疾病始终萦绕在人们的身上,相同的人来到医院他们重复着每天相同的事,挂号、沉睡、恍然醒来、推开诊室的门。当你走进医院,当你和病人们站在一起,你的病就会自然痊愈。护士们悠闲的时候打着哈气,来询问基本只有中老年人,她们费力地沟通着。医生询问病人,病人总能清晰地作答,痛的一定是胃不是肚子或肠,小孩子还有大人能做翻译。旁边的男人开始奇怪地看着白歌。白歌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是照B超的地方。正对的几个诊室前站着的有些臃肿的女人,也有一些不胖不瘦的女人,但还是臃肿的人占大多数。白歌突然背脊一凉,抽搐了一下,在那个男人奇怪的目光下落荒而逃。

B超诊室旁有个宽广的楼梯。灰绿的瓷砖上趴着一些黑色的斑点。白歌正对着是一个大长方形的窗户,窗户对着一面墙,墙阻碍了视线,几缕阳光侥幸逃了进来。瓷砖渐渐变成黄色,窗框逐渐变粗,窗子越变越小。窗玻璃透着夕阳的余晖,玻璃里浮着彩虹的颜色。5岁的白歌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迎面向自己走来。她看到了一只猫,她抱起了那只猫,她笑了。白歌想:妈妈看到了我,妈妈对我笑了。餐桌上站着一只啤酒杯一样的花瓶,花瓶里长出茂盛的虎皮兰叶。餐桌对着的灰褐色柜子上放着几个白色的形状各异的香薰蜡烛,有六角雪花、有桃心、有星星。白歌的父母对面坐着,白歌坐在桌子的侧面。父亲说:“过段时间就可以上小学,我已经和朋友安排好学校了。”母亲没说什么。白歌对这些事也不清楚。她面对的只有书房里的书和会跳出光怪陆离画面的电视。她只想快点回到房间里。白歌父亲吃完直接去书房继续工作。母亲在打理好餐桌后回到房间。白歌没见过她的父母同时进过房间。白歌爬上房间的窗台,透着玻璃看着夜晚的小区。世界是黑的,只有几个淡黄色的光点。一个人在黄色的光点下徘徊。白歌看着那个人多久,那个人也在光点下徘徊多久。白歌想这就是电影里的孤儿吧。她坐在窗台上,腿蜷缩起来,头抵在腿上,就像睡着的刺猬。

白歌12岁的时候开始犯胃疼。左边腹腔经常能传来刺痛的感觉。痛感让她吃得越来越少,她也时时干呕。她突然想:这可能是怀孕。但她没有过性行为,她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把胃痛当成一种隐秘的快乐,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只有自己构造的幻想。过了几天,白歌的干咳声打破了餐桌的寂静。在咳了几下后,她拼命地呕吐,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收缩、变小。母亲的手缓缓地拍在背上。

“你平时都在干什么,连她得肠胃炎都不知道吗?”

“那你知道吗?”

“你去工作时候把她带出去看着,也不会有那么多事。”

“那你怎么不带去你工作的地方呢,把她带去医院呀。”

“你在说什么!怎么能把小女孩带到医院那种地方。”

久违的争吵终于停息了。白歌望着水龙头里不断倾泻出来的水,水重重地刺穿皮肤,流回下水道,流回地表。白歌睡着,她母亲把床下的玩偶收拾好。她母亲把白歌的房间当成自己的成就,床单的花色是自己选的,窗帘是自己选的,她不允许自己的艺术品遭到一点破坏。母亲离开,白歌做着梦。她在荒漠上走了很久。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深红色像火一样的水壶,水壶装满盈盈的清水。银色的蛇像幽灵一样窜出来,吐出鲜红的信子。白歌拿出手中的木棍,一发打在银蛇上,也打在水壶上。水渗进沙子中,白歌救不回一滴水。灼热的天气让她晕倒在沙子上。清凉的水刺激着喉管,白璃在沙漠中醒来,才发现是一个旅人把他的水分给了自己。旅客是个盲人,他只有一根盲杖。白歌问他他要去哪。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只想走在这片沙漠里。”

窗子变大,窗框带着金边,白歌转身上了楼梯。她会是做什么的呢?她是医生吗?还是护士?她会把听诊器放进孩子的身体里吗?又或者一边说着“不要哭”一边把针头插进孩子的奔腾的血液里?


 

刘茴躺在床上,看着灰色的飞蛾,一直撞向天花板,翅膀振动,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天花板是白的,像雪一样,飞蛾一头扎进雪堆里。风通过楼道,就像巨人的嘶吼,威严,神秘。刘茴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男人,他的脖子上、肚子上褐色的斑点逐渐地清晰,颜色越变越深,手上爬满了细纹。刘茴在这一刻厌恶地想:为什么我会在这种男人身上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她的脸狰狞了起来,呲牙瞪视,像一只护食的母狼。白医生睁开眼睛,看着刘茴的样子,说:“为什么露出这么丑的表情。”刘茴回了神,房间又安静了下来。白医生抚摸她的脖颈右边,手指从上到下,问道:“你什么时候长了一颗痣。”

刘茴回他:“一直都有。”

“不漂亮。”

刘茴在心里懊悔:“你看到了吗?这是多么刻薄庸俗的男人。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呆在这种人身边,一年,两年,十年。”

天空透出微微亮,屋檐滴着雨,透着黄色的光,像一盏长夜灯。白清的马上积着水,一滴一滴地漏了下来,他的身上是雨后残驳的颜色。白歌孔雀蓝裙子的一角已经湿成了深蓝色。她擦了擦眼睛,仿佛水珠还在睫毛上。刘茴看着她,笑着走过去。

“白歌?”

“嗯。”白歌听着声音,眼前的模糊化开了。

“你要不来我家,我家有衣服可以换。”

刘茴抓着白歌的手,穿越了一条条叫不出名字、看不清周边的巷子。她们停在刘茴的家门前,白歌觉得脑子一直在膨胀,雨后清新的味道与腐朽的楼梯间味道混杂在一起。楼梯间天花板上是一盏黄色的温馨的灯。

白歌看着刘茴把光亮的高跟鞋踢给门的角落。她大步地走向冰箱,最后一步轻轻一跃,像一个芭蕾舞者,白皙的脚踝像一轮月牙。刘茴突然想到什么,说:“鞋柜里有拖鞋,你拿来穿吧。”白歌安静地拿出拖鞋。

“你跟你父亲真不像。”

“我也觉得。”

白歌看到电视墙上是随意排列的唱片装饰物,再往上是一个横柜,上面放着一盆绿植、各种色块拼凑成的相片、一个士兵一样的小人铜像。刘茴说:“你要不到我房间里换?”她打开了左边房间的门。白歌跟了进去。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橘黄色的灯,照出枕头清晰的痕迹,枕头上陷了一个坑,展现优美的弧度。一株短小的玫瑰落在床灯旁边的玻璃瓶里。刘茴把头埋在左边的衣橱里,像被吞噬了,她翻出了一条深蓝色的一字肩裙子,说:“这个可以吗?”“可以。”白歌的声音轻飘飘地,灵魂游离在房间里。

白歌缓缓解开衬衫扣子,刘茴看着她胸前椭圆一块的皮肤,暖黄中带了一点红棕色,胸前的痣像一颗孤零零的星。

“我需要出去吗?”

“不用,倒不如说没人,我会害怕。”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我来找你的。”

“来打我吗?揪我的头发吗?”她笑了笑

“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想着见你。我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我想知道你平时空闲都会做什么。”

刘茴看着白歌的眼睛,流转着一点金色。腐朽的墙壁冒出新芽,破旧的蜘蛛网里长出银丝,月亮披上薄纱的新衣。刘茴感觉血液在奔腾,空虚被填满。

窗外的风与夜晚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流淌到夜色深处。床灯旁的玫瑰静静地摇曳,流淌着金色的边缘。刘茴洗完澡,看到白歌蜷曲着身体,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像一块安静的流浪多年时光的羊脂玉。

“你母亲长什么样。”刘茴开始好奇。

“我手机里有照片。”白歌从蓝裙子里翻出了手机。

照片里有一个白色的边框,边框里站着一个女人。她坐在硕大的树根上,一只腿靠在地上,另一只腿折起来。她穿着蓝色的吊带长裤,裤脚奄奄地趴在地上。她含情的眼角搭着微卷的棕发,刘茴觉得她的眼睛很像白歌。她不禁赞叹道:“你母亲真年轻,真美。”刘茴不小心指尖一划,看到了一张落地柜的照片,落地柜上是各种形状的香薰蜡烛。

“给你,不小心看到别的照片。”刘茴把手机递给白歌。

“没事。”

“你母亲真美,瞒着自己的母亲和爱人结婚,为爱奋不顾身,可惜你父亲不是什么好人……”

“他们没和我讲过这些。”

刘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你父亲吗?”


 

天空像绚丽的连衣裙,柔和的褶皱,渲染出来的颜色,由蓝色过渡到紫色。S县外的那条马路像飘向天空的缎带一样。刘茴看着车窗外连绵的草丛,草被露水打湿,黏附着夏天的浓烈。刘茴抓着身边女人的手,开心地笑了。

太阳炙烤着树木,树垂下奄奄一息的叶子。红色的店牌闪着银光,卡车吐着气,吐一下,顿一下,宛如一个年迈的老人。卡车的员工让李汀清点一下货物,李汀刚要上前,她的丈夫阻止了她,随意地说道:“你不行,我来。”李汀尴尬地对卡车员工笑了笑。李汀的女儿回到店面,李汀把她拉到店面后的桌子旁,说:“你在这里先做作业,等爸爸妈妈关店再回去。”她的女儿点了点头。李汀的女儿边拿出书,一边想着街上的男人女人们说的话。

“他们家的生意是不是做不下去了?”

“老板六的老婆挺冷漠的,像瞧不起谁似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出这些话,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只好在心里为自己的家担忧。


 

C城总是宁静的。城镇边界的河缓缓流淌,像一条碧绿顺滑的缎带。水蓝色的天空像糖纸。白云被缝在天上,像软软的棉絮,让人想背靠蓝天,就此躺下去。蝉已经出走了,枯黄的颜色黏在树上。主要的两条大路交叉,这个城镇的医院就落在这个交叉口。医院的斜对面是银行,银行的周边与银行形成一条商业街。这些商店往后走,是一家报社。打印机的声音从窗中漏出来,成堆的报纸中弥漫着油墨的味道,有些小巧的文字的器官会掉落在地上,你看到的会是残缺的字。报社的背后又是一条商业街。这条商业街上有些人会把商店楼上的房间出租出去。

厚重的窗帘将阳光挡在窗外,把阴凉的灰绿色留在房间里。白歌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趴着的一块光片,像波光粼粼的水面。刘茴从她身旁爬起来,走了几步,打开哗哗的水声。白歌看着床对面的柜子上摆着绿植、她们的照片、木房子的模型。柜子旁边挂着一幅画,画上是颜色艳丽的田园风光,一条路通向美丽的蓝天,另一条路消失在树林里。白歌的手机响了,白歌犹豫了一下,拿起手机,发现是她同学静静。

“白歌,我刚刚遇到你父亲,你父亲问我你在哪?我说你去别的地方实习了,没和我说在哪。”

“好的,谢谢你。”

“别担心,我站在你这一边。”静静想她一定是无法面对那种父亲,离家出走了。

“谢谢你。”白歌想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和自己这么有默契。

她打开了微信,把一句话打上去,又删掉,手机的灯光灭了。


 

白歌把头埋在刘茴的头发里。大象缓缓举起象鼻,把水喷射出去,在阳光下留下彩虹的幻影。瀑布上的水流狠狠地冲向地面,溅出巨大的水花。夜晚沉寂时,水滴开始滴答作响,就像铭记时间的时钟。白歌想到这些,温暖的疼痛升上小腹。她的嘴唇滑到刘茴白皙的后颈上。

白歌曾经提议想去刘茴的老家看看,但刘茴拒绝了,刘茴觉得新年的时候会回去,没必要那么早回去。转眼间,她们就在C城呆了4个月。刘茴在C城的医院里度过了两个月。

刘茴看着那只飞行的虫子拼命地冲向窗户。走廊里只有昏暗的灯,几号房的病人又在耍泼耍赖,只是每天的测温就让他们厌烦了,这一楼的护士少得可怜,却刚好够用。走在走廊上,脚步如影随形,无法甩掉。她此刻像无底洞一样,什么都无法满足,得到后又会陷入长期的空虚,再次得到又再次空虚。这个地方没什么好医院,也不重视医疗,这里和S县一样平凡,她开始感到焦躁,理智又一次被热情冲散。

她看到报纸上刊登这个城镇出生的一个作家的故事。她几十年都在闭关写作,她得到了国内一个有名奖项,结语大概是时光的沉淀总会给我们报答。刘茴觉得很有意思,用剪刀把这个板块剪下来,把剪下来的纸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那张纸像是爬满苍蝇的灰纸。

白歌从报社回来,脱下她的针织衫,露出她的毛衣。她看着刘茴,紧紧盯着天花板,眼睛在脸上是那么突出明显,眼神像一个已经疯癫的人。

“我们离开这儿吧。”

“嗯。”

白歌想先把退回来的稿子改一下,再去想收拾行李的事。

“什么叫不好的东西尽量不提呢?”她喃喃道。


 

就在刘茴和白歌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刘茴以前的同事告诉刘茴,他们在谈论着武汉出现的可疑的病症。它可能会像十几年前的那场病一样把人们带回令人恐怖的境地。刘茴找了官方公布所有的信息,但什么都没找到,它无声无息地蛰伏在人们的器官里。

白歌看着刘茴的侧脸,口罩遮住她的鼻子,刘茴在观察着车内,不打算放过一点信息。一有人咳嗽,刘茴的背就紧绷了起来,眼睛寻找了声音来源,她想用眼睛来否认她内心的想法。白歌轻抚着她的背。

白歌与刘茴到达了刘茴的老家——Y镇。白歌看着周围还在施工的街道两侧,两侧被贴着类似大力建设字样的木板堵在街道的外侧,像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地。墙外是光秃秃的,不见一棵树、一栋楼。地上堆满了瓦砾,立着几个断壁,天空是浅浅的蓝色,到了地平线天际就变成白的了。刘茴走到墙外的某一处,抬头望着墙。白歌也停下了。

“这里以前是个商店街,还会有很多小摊贩。”

白歌想着小小的刘茴穿梭在各个小摊贩中,手里拿着糖果,黄色的糖果在浅蓝色的天空背景下像颗水晶。

白歌见到了刘茴的父母。他们站在门里面,铁窗反射着夕阳橘色的光。白歌与刘茴站在狭窄的楼梯间,头顶上是崭新的洁白的灯,因为没有开灯,楼梯间里有点昏暗。她们背后的门静悄悄的。刘茴的母亲非常瘦小,颧骨突起,眼睛大大的,十分有神,下巴锋利。刘茴的父亲的头发几乎一半是白的,笑起来脸上的纹路全暴露出来,手上充满了沟壑。白歌虽然很想打招呼,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刘茴的父母像习以为常似的,自然地把她们迎进门。

进门后,白歌看到液晶电视下面是一台老彩电,它后面的匣子一直延伸,直到顶到墙,就像一只望远镜。四面雪白的墙壁,米黄色的沙发是唯一的暖色,木色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茶壶,装着盈盈的绿茶,茶几下放着彩色的糖果、饼干。

白歌推着行李箱,和刘茴走到她的房间。房间里也没什么装饰,一个衣柜,一张床,床的对面放着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小熊的音乐盒和几个化妆品瓶子。窗子上飘着淡紫色的窗帘。白歌把手里的针织外套搭在梳妆台的椅子上。白歌可以想象刘茴小时候光着脚在这个房间里到处乱跑的样子,她踩着地板,就好像踩着刘茴曾经踩过的地方一样。可是房间的墙壁太过雪白,就好像忘记她曾经的时光一样,没有褪色的刮痕,没有留下的脚踝的印记。

刘茴房间对面就是厨房,中间隔着一个餐厅,刚好容纳一个圆形的大餐桌。刘茴坐在白歌的对面,刘茴背后的窗子黑黝黝的,不见一点光亮。她的父母坐在两侧。

“快到新年了,我们到时候一起回老家吧。”她父亲说。

“回什么回!今天新闻刚说市里有一例确诊了。”

“没事,这地方小,没什么人会过来。”

“不行,谁都有可能感染病毒。”

“还有,你们买回来的糖果,糖纸很好看,糖果很难吃。”她补充道。

餐桌陷入沉默。


十一

 

“你为什么总揪着这点小事不放,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吗?”

“你能别老说你付出了多少吗?我也付出了很多。”

“早些年,和你一起顾店,我吃不好睡不好,结果呢?”

“你为什么老爱提那么多年前的事。”

……

白歌第一次发现人的斗争可以这么激烈,他们就好像野兽一样,必须不停地斗争,不停地抢夺,才可以生存下去。河水需要不停地流动,才不至于在陆地上燃烧完自己的生命。

刘茴说:“你受不了这声音,可以戴耳机。”

白歌用手捂住刘茴的耳朵,摩擦着她的耳骨,吻上她的唇,笑起来像个孩子。刘茴笑了,温柔揉进夜色里。

“你等一下。”转身走向隔壁房间。

“你们吵够了吗?家里还有客人在呢!”

房间回归寂静。

房子再次响起“咚咚”、“哐当”的声音。李汀的女儿用手捂住耳朵。她很想走去隔壁房间,但前几天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她看见母亲从那个阴暗的房间走出来,头发凌乱,嘴角带着血迹。


十二

 

在官方宣布人传人没几天,各个省份的确诊人数迅速上涨,恐惧就这样给人们当头一棒。人们为这不知情的疾病瑟瑟发抖,他们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与即将被抛弃的恐惧。

母女两人只好借着买菜的借口跑了出来。狭窄的小道不知去向何方,大多数时候都会遇到一面墙写着:疫情期间,安心在家。墙上白皑皑的一片,灰色的天空一直延长。接下来该往哪走,往左或是往右。村口的人督促她们早去早回。她们只好跑到派出所。

民警看着眼前戴口罩的女人,她的眼睛上是沉沉的青黛。

“只是做出要打的动作,不一定真的会打。”

“可是……”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伤口是个羞耻,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那些熟人或不熟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邻居在看着自己,父母在看着自己,丈夫在看着自己。

“这种时候,大家压力都比较大,相互好好沟通就好了。”

“知道了。”她把眼睛瞥向警局的角落。

天花板上是灰绿色的,吊着纤细的蜘蛛丝。到处都是玻璃,人在玻璃里走动,就像游弋的鱼一样。李汀的女儿看着玻璃窗里母亲的背影,就像回到温暖舒服的水域。

她们又回到那个房间里。李汀有点庆幸警察没有找上门。那如战场炮弹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李汀趁着她丈夫不注意把钥匙放在口袋里。

李汀带着女儿来到了她们家店门前,用尽力气把铁门向上推,如惊弓之鸟一样迅速的关上。店里的柜台里的香烟、零食、饮料享受着安静的时光。空气中射出一缕光线,微尘飘荡着。

Y镇的前几天街上都是欢笑的买着年货的人们,后几天在阳光热烈的时候只剩下戴着口罩的沉重的人们,人群中有谁咳了一声,所有人都会惊恐地看着他。车窗里的人看着窗外醒目的救护车,不自觉地拉上车窗。

刘茴的母亲带着一袋子的菜回来,脱下沉重的口罩。客厅窗边的地板上是毛茸茸的浅灰的微尘聚集地,这就像地上掉了一块针板刺激着她的眼睛。她放下菜,打算拿起扫把。刘茴看着她的样子,喊道:“先去洗手!”

“等会儿!”她无暇顾及她的女儿。

刘茴迈了几步走过去,抓住她母亲的手,把她往厕所里拽,她母亲叫喊着:“放开我!把你养到那么大,你只会打我骂我。”她母亲也没想到她力气那么大,刘茴环住这个瘦小女人的腰,几乎将她抱起。刘茴母亲像小孩子一样,被刘茴按住手往水池里放。刘茴用肥皂搓洗每一个茧,每一个黑紫的指缝,她母亲整只手都红了。刘茴又开始清理自己的手,白皙的皮肤也变成了惨烈的红色,她生气地骂:“混蛋!混蛋!”白歌对她近期的歇斯底里、喜怒无常感到无力。

刘茴的父亲说道:“你母亲不听,你好好和她说,不就好了吗?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你凭什么指责我,你和她吵的时候想过这些吗?”

餐桌上再次回归安静。这件事像旧的蜘蛛网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十三

 

刘茴与白歌每天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只好在电视上,在手机上关注着有关疫情的信息。她们把同一篇消息在一天看了好几遍,恐惧一遍遍在脑中上演着悲剧。她们开始害怕回来的班机上有人感染,在街上遇见的任何一个人感染。白歌看着手上的手机,打开微信,关上,打开通讯录,关上。

刘茴看着报道上武汉的医院,人们坐着、人们躺着,捂着脸,睡着,戴着口罩面面相觑,狭小的医院走廊就像不可逃脱的牢笼。发热门诊挤满了人,而医院面临着人手不够与医疗物资的缺乏。面对全新事物的慌乱与幻想的激情涌上刘茴的心头。白歌突然听到刘茴叫道:“机会来了!”流放的拿破仑拿起了步枪,失意的辛弃疾重新回到战场。

崔莺百无聊赖地望着房子的天花板,她点起餐桌旁的香薰蜡烛,翻着书。白严回来了,他直接走到房间收拾要准备的东西。他路过客厅时,仿佛想起什么,叮嘱道:“这段时间医院非常忙,我一周可能就回来一次。这时候也别出去乱晃,也别找你那些朋友做什么瑜伽或者出去旅行。”

崔莺低着头,继续翻着书,说:“知道了。你觉得我是小孩子吗?需要你叮嘱这些。”

“知道就好。”白严朝着开着的门走去。

崔莺的手机响起来了,她朋友发来了文字信息:这是你丈夫吗?滑下去是一个男人搂着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


十四

 

雪慢慢堆积在道路上。水渗透到木板中,李汀和她女儿睡在拆开的纸箱上,她们抱紧对方来取得那一点点热。铁门发出“哐哐”的声音,惊雷一般。李汀被吓得猛然起身。她看到女儿蜷缩在她的怀里,紧紧拽着她的衣服。

“你们俩挺有本事的嘛!等你们出来看不打死你们。”男人恶狠狠地说道。

即使她知道钥匙只有一把,但她还是像遇见秃鹫的兔子一样,全身的拱起来了,背脊打了个寒颤。她捂住女儿的耳朵,把她抱得更紧了。四周是空了的矿泉水瓶,和一个装着零食包装的箱子。她们不敢出门,害怕一出门就被人伏击了。手机也在静悄悄中熄灭。

崔莺把那张照片发给白严。白严回了一句:只是同事而已。崔莺打开通讯录,对着对面骂:“你和你同事关系可真好,亲密到这种程度!”

“我都说了只是同事。”

“同事之间搂搂抱抱合适吗?你好歹是接受过教育的人,说这种话。”

“这件事等我周末回去再好好谈好吗?你现在一点也不冷静。”

“我现在很冷静。白歌知道她的父亲是这样的人吗?”

“说起白歌,你管过她吗?”

“你不要扯到别的地方去。”

“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崔莺沉默了。

“你不知道,不是吗?你也没关心过那孩子,你在意的只有你的事。你整天往外跑,没管过白歌,我不是也没说什么吗?你看,我对你的爱好挺支持的,你也别来管我的事。”

“你管这叫‘支持’?别开玩笑了,你的‘容忍’只是因为我的行为不会损害你,既不能为你的王国奉献,也不会打碎你坚硬的城堡。你只要你的医生事业没事就好,我和我的父母关系搞僵的时候,你也没安慰过我。”

“我们管好各自的事不就好了吗。”

“那你当初直接这么和我说不就好了吗。”

“你需要冷静一下,我们周末再谈。”

“嘟嘟”的声音溶解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崔莺看着这个只有一个人在的房子,四面的墙像是在挤压空气,那个她曾经装点过的沙发撕开了鲜艳的外衣,露出獠牙,张开深不见底的大口。她想:“不!我不能呆在这儿。”那扇门闭上了。


十五

 

刘茴穿着肥重的防护服,湿腻腻的汗像树枝一样缠绕在她身上。这层楼里的人都和她一样穿着像太空人一样的衣服,像个巨型的机械在走动。从刘茴进到这个医院的第一天起,她只能想几号病床要生命体征、要抽血、要输液,早上朦朦胧胧起来时,只有注意身体有没有不适反应,一旦早上身体感觉很舒畅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出了隔离区就要谨慎又谨慎地消毒。每一天都有人送来,,每一天护士们都忙得团团转。

那些进入重症病房的病人们明明是醒着,却像睡着了一样。呼吸机让他们沉默寡言。他们无法凑近拿一瓶牛奶,刘茴把牛奶伸给他们。他们会用眨眼的方式向刘茴表示感谢。刘茴拉开窗帘时,温暖的阳光弥漫在房间里。刘茴的眼角留下一滴温热的泪,她无法去擦,只能任由它掉进护目镜的边缘,搔痒着皮肤。

出了隔离区,她看见护士长在电脑桌前整理病例。护士长的额头宽宽的,脸部圆润,经常对刘茴这些年轻护士露出慈爱的眼神。她温和地问道:“你好像都没有回家。”

刘茴回答:“我家在Y镇,那太远了,只回一天不值当。”

护士长说:“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去。”

崔莺看着车窗外,雨刷清扫雾气,世界是白茫茫的一片,树枝上落着雪,前方上下都是白的,绵延的白色地平线仿佛堵住前方的去路。她回头看,车的后座是空荡荡的。面对岔路口,她思考了一下,往左,往左,往左,往右……

白歌看着水里红色的西红柿,红色的西红柿在透明的水里滚动,如盛开的舞裙。她把西红柿给刘茴的母亲。刘茴的母亲利落地把西红柿切开。白歌想过帮她做饭。但刘茴的母亲就像守护信仰的修女一样霸占着厨房。客厅、厨房、餐厅都是她的神殿。刘茴离开前叮嘱白歌让她父母好好在家。刘茴的父母可能因为她是客人又或是她的温言软语,也听从白歌的劝告。


十六

 

崔莺的母亲与父亲是长辈说媒认识的。在第一次见面有了好感后,听从自己母亲的劝说,崔莺的母亲嫁给了这个男人。然而这场婚姻在十多年后分崩离析。丈夫家庭的冷漠以及丈夫的暴力都让她痛苦不堪。她开始埋怨自己母亲,埋怨自己母亲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金絮其外、败絮其中。她开始害怕重蹈覆辙。她对崔莺说:“我那个好姐妹有一个儿子,你要不要见见?”

崔莺看着眼前一个个陌生的男人,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这些事这么热衷。星期天,崔莺看着那个男人依然坐在同一个靠窗的位置,他翻着书,对周围一切都不在意。快要闭馆的时候,她看到他拿着那本《葡萄牙的十四行诗》走来。她问他:“这本书里你最喜欢哪首。”

白严回答:“不是死,是爱。”

崔莺到过他在医院的宿舍。那间小小的房间里,扇叶有气无力地摆动,书里夹着的一张张便签被吹开,笔记本上写着几月几日、病例、表现特征、治疗方法。崔莺靠在桌子上,窗外的风撩起的她的发梢,眼里载着柔情。白严说:“也许我们应该结婚。”

“嗯。”

崔莺的母亲在那天晚上对她说:“他不行。”崔莺一下子沉入了冰凉之中。但他们还是结了婚。当崔莺的母亲发现这件事时,她对崔莺说:“你绝对不会幸福的,你这个叛徒。”崔莺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得到她的祝福和道歉了。

当崔莺失落地回到那小房子里,白严没注意到她失魂落魄的表情,只是继续填上他的病历本。他看着她白色的鼓起的肚皮,像月亮一样。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有阴晴圆缺的月亮。他问:“你的肚子上是不是有皱纹了。”她被这句话吓到了,如惊弓之鸟惶惶终日。半夜醒来,她发现自己在陌生的房间,躺在陌生的男人旁边。她拿起以前的裙子,却怎么也穿不下。这样的症状在白歌出生后才消失。可在激烈的躁动后是极端的沉默寡言。她呆在屋子里,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以做什么。

崔莺的母亲预感到她无法做好一个母亲。她到他们家照顾白歌。她仿佛是没有和自己的女婿产生过不愉快一样,两人自然地亲热地打着招呼。她没有一点拘谨地走进这个房子,指挥着崔莺该如何做。崔莺看着她的母亲逗弄自己的孩子。她像惨白的幽灵走到她母亲旁边,问道:“你没什么对我说的吗?”她母亲说:“你会成为一个好母亲的。”崔莺想:不!不是这个!当她的母亲带上呼吸机,如一个无法活动的玩偶时,她都希望母亲能对自己说上一句话。

刘茴睁开眼,她的两个同事还在睡。天泛起微微亮。她打开门,医院里就像静穆的森林,微微作响的滚轮,值夜班的护士颤抖着打了个呵欠,空荡的输液区坐着一个黑黑的影子,墙上几乎是一片蓝。她走在医院里,就像走在荒野小路上。医院是空荡荡的白茫茫的一片。她想:我要珍惜此刻。

刘茴看见一扇门大开着,发现童医生还在敲着电脑。他眼睛偏大,眼睛像清水一样,什么也没有。她看到他衣服领子像被翘的易拉罐拉环一样,头发微微翘起一个角。她提醒他,他赶紧把仪容收拾好。他有时候让人觉得可靠,有时候又像个孩子一样迷迷糊糊。男人与女人都会对小孩子有所宽容。小动物、小孩子可以引起人的同情。他的同事们一边调笑他,一边又忍不住对他伸出援手。

护士们在育儿室窗外,盯着那个1岁半的孩子,他笑,她们笑,他哭,她们担心着。那个孩子就像鱼缸里的鱼一样被人欣赏。她们把这个孩子当作是希望,是这个残酷时期的暖色。刘茴看着她们,为曾经浅薄的想法而感到羞愧。她曾经渴望疾病的到来,现在只想这场疾病快速归去。她轻轻拍着那几个护士的肩,提醒她们该上班了。


十七


崔莺看着眼前的停车场一片空荡荡,水泥柱子高悬,她坐在漆黑的车里。她像突然想到什么,拿出手机,看着手机里白歌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关掉了手机。车里仿佛回荡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你这个叛徒。”,她低下头,闭上眼睛,与黑暗融为一体。她突然想到自己幼年难过时收到母亲送的一只布偶熊。她想:只有那只布偶熊可以让我摆脱那个声音。

她看着眼前已经关门的玩具店,眼睛埋在细细的发梢里。疫情期间,让所有的玩具店都关门了。旁边走来一个看起来是六岁的女孩,眼神流露出失望。她看着崔莺,问道:“你也是三岁吗?我妈妈说玩具是三岁小孩才玩的。”崔莺看着她,仿佛自己的母亲就在自己面前,说着“你这个叛徒!”

她突然想起自己婚礼的场景、自己生育时的场景。这些模糊的记忆在她脑子里清晰了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是住在那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面的。她装点过那个房子。因为那间房子太安静了,所以她把那间房子当作一个普通的居所。她想着那个残酷的男人,喃喃道:好吧,母亲你说得对,你的预言成真了,你赢了。她埋在方向盘里,哭着,说道:“这难道都是我的错吗?”她感觉到往昔不可追去。她在追忆往昔时失去了面对未来的勇气,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在现在的处境中格格不入。那些痛苦的、来自丈夫、来自母亲的否定一遍遍碾压着她。

她找到那把小刀,想着我干脆就这么死在这儿,寂静、无人的地方多么适合死亡,我死后呢?我会被说是叛徒吗?人们会怎么评价这个死在车里的女人?我是不是该在死之前做点什么?

白严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妻子不在家中。他打开门,发现是两个警察,他们告诉他崔莺在停车场被发现,发现时已经死了。他配合警察录笔录,说了她平时的情况。送走警察后,他点起那只香薰蜡烛,香气弥漫在房间里。他的头抵在餐桌上,喉管里冒出压抑的咕噜声,像野兽喘着气。

李汀小心翼翼地起身。她女儿觉得头非常沉重,睁开眼发现眼前的场景模模糊糊。李汀看着自己的女儿半眯这眼。她摸着女儿的脸,发现是烫的,额头是烫的,耳朵是烫的,脖子是烫的。她的脸慢慢红起来,像一轮西峡的夕阳。李汀突然意识到可能是肺炎。李汀感觉到脚底发凉,她再次感觉到死亡的接近。李汀扶着女儿,只好去找村口测温的人帮忙叫救护车。他们看到那发红发热的女孩时都吓了一跳。

李汀在警察局备案之后,想着这件事情要解决了。她听到别的警察说有个女人几天前在汽车中自杀。她突然想到自己在被打时也想过结束,她对死亡的恐惧再次逼近。她深深同情这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女人,她想拥抱这个已经逝去的灵魂。


十八

 

她看到亮起的屏幕,那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这是他这么多个月以来,第一次打过来。至于他一直没打来的原因可能是他觉得自己没把事情搞到他觉得过分的程度。

“喂,是我。你母亲死了,可能是自杀。”

白歌说不出话,她没想到他打过来,会是说这个。她宁愿他责骂自己,也不愿意听到他说这个。

“你母亲是因为听到你和刘茴的事,才出门的,才在外面被发现死亡的。接下来,要做什么,你知道吧。”

“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滚烫的泪流下来。

白歌没想过她母亲会死这件事,她是怎么死的呢?怀着对自己的怨恨死的吗?她在她最喜欢的餐桌旁死的吗?她死的时候是否像生时明媚动人?那双拍在自己背上的手的触感还是那么清晰。如果她在她死之前有打过一个电话就好了,也许她就不会死了。刘茴的房间变成了洁白而不允许玷污的地方。这个地方容不下她这样的人。她想起自己家的餐厅,她想起那点起的香薰蜡烛,这些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她费尽全力喊出那两个字,“妈妈!”

刘茴接到白歌的电话,她想着这不是她平时打电话的时间。

“你还在医院吗?”刘茴听出那是哭腔。

“嗯。怎么了。”

“刚刚父亲打电话来说,我母亲死了。”

刘茴突然想起那张眼角含情的照片。窗外的光突然熄灭。

“你要回去了吗?”

“嗯。我如果能早点给她打个电话,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不!这也有我的错。我应该跟你说的.或者我们不出来就好了。”刘茴此刻想拥抱她,亲吻她。

“你什么时候回去?”刘茴问道

“后天的机票。”

“我后天有休息时间。我会回去,等我。”

“嗯。”白歌为渴望这种幸福的自己感到羞耻。

刘茴打通了那个熟悉的电话

“喂,是你和白歌说她母亲会死是因为我们对吗”

“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不,她没有。但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你这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你也有资格说我。你让我帮你去卫生局处理离职的麻烦,结果你拐走我女儿。”

“你以为我们所有人都会听你的,按你的想法来吗?你能别再想着控制白歌了吗?”

“那你们以为你们可以一直在外面吗?别忘了,我妻子会死,也有你一份力。”

刘茴的喉咙堵住了,她无力地挂断电话。

凌晨,微光在树木间生长蔓延。刘茴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十九


那天中午,白歌在收拾行李。她转动刘茴桌上的音乐盒,悠扬、沉静的音乐让她觉得这房间不再恐怖。白歌在收拾好后在厨房帮助刘茴的母亲。刘茴的父亲看着厨房的两人,冷静地说:“刘茴在医院被人捅了。” 她手里的西红柿掉在地上,砸了个稀烂,那一滴血渗进水里。她的胃开始痉挛,一个躁动、慌张的念头在脑海里盘旋。

当他们赶到急救室的时候,刘茴却已经死了。刘茴的母亲趴在刘茴的身边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像一只失去孩子的母狼在发出哀鸣。她的父亲轻抚着她母亲的背。白歌不敢进去,她远远看着,那个人像块白色的木头,让她觉得恐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爱的那个人?母亲死的时候也这么惨吗?她希望身边的人都以一种美丽的方式结束生命,这样她也能得到一丝宽慰。她蜷缩在床上,但房间里的空气是沉的,窗外仿佛有一张黑脸,她再次转动那个音乐盒,她安心地睡着了。

那个凶手是想在医院伏击一个姓童的医生的,但被刘茴撞到他拿出刀的样子。而这个凶徒没有做好任何计划,只是凭着报复的念头就来了。他看到刘茴,担心事情败露,就本能地捅上去,整整十六刀。刘茴的鲜血不断往外冒医生把她的伤口缝起来,却救不回失去的血。刘茴的母亲破口大骂,她诅咒那个凶手,她诅咒那个无辜的医生。人们赞美刘茴,因为她在最危险的时候参与了最危险的工作;人们怀念她,她尽心尽力却无辜被害。他们拜访刘茴的家,想把这个人记到书里,记到城市里。刘茴父母心力交瘁,拒绝这段时间的采访。

刘茴的父亲像是发现她们的之间的暧昧关系似的,他问白歌不可以留下来吗?白歌告诉他自己见不得葬礼。他叹了口气。树木把它的影子打在地上,地是热的,天是蓝的,时常参杂几声清脆的鸟叫。白歌把音乐盒收进了行李箱。她路过客厅时,发现刘茴的母亲陷在沙发里,像一只小猴子。白歌问她:“阿姨,我可以问你一个事吗?我父亲让我去做一件事,但我不想做,我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你和刘茴怎么都是这样。她会死,说不定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我叮嘱她不要总想着多管闲事。你们总以为我们会害你们。走我们已经走过的路不好吗?已经知道结局的路不好吗?为什么你们总想着开拓新的路?”

白歌总觉得刘茴与她母亲很像,又会觉得她们不像。白歌走时,对面那扇门依然是无声无息地紧闭着。刘茴的父亲打开刘茴隔壁房间的门,房间里黑黝黝的,像夜晚的森林,窗外的一缕光得以照进来,微风吹得纸屑发出微小的“啪啪”声。刘茴的父亲打开其中一个纸箱,它上面布满了灰尘与蜘蛛网。那是个褪色的纸箱,藏着依然鲜艳的香水瓶、音乐盒。

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多起来了,人们沉浸在疫情得到缓解的喜悦中,确诊数字使人骚动。有几个人甚至脱掉了口罩。人们在茶馆谈论彩票、台球、生意……树枝上长着青色的嫩芽,像一个个小花苞。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深蓝的、清澈的。白歌拨通了那个电话,“刘茴她死了”。对方回了一句“知道了”。她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她紧闭嘴唇,想把声音关在身体里,她忘了自己还在外面,用手拼命地擦眼睛,想着很快就会流干的,但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冒。一个男人从她身边走过,抽出纸巾,问道:“没事吧?”


尾声

 

童医生在H市医院已经两年了。两个护士在登记台闲聊着。“白医生为什么不做到退休啊?”“听说是他太太自杀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自杀的,”她们发现童医生走过登记台时,就不再提了。

童医生的对面坐着他的妻子。妻子的后面是一个小橱柜。橱柜上放着一个不算精致的音乐盒。他问道:“你父亲为什么不做到退休啊?”

“身体不好,他的情况你也见到了。”

他突然想起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他的头发是银白色,手上带着一块块的老人斑,身体是瘪的,只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虚弱的脸上比较突出。他一直看着餐桌。在那幢房子里只有他和护理人员。

“你最近的胃药是不是没了,我去帮你开。”

“不用了,感觉胃痛已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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