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平出门的日子里,敏兰用她那纤弱的身体撑起了这个家。象这块土地上任何家穷业薄的农家女子一样,她从小就经历过动荡的岁月,品尝过饥饿的滋味,劳动是她人生的第一堂课,她身上具有那些与生俱来的善德和坚韧,使得她总是乐观地去面对生活这面反复无常的镜子。
敏兰现在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当中,她不知觉地沉浸在生活带来的幸福中:一双儿女长得健康又聪明,周帆开始懂事地帮自己料理家务了,周扬也开始学会了走路,再加上周扬他爷爷也疼惜这个孙子,经常把孩子接过去玩,自己可以腾出更多的时间挑花挣点钱,养了一窝鸡崽,培秧苗、买化肥、修田垄除杂草这些杂事则可以抽半个日头完成。前浦村人都毫不吝啬地把赞许给了她,一些到了年纪还没有娶亲的汉子,做梦都想能娶到像敏兰这样的媳妇,那些媒人在撮合中也会加入“和敏兰一样能干”的说辞。
村里的其他农妇们也以和敏兰交往为荣,渐渐地,来庆平家串门的人也多了起来。敏兰对一些上门来借几十元零碎用的隔壁邻细,也都慷慨相助,因为敏兰的热心肠,庆平家就象办起了小银行一样。今天哪户人家的化肥钱一时凑不齐,明天哪户人家种子钱还差个几十元,只要向敏兰开个口,问题就能迎刃而解。而借了钱的也都会按时归还借债。
农民是天底下最质朴的了,他们往往会对自己有恩的人顶礼膜拜。于是,敏兰就成了远近有名的善人。
旧社会农民没有田种,整天就想着有朝一日能有属于自己的田地,到了新社会了,大家都分到了田,但是为了种田,要负担起上至国家的各种税费,下至村里摊派下来的机耕费、浇灌费、防疫费、电费,购买农药、化肥、种子的钱等等,早稻又打不出多少粮食,政府又年年收购走一部分好粮,粮食偏偏却还卖不起价。但是,不种田又能做些什么呢?为了吃饱肚子就只能借债种田,只有这样才能维系着生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原先大伙都没多余的钱,碰到年谨,就为来年的钱担起忧来,也没有个地方可以去借债,家底好点的,勒紧裤腰带凑合着过,家底薄的,就只能乘着农闲赶外打点零工,多少挣点,再到亲眷那凑点,日子就是这样举步维艰。
现在前浦村的村民个个心里都有个惊叹号!他们心里又都有个问号。同样是卷起裤管下地干活的农民,庆平到底是凭啥本事竟能挣来花花绿绿的钞票呢?这年头,钞票就是命啊,农民手里怎会有多余的钞票呢?!话又说回来,庆平他这个人胆子就是大,放下田不种,独自就敢闯天下,这对于这些祖祖辈辈在田间摸爬滚打的庄家汉来说,简直就象登天一样啊!可是,别人也是凭本事去挣钱的,眼红也没用,谁有本事,谁都可以去挣,钞票上面又没有写上谁的名字,能挣到手的都是自己的。
敏兰这天早上将挑好花的布卷好,装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准备拿到朗荠镇上的绣花厂结算工钱,再拿些布来挑花。
敏兰有一双巧手,她的挑花手艺在前浦村的妇女中算佼佼者。她挑出来的花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自打开始懂事以后,她娘就教她挑花、织绒衫,再加上敏兰心灵手巧,学得特别快,她自己也喜欢做这些手工活,又能给家里挣些工钱。小时候,每当天微微亮,她就和一般小姐妹围坐在正间前的檐阴头,一起用针线挑花,一块描了底的白布很快就变得五颜六色,而所有的工具就是一面针,几捆不同颜色的线。日子就在针线活的间隙溜走,敏兰嫁到庆平家后,也还是做些挑花的活,挣点工钱,贴补家用。前些年日子还窘困的时候,一家人就是靠种一亩多地,庆平外出打点零工,敏兰做些手工活来维持生计。现在日子有了起色了,便只是劳作者的习惯了,不做点事情闲着就会发慌。庆平每次都叫敏兰歇了别挑花,一天到头盯在针眼上,眼睛会发酸。敏兰呢每次听了就笑笑,诺诺地答应,却每次还是会去针织厂拿布,一天有两块多的收入,给周帆周扬买点零食也不错,毕竟这个家的家境还未到阔绰的时候嘛。
敏兰骑着自行车到了村口那条泥泞的小路。初升的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潮湿的大地,空气中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昨夜下过一场雨,河道的水满起来,混浊的水面漂浮着一些杂草。河岸边的柳树正在抽丝,却迟迟不见燕子的身影。道路的中央,早已经深深浅浅地印着一些板车车轮碾压过的痕迹,路两边的青草糊满了泥巴。农民们又开始了周而复始的劳作,有些勤劳些的庄稼人,开始用板车往田里运送肥料了。
敏兰小心翼翼地往前骑着车,车胎上粘满了一层厚厚的泥土,链条咬得紧紧的,每蹬一脚都很吃力,车子好像被橡皮筋拉住了,车头歪歪扭扭地往前走着S形。敏兰吃力地蹬下踏板,咬紧牙,她那原本白皙的脸涨得通红通红,鼻孔里透出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骑过这条小路,前边就是那条通往柳市镇的公路了,自行车到了公路上,蹬起来就不是那么吃力了。这条公路虽然还是碎石子路面,比起泥路显然已经好多了,敏兰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她在心里盘算着,很久没有去娘家看看了,这次拿完挑花布后,要顺道去娘家看看。
敏兰望着道路边的空旷田地,自己家的那亩地就在不远处呢,可是亲爱的庆平,你现在究竟在哪里呢?她又开始怀念起以前和庆平成双成对的日子来。记得当时见到庆平第一眼的时候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心里是多么紧张啊,看到自己要嫁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站在跟前,当时他穿了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笑起来还有一口的白牙齿,当时自己就喜欢上了他。过了那个姑娘又怕又期待的夜晚后,她就和庆平如胶似漆,形影不离了。田垄头,桑梓间,果园里,山坑上,留下了两人劳作的身影;种秧苗,采桑叶,摘果子,割柴草,两个人忙得满头是汗,相视而笑。日子虽然清贫,可是过得有血有肉,那时候她对生活充满了满足和感激。可是,自从庆平跑起供销以后,整个日子就变了。庆平常年在外,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她,以往两夫妻商量讲商量做,现在很多事情都要敏兰拿主意,可是一个女人又能有什么魄力?自从去年庆平办起这个电器厂后,日子就更加让人揪心了,整天提心吊胆,不是担心亏蚀,就是担心政策不利,还有两夫妻活生生不能见面,这可是让人难熬下去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有时候甚至妒羡起素琴来,能够每晚都和庆安睡一个暖被窝,生病得患还有人照顾,不像自己,生了病受了委屈,只能自己强忍着,躲到被窝里哭,还没有个人可以去诉怨。可是谁叫庆平自打出了门见了世面,他的心似乎就变野了,在家愣是呆不住,没有呆上几天,他便又惦记起外面的生意来,整天思忖着出门的事;要不就是看着一些设备产品的图纸发愣。看来他是彻底迷进去电器这个窟窿里去了,只要让他闲在家里,他就会像丢了魂一样。谁叫自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呢?现在不是说女人是半边天嘛!既然自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自己就要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来,去全力支持庆平的事业,也许真的有一天,他会干出些名堂来的。反正在农业里折腾想做点家私是多么困难啊!还不如让他放开手去干呢。
万事起头难。敏兰在心里想着,等捱过这一段时间,以后会慢慢顺起来的。现在不是有了资金都可以去雇人去跑供销嘛?农村里还有这么多青壮年闲着没事情做呢。晓军不是说过,办厂做生意和手艺人比可不一样,不仅要做出好的产品,还要做好管理和营销。敏兰想到庆平以后不用出门,也可以像晓军一样在厂里头指挥指挥,这种生活是多么让人向往啊!
敏兰在公路上轻快地骑着自行车,对于从小就走惯山路的她来说,骑自行车在平坦的公路上走个十几里路不会感到吃力。现在起码有自行车可以骑,早几年,谁不是提着行包走个几十里地的?而且以前的路没有这么平,坑坑洼洼的,落了雨又湿滑,鞋底粘上厚厚的一层泥,走几步路就要甩几下。敏兰望着公路边一畦畦豌豆,一个农妇在浇水,紫色的豌豆花真是看得人眼睛眩晕。她想起了以前刚嫁给庆平的时候,打了早稻春完米,庆平挑上一担米,自己领着周帆,一家三口就这样走走歇歇,到娘家的十几里路走起来毫不费力。四周的田野里还有打谷机的齿轮声,布谷鸟的叫声,风吹得路边的槐树沙沙作响。这些美好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发生,可是这条往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现在竟然开始变得陌生了。一家人已经有好久没有一起挽着手走路了。敏兰听着田地里哞哞的牛叫声,眼睛里是一片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