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虚，长合堂。
墨渊坐在案几前，手持一卷竹简，是看入迷的样子。近处细看，才知并非如此。
墨渊眼睛看着竹简，眼神却是漫淡不聚焦，心思不知落在了哪里。
满室静谧，似是不愿打扰这位叫人高山仰止的上神。
“师父，后山处升起一片云烟，带有光华，似乎是小师妹要出关了？”
说话人正是墨渊上神憨厚老实的大徒弟，北海二皇子叠风。
他生性恭谨细致，行事妥帖。故墨渊遣散弟子归家时才独独留他一人在昆仑虚侍奉，也照看那些外门弟子。历练几万年，浑身稳重从容的气度更胜从前。
此时，叠风立着回话，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墨渊听他禀告，终于抬起头。看着叠风满面喜气，唇角也不由得带出点笑意来。
是了，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他最小的弟子白珠珠今日出关呢。
算起来，东华帝君膝下爱女白珠珠入他门下也有三万来年了。
记得当初入门时，珠珠还是二百来岁的小团子，站起来还不及他腰高。
就那么个小姑娘，凤眼星眸，双手叉腰，顶着松垮垮的花苞头，通身的气派，口气也是不驯：“你就是我爹爹说的天族战神？”
当时，墨渊刚刚听闻她同知鹤公主的女儿会宁公主打架把天雷勾引下来，把会宁公主吓晕的事。自然多打量她几眼。
珠珠不露怯由着他打量，同时也将墨渊上下打量一番，发现他长得好高啊，跟她爹爹一样高，再看看自己五短身材，心里不服气却无可奈何，皱皱鼻子，嘴巴不认输：“信不信我跳起来能打到你膝盖？”
墨渊瞧出她不喜，擎等着她说出什么来，结果冒出这么一句，被她逗得笑出声。哈！有趣的孩子。
叠风汇报完，上前将墨渊案几上沏淡的茶重新换过。
墨渊指节缓缓敲着桌子，心里盘算着珠珠多久才到长合堂。
案几上一只碧玉蛤蟆，“呱呱”叫两声，活动活动身子竟似活了过来一般。蛤蟆再次张开嘴，说的人话：“师父！师父！我先去莲池看看我的金龟，仙鹤告诉我，金龟三千年不见我闹着要自杀啦！一会儿再来拜见您！”
这声音清脆又快活分明是珠珠的声音。
一旁换茶的叠风笑道：“小师妹的机括之术又精进了。”
墨渊含笑点头。
这碧玉蛤蟆是珠珠送他的生辰礼，说是想师父了就可以随时和师父说话，若是日后不在师父身边，就让这只蛤蟆陪着就当是珠珠陪着。
瞧瞧这一番漂亮话，无非是掩盖她贪玩忘记给墨渊准备，临时雕个玉蛤蟆充数。
墨渊不点破她，由着她甜言蜜语哄自己，也算受用。
这碧玉蛤蟆也就珠珠那种混不吝的品味喜欢，放在墨渊的长合堂，端地不和谐。但到底是被墨渊放在案几上。
玉蛤蟆说话不稀奇，稀奇的是受主人操控能活动，说明这人的机括之术已臻化境，说不得这人已掌生死造化之门。
墨渊垂眸不语，叠风在一旁跪坐下来，随意闲聊两句。
“估摸着小师妹得好一会儿过来呢，金龟这几日闹自杀，小师妹要好生安抚，野山豹生了一窝小豹子，绿孔雀似是要化人身了……”
叠风絮絮叨叨说着，墨渊平静的面容下是一阵头大。
昆仑墟如今是万兽园了么？
珠珠喜欢养些小动物，飞禽走兽，只要是漂亮的她都爱，不漂亮的略柔弱些她也喜欢养着。
她幼年初到昆仑墟，因年纪小不免孤单，墨渊便送她一只小兔子陪她，这一发不可收拾，珠珠就迷上养宠物。
一不小心就养了一大群。
叠风一一数完珠珠的爱宠，叹道：“养这些飞禽走兽还算容易些，若没有这些分散珠珠的精力，徒儿能叫她给累死。”
墨渊闻言，竟也同意地点下头。动作虽一贯的矜持清贵，也忍不住轻轻叹口气。
不止你要被累死，就连你师父我也要被累死……
想起珠珠小时候，墨渊立刻头皮一阵发麻。
叠风是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絮叨珠珠小时候的事。
他说的这些，叫墨渊回忆起珠珠小时来。
珠珠能到昆仑墟学艺还得从她打架一战成名的事说起。
小小年纪玩转天雷于股掌，这是何等的天赋和神力？
当时墨渊也在九重天，得知此事后，与天帝夜华对个眼色，二人便转入书房说话。
白珠珠天赋异禀，又是东华帝君的掌上明珠。
这等天赋和神力本是天族的幸事，然她前面有个敢捅天灭地的白滚滚。也是一样的天才，可惜命数诡异，差点酿成天地浩劫。
怕只怕白珠珠又走了白滚滚的老路。
况白珠珠出生时，天帝夜华未在天族命盘上查出珠珠命数，她居然是无命数之人！和东华帝君一样的命格。这样的人命由心生，最后成魔成仙全看自身选择。
东华帝君尚有父神亲自教养，可珠珠呢？该由谁来教养？
东华帝君为保珠珠，下令此后不许开启天族命盘，维护之意昭然若揭。这样护短的父亲真能教养好白珠珠么？
最后夜华和墨渊商议，最好还是由墨渊教养珠珠。世家的教养总好过东华帝君毫无底线的宠爱，且昆仑墟尚有父神的余息，若珠珠有何异动，也可压制几分。
于是就有了墨渊和珠珠初见面的情形。
当时珠珠年纪虽小，对父母哥哥也极依赖，不知为何，墨渊一提叫她去昆仑墟学艺，她是一口应下，滚滚连声拒绝也阻止不了她。
彼时，珠珠那浑然不知情的爹爹东华帝君尚在西方梵境帮弥勒佛教化弟子。等东华帝君得知时，携着雷霆之怒进了昆仑墟，墨渊毫不怀疑东华敢立时把昆仑墟拆了。
东华一张脸结了寒霜似的，“墨渊，我们家的孩子你说都不说一声就带走是当我死了？今日我不与你计较，珠珠我这便带走了。”
这声音里愠怒傻子都听得出来，口吻也不是与人商量的样子。
东华说着，从一众外门小弟子群里找出珠珠就要带她走。那时珠珠已穿上青灰色小袍子，带着昆仑墟小仙童的黑纱帽，俨然是个昆仑墟小仙童的模样。
东华攥着珠珠的手，只恐遗失了这珍宝。他曾失去过滚滚一次，那种痛让他这伟岸的天地共主也怕到极致，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他也承受不起失去的代价。
那料，珠珠用力扒开东华牵他的手，紧走几步立在墨渊身旁与东华帝君对视。
东华满心的不解和惊讶，“珠珠，你做什么？”
“不，我要留在昆仑墟学艺。”珠珠口齿清晰，直接了当。
连墨渊都惊讶了。
东华有些生气，“珠珠，不要闹了，跟爹爹走，你要学法术，爹爹可以教你。”
“不，你不想让我学对不对？”珠珠看着东华，她看的懂东华的急怒，有些胆怯，低下头去。
东华愣住。
珠珠复又鼓足勇气，抬起头道：“你不止不想我学法术，你还不想让哥哥学对不对？”
东华不语，这确实是他的打算，他宁愿他的孩子庸碌一生，也不愿让他们因法术而受命运所困，折损寿数。
墨渊震惊。东华居然有这样的心思！他东华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无能呢？
也不怪墨渊震惊了。他光棍一条，从未养过孩子，哪晓得东华的慈父心肠。
做父母的自然期盼儿女成才，可若无可能，那便祈求个平安到老即可。
“可是爹爹，我想学法术，我喜欢法术，我也不想以后被会宁那样的人取笑。我知道爹爹疼惜我，可我宁愿受苦受累，也不愿意落于人下。我不愿意。”
珠珠眼里是小孩子的执拗，可也是少见的坚毅。她朝东华跪下，以头触地。
“若今日不在昆仑墟，我也自会想法子找其他师父，求爹爹成全。”
东华沉默，他的珠珠长大了，他想把最好的东西放在珠珠手里，可是珠珠说她不是很喜欢，她喜欢的是另一种。
是啊，珠珠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忍受居于人下呢？怎么可能会忍受需要人时时照拂的日子呢？是他想差了，他的孩子是雏鹰，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要做一只圈禁在地上的肉鸡。
但即便如此，东华还是放不下心头忧虑，他实在撒不开手。就死的命运，他东华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全盘接受，可放在珠珠身上，就是在剜他的心，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痛不止……
“求爹爹答应我吧。”珠珠倔强地看着东华。
珠珠一贯受东华和滚滚娇养，但凡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脾气养的甚是刁钻，就连凤九也奈何不了她，由着东华和滚滚胡惯。
东华这会子才知道头疼呢。平日里在青丘，在九重天，无论在哪里都是一言九鼎，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就是凤九也是事事顺着他，唯独在珠珠面前，那可是真是柔肠百结。
东华一时也想不出既不违珠珠的意思，又让她放弃学艺的好办法。
珠珠还跪在地上，大有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妥妥的威胁，东华看的明白，但就止不住心疼这小小的人儿。
东华想罢，上前蹲下身将珠珠抱起，将她拥入怀中。“爹爹答应你了，小珠珠可真倔，你想做什么爹爹都应你，好吗？”
珠珠闷在东华胸口，开始细细缀泣，她不想忤逆爹爹，不想让爹爹伤心，可是……
东华听她哭了，心里疼得什么似的。这算什么？唉，就当孩子在这儿玩几天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若是真有什么，自有做爹爹的顶着，哪能叫孩子受委屈呢？
一身风暴的东华帝君怒气冲冲而来，却叫珠珠妥妥摆平了，居然听话地回青丘去。
墨渊看的目瞪口呆，就这？
他以为今天得打一架了，法器都准备好了，不想性子冷硬桀骜不驯的东华帝君叫自己女儿降伏了。
东华心里盘算着，珠珠不过一时兴致，她生性惫懒的很，练习法术又苦又累，说不得过几天就喊着回家了。
只是东华无功而返，少不得凤九和滚滚要抱怨他几句。这给东华烦得！所有罪责都怪在墨渊头上。
临走时，东华斜睨一眼墨渊，眼神不善，冷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珠珠一脸甜笑，送东华离去。
眼瞅东华周身气泽缓缓消失，墨渊唤珠珠：“珠珠，回练功堂吧。”
珠珠恍若未闻，立着不动。
墨渊上前拉她。
一碰到珠珠，“哇”一声珠珠哭嚎上天，魔音刺耳。
墨渊简直懵了，他哪见过这阵仗！他所有的徒子徒孙在他面前都乖的不得了，没有谁哭嚎成这样的。
墨渊头大如斗。使眼色给大弟子二弟子赶紧去哄哄。
这两弟子又未成婚生子，会哄个屁！
这厢，白珠珠哭得肝肠寸断。她想爹爹，想阿娘，想哥哥，想回家，可是不能……
墨渊看着珠珠哭得不行，怕她哭坏了。只得亲自上阵哄这个小徒弟。
他学着东华的样子把珠珠抱在胸口，轻拍她后背。
珠珠哭了好一会儿，终于累了，靠在墨渊肩膀上睡着了。
她满脸泪痕，睡梦里也不时抽搐，似是还沉在悲伤里，看起来像只受了伤的小花猫。
墨渊：看起来倒挺招人心疼的。
就这么的，白珠珠落户在昆仑墟。
墨渊以为解决掉一件大事，遂放下心来。
可是，那时他还年轻，不知道命运的礼物早已标好价格。
简而言之，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从此，墨渊开始了水深火热的快乐生活。
在白珠珠之前，墨渊有十七个弟子，从叠风到白浅。虽弟子们偶尔淘气不着调，总体来说，都是大孩子，还算听话。
可是，可是他们十七个加起来也不如白珠珠一个叫人费心！
想想那些年昆仑墟鸡飞狗跳的日子，墨渊无数次在深夜里懊悔，我是犯了什么病要把白珠珠领来昆仑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