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每当我面对难以跨越的巨大沟壑时,我总会想起父亲带我去找游泳馆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8分”
“9分”
“8分”
“2分……哎呀,你别练了,赶紧去换个项目吧!”
当年我们中考体育的科目是2+1,跳绳、立定跳远和一个自选项目。
自选项目有三项,铅球、短跑和游泳。
大部分同学都选了铅球,个别田径队的同学选了短跑,临近考试的前几周,操场上响彻着一片扔铅球的“咚咚”声。
然而我的铅球扔得实在是……惨不忍睹。
终于在考试的前几天,体育老师看不下去了,让我换个项目。
换什么呢?短跑是肯定不行了,我50米12秒多的成绩搞不好要破了全市短跑最慢记录。
那就游泳吧,虽说我这狗刨顶多也就淹不死的水平,好歹也比短跑和铅球强。
然而父母不同意。
“你们班有几个报游泳的?”
“一个都没有。”
“别人都不报就你能?”
“你是不知道我铅球有多差!”
……
经过了十几轮激烈的辩论,我们达成了共识:
由我爸带我找个游泳馆实际测一下,看能不能达标。
于是,冒着初春料峭的寒风,我坐在老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开始了寻找游泳馆的旅程。
这个季节还开门的游泳馆实在金贵,从票价就能体会出来。
所以为了省钱,老爸表示不跟我进去了。至于计时,就用我手上看起来一点都不防水的石英表。
进去之后感觉气氛不太对,从更衣间到浴室到贴着白瓷砖的走廊,见不到一个人影。走廊尽头是两扇紧闭的大门,白色的塑料门框中嵌着深蓝色的磨砂玻璃,很厚重,看不清对面的情况,但是有光透进来。
我赤着脚,一步步走向门口,闻着愈渐浓烈的消毒水味,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万一游泳池的人不多,自己会不会很显眼?游得不好会不会很丢人?别人会不会看我?这种莫名其妙的羞耻感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陪伴着我,或许正是我人际困扰的来源。但当时,我没有精力去想这些,光是阻止自己转身逃跑就耗尽了全身力气。
我把手放在门把上,“吱呀”,拉开了一道小缝。“呼”,一道冷风吹到脸上,我打了个哆嗦。我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窥视:池水碧蓝清澈,高台上,救生员正在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几个装备齐全的运动员正在训练。人很少,跟三伏天下饺子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我的腿肚子开始发抖。
回去吧,回去吧。
咱不测了。
扔铅球挺好的。
少考几分有什么关系。
回家吧,别丢人了。
我定在门口,一动不动。
我知道,只要一个转身,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好像拔河比赛中的那一条红绳,前进和后退两股力量在我体内僵持着,只要哪方稍一泄气,胜负立见分晓。
我想起曾看过的一篇科普,在人口渴时更容易放弃。我拼命地咽着口水,埋怨自己出门前怎么不多喝点水。
我没有退路,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可以告诉父母测试结果没问题,
但是我骗不了自己。
终于,我拉开门,抬起了脚……
不记得谁在看我,
也不记得有没有人嘲笑我,
甚至都不记得游得怎么样,
只记得在池水的折射下扭曲变形的瓷砖,
和手表上细长的秒针。
我进来了。
……
之后的十年间,这扇蓝色的大门曾多次横在我面前,有时被我推开了,有时把我吓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逃跑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开始疑惑这些年来我究竟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如果成长带给我的只有懦弱,那我要这年岁何用?如果责任没有给我带来力量,那我拿什么承担?
我推开了一扇扇门,得到了一些东西,也失去过一些东西,可随着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我身上的负担也越来越重。我开始不敢推开其他的门,我像一个守财奴一样抱着自己的财宝止步不前。
你觉得自己放弃的是其它门背后的宝藏,其实你丢掉的是推开门那一刻的自己。
我珍惜所有得到的,也尊重所有失去的,但真正构成我人生的,是那一扇扇推开的门。
现代人的生活,就像《头号玩家》里的第一个谜题,所有人都在拼命地往前冲,从出生,到死亡,一刻不停地与别人赛跑。可是,我们为什么不能后退呢?如果生命这份礼物不能被自由支配,又谈何拥有?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大不了就是回到原点,有什么好怕的呢?为了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迷失了自己,不值。
去吧!去拼,去闯,去流浪。去在风雨中大笑,去在深夜里痛哭,去拥抱爱与恨,去接纳温暖与寒风。去在每个自怨自艾的低谷,在每个春风得意的顶峰,做自己。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
——演唱:许巍 词:高晓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