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渍里的父亲

介绍:

墨渍里的父亲

这支狼毫笔藏着我与父亲最复杂的记忆。幼时因贪玩在他珍视的蓝布衫上涂墨,被他持教鞭追打;摔碎他心爱的砚台,躲进麦秸垛不敢出来;偷拿毛笔写情书,又被他扁担撵着跑过石桥。

那些年,他的火气总藏在墨渍里,追打的脚步声比蝉鸣还急。直到我求学离家,才见他对着空笔架发呆,用浆糊粘补砚台,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我的名字。后来他中风,左手攥着狼毫笔教孙子研墨,袖口沾着墨渍也笑得欣慰。

原来那些撵着打的日子,不过是他最笨拙的牵挂。就像那方粘过的砚台,裂缝里嵌着金粉,藏着化不开的光,一辈辈,随笔墨传下去。

全文:

我第一次摸到那支狼毫笔时,五岁。

父亲的书桌摆在堂屋靠窗的位置,阳光斜斜地打在砚台上,把墨汁照得像块黑亮的琥珀。笔挂在红木笔架上,笔杆是深棕色的,刻着细密的缠枝纹,笔尖的毛蓬松着,像只蜷着的小兽。

那天父亲去公社开批斗会,蓝布衫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领口还别着朵纸扎的小红花——那是大队书记奖给他的,因为他写的大字报最有气势,"打倒牛鬼蛇神"六个字,每个都有脸盆大。

我踩着小板凳爬上椅子,手指刚碰到笔杆,就被砚台边缘的墨汁粘住了。那墨是父亲自己研的,用的松烟,带着股淡淡的松香味。我举着笔往蓝布衫上戳,想看看能不能画出和墙上一样大的字。

笔尖落在后背,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受惊的鱼,我吓得手一抖,墨汁顺着衣褶往下流,画出条歪歪扭扭的线,像条逃跑的蛇。

"狗剩!你作死啊!"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门槛上,脸膛被太阳晒得通红,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他开会总带着的那根竹制教鞭,此刻正攥在手里,竹节处被汗水浸得发亮。

我抱着笔就往灶房跑,母亲正在烧火,灶膛里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爹要打我!"我钻到母亲围裙底下,笔尖的墨蹭在她的蓝布褂子上,她却顾不上擦,伸手把我往身后藏。

父亲追进来时,教鞭"啪"地打在灶台上,火星子溅起来,落在我的布鞋上。"你让他出来!"父亲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这衫子是去县里开劳模会穿的,他敢给我涂墨?"

母亲把我往柴房推,嘴里念叨着"孩子不懂事",后背却挺得笔直。教鞭终究没落在我身上,却抽得柴草"簌簌"作响,每一声都像打在我心上。我从柴堆的缝隙里看出去,父亲正蹲在地上,用手抹着蓝布衫上的墨渍,指腹蹭过布料,把那团黑晕得更大了。

后来那墨渍再也没洗掉。父亲穿着带墨渍的蓝布衫去了县里,回来时却没像往常那样带回糖果,只把自己关在书房,磨了一下午的墨,墨汁浓得像化不开的夜。

七岁那年,我把父亲的砚台摔成了两半。

那天他在写族谱,毛笔在宣纸上走得极慢,一撇一捺都像用尽了力气。我趴在桌角看蚂蚁搬家,胳膊肘一拐,砚台就从桌沿滚了下去,"哐当"一声,碎成了月牙形的两块。

父亲的笔顿在纸上,晕出个墨点。他没看我,只盯着地上的碎瓷片,指节捏得发白。我知道这次躲不过,拔腿就往院外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父亲的脚步声像擂鼓,追得我钻进麦秸垛。麦芒扎得脸生疼,我却不敢出声,听着他在垛外骂:"有本事一辈子别出来!"骂声里混着粗重的喘气,还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脆响——后来才知道,是他最宝贝的那方刻着"守拙"的印章。

直到月亮爬上树梢,母亲才举着煤油灯找到我。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攥着块烤红薯,说:"你爹把自己关在屋里,正用浆糊粘砚台呢。"

我咬着红薯往家走,看见书房的灯亮着,窗纸上父亲的影子正弯着腰,手里捏着片碎瓷,像在拼一幅永远拼不完整的画。

十二岁那年夏天,我偷了父亲的狼毫笔,去河边给女同学写情书。

字是照着父亲贴在墙上的字帖描的,"相思"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墨汁被河水洇得发蓝。刚把纸折成纸船放进水里,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我撒腿就跑,父亲在后面追,教鞭换成了扁担,"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比蝉鸣还响。跑到石桥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扁担"哐当"掉在地上。

"你过来。"他的声音很哑,不像要打人的样子。

我磨磨蹭蹭挪过去,看见他盯着河面上的纸船,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蛛网。"这字......"他突然抬手,我吓得闭眼,却等来他粗糙的手掌按在我头上,"比我小时候写得强。"

那天他没打我,只蹲在石桥上,教我怎么握笔,怎么运腕。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像幅浸了水的墨画。他说:"字是人的脸面,写不好没关系,心要正。"

后来我去县城读中学,每次回家,都看见父亲的书桌擦得锃亮。狼毫笔挂在原来的位置,砚台用浆糊粘过,裂缝处嵌着些细小的金粉,像道愈合的伤疤。

有次放假,我看见他在写我的名字,一笔一划,写得极慢。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出的痕迹和当年蓝布衫上的墨渍一模一样。

"爹,我帮你研墨吧。"

他抬头看我,眼睛里的光很软,像砚台里化开的墨。"不用,"他笑了笑,露出颗缺了角的牙,"你写的字比我好,以后这砚台,该传给你了。"

窗外的蝉鸣又响起来,和许多年前一样热烘烘的。我看着父亲低头写字的背影,突然明白,那些撵着我打的日子,那些藏在墨渍里的火气,原是他最笨拙的牵挂。就像那方粘过的砚台,裂缝再深,也挡不住里面的光。

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家,我背着半麻袋习题册,刚进院门就看见父亲在晒书。他把那些泛黄的线装书摊在竹匾里,手指捏着书脊轻轻抖,阳光透过字里行间,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回来啦?”他抬头时,额角的皱纹里还嵌着粉笔灰——他在村小代课已经三年,教孩子们写毛笔字,用的还是那支狼毫笔。我注意到他的背更驼了,像张被揉过的宣纸,却依旧挺直着。

晚饭时,母亲偷偷告诉我,父亲为了给我凑学费,把那方红木笔架卖了。“他说笔架是死物,孩子的前程才是活的。”母亲往我碗里夹了块肉,“你别跟他提,他好面子。”

夜里,我听见书房有动静。推开门,看见父亲正对着空笔架的位置发呆,手里攥着那支狼毫笔,笔杆被摩挲得发亮。“这笔……”他像是自言自语,“当年还是你爷爷送我的,说写字如做人,得有骨力。”

我走过去,接过笔。笔尖的毛有些脱落,却依旧柔韧。“爹,等我考上大学,给你买个新笔架,比这个还好。”

他突然别过脸,往砚台里倒墨汁,动作重得差点把砚台碰倒。“写几个字我看看。”他的声音有点哑。

我蘸了墨,在废报纸上写“前程似锦”。笔锋抖了抖,没写出他教我的骨力。父亲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我指节发酸。“横要平,竖要直,就像做人,不能歪歪扭扭。”他带着我的手往下按,墨汁在纸上晕开,竟比我自己写的稳了许多。

送我去县城车站那天,父亲揣着个布包。火车开动时,他突然把布包从车窗塞进来,“路上看”。车窗外,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像滴快要干透的墨。

布包里是那方粘过的砚台,裂缝处的金粉被重新描过,闪着细碎的光。底下压着张纸条,是他的字,笔力不如从前遒劲,却依旧工整:“笔架不用买,你好好写字,就是最好的笔架。”

大学四年,我总在深夜练字。宿舍的台灯昏黄,像家里的煤油灯,狼毫笔蘸着廉价的墨汁,在稿纸上写父亲的名字,写他教我的“正”字,写着写着,眼泪就落在纸上,晕开小小的墨团,像他当年蓝布衫上的痕迹。

毕业后我留在城里当老师,教学生书法。第一次公开课,我特意带了那方砚台。孩子们围着看裂缝里的金粉,叽叽喳喳问是谁粘的。“是我父亲。”我说着,突然想起他蹲在地上粘砚台的样子,月光洒在他背上,像层薄薄的银粉。

那年冬天,父亲突然中风,右边身子不能动了。我赶回家时,他正躺在炕上,左手攥着那支狼毫笔,往歪歪扭扭的纸上划。看见我,他眼睛亮了亮,把笔往我手里塞。

母亲红着眼圈说:“他这几天总念叨,说还没教你写‘寿’字。”

我握住他的手,在纸上写“寿比南山”。他的手指僵硬,却努力跟着我的力道走,墨汁在纸上拖出长长的线,像条蜿蜒的河。“爹,等你好起来,我教你写钢笔字,比毛笔省力。”

他笑了,嘴角歪着,露出颗缺角的牙,像个得到糖的孩子。

春天来时,父亲能拄着拐杖慢慢走了。我把他接到城里,每天陪他在公园练字。他用左手握笔,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像在跟岁月较劲。有次他突然指着纸上的字,含糊不清地说:“你看……像不像当年……蓝布衫上的墨?”

我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笔画,突然泪目。那些被他撵着打的日子,那些藏在墨渍里的火气,原来早被岁月酿成了最绵长的牵挂。就像这砚台里的墨,越磨越淡,却永远也化不开骨子里的亲。

去年秋天,我带儿子回家。小家伙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跑到书房,抓起那支狼毫笔就往宣纸上戳,墨汁溅得满脸都是,像只小花猫。

父亲坐在轮椅上,笑得直拍大腿,左手比划着要打,却连拐杖都没力气举起。“随你……随你小时候……”他看着我,眼睛里的光软得像化开的墨。

夕阳透过窗棂,落在祖孙三代身上。儿子举着笔往父亲怀里扑,墨汁蹭在他的蓝布衫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许多年前那个永远洗不掉的印记。

我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来不会消失。比如那支狼毫笔,那方粘过的砚台,比如父亲撵着我打的脚步,和藏在墨渍里的爱。它们就像宣纸上的字,哪怕褪色、模糊,也永远刻在时光里,带着骨力,透着暖意,一辈辈传下去。

儿子上小学那年,学校要办书法展。他攥着那支狼毫笔,在宣纸上涂涂画画,墨汁溅得袖口都是黑的,活脱脱是我小时候的模样。“爸爸,爷爷说你以前总被他追着打,是不是因为字写得太丑?”他仰着小脸问,鼻尖还沾着点墨。

我正往砚台里倒墨汁,闻言手顿了顿。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碎金,恍惚间竟和老家院门口的光景重合。“不是因为字丑,”我笑了笑,帮他擦掉鼻尖的墨,“是因为爷爷怕我学坏,想让我走正道。”

那天晚上,我给父亲打了通电话。他的声音比去年更哑了,说不了太长的句子,却坚持要听孙子练字。电话那头传来儿子咿咿呀呀的念叨,还有狼毫笔划过宣纸的“沙沙”声,父亲在那头“哎哎”地应着,像得了什么宝贝。

挂了电话,儿子突然举着张纸跑过来,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笔画写着“爷爷”两个字。“我要寄给爷爷!”他把纸折成小飞机,往窗外扔,却被风吹回了阳台。我捡起来,看见纸背面还有个小小的墨团,像父亲蓝布衫上那团洗不掉的印记。

寒假带儿子回老家,刚进院门就看见父亲在廊下等。他裹着件厚棉袄,手里拄着拐杖,看见我们,突然把拐杖往地上一顿,挪着步子迎上来。“字……带来了吗?”他盯着儿子的书包,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儿子掏出那张“爷爷”,父亲用左手接过,指尖抖得厉害,却小心翼翼地护着,像捧着件稀世珍宝。“比你爸强……”他咧开嘴笑,露出颗缺了角的牙,“有骨力。”

那天下午,父亲非要教孙子研墨。他坐在轮椅上,左手扶着砚台,让儿子握着墨锭慢慢磨。“要顺时针……圈不能太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墨汁在砚台里慢慢化开,像朵黑色的花,香气漫开来,和许多年前书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儿子学得认真,墨锭磨得太用力,溅了父亲一袖口的墨。“哎呀!”他吓得往后躲,以为爷爷要生气。父亲却笑了,用没力气的右手拍了拍他的头,“没事……墨渍……能洗掉。”

我站在旁边看着,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父亲中风后,总在夜里摸那支狼毫笔,说当年打我打得太狠,悔得睡不着。“他呀,就是嘴硬,”母亲叹着气,“你第一次在县城得奖状,他拿着去供销社,见人就显摆,说这是我儿子写的。”

晚饭时,父亲喝了点酒,脸颊泛红。他指着墙上挂的全家福,突然说:“笔……笔架……”母亲在一旁翻译:“他说等开春了,让你找个木匠,做个新笔架,传给小宝。”

儿子眨着眼睛问:“是爷爷卖掉的那个吗?”

父亲点点头,往我碗里夹了块肉,筷子抖得差点把肉掉在桌上。“要……红木的……”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期待,还有点不好意思,“比……以前的……好。”

回城前,我在老宅的阁楼里翻出个木箱。里面装着父亲年轻时的字帖,还有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衫——就是那件被我涂了墨渍的,多年过去,墨团已经发黑,却依旧清晰。衫子口袋里裹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半块砚台碎片,边缘还粘着干硬的浆糊。

“这是……”我愣住了。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当年他粘砚台,掉了块小碎片,一直收着,说等你回来给你看……他总说,对不住你,打你太狠了。”

我摸着那块碎片,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在石桥上教我写字的样子。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教鞭扔在一旁,手心的温度透过笔杆传过来,稳得像座山。

今年清明,我带着新做的红木笔架回老家。笔架上刻着缠枝纹,和父亲当年的那个很像,只是更结实,更亮堂。父亲用左手摸着笔架,一遍遍地说:“好……好……”

儿子在一旁练字,用的还是那支狼毫笔。他写“家”字,宝盖头写得太大,把下面的“豕”都盖住了。父亲看着,突然笑出声,用拐杖指着纸:“歪了……像……像你爸小时候……”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笔架上,落在砚台上,落在祖孙三代的笑脸上。墨汁在宣纸上慢慢晕开,像朵盛开的花,带着松烟的香,带着岁月的暖,带着那些藏在墨渍里的、撵着跑的、说不出的爱。

我知道,这支笔,这方砚,这个笔架,还有那些被追着打的日子,会像墨汁渗入宣纸那样,慢慢融进儿子的骨血里。不是为了让他记得疼,是为了让他记得,有些爱,从来都不是软绵绵的,它带着点硬气,带着点笨拙,却比任何东西都更经得起时光的磨。

就像父亲,就像那方粘过的砚台,裂缝再深,也挡不住里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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