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虚构全部瞎编,流水账式文笔警告)
一
今天是三月初三。
苗生十六岁了。
苗司有些笨拙地替儿子系好离脖子只有一寸的盘扣,这是他第二次主持一个男人的成人礼,上一次是苗生的哥哥—苗山。
他略显呆滞地望着苗生。他已经十六岁了,是一个应当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的皮肤被山间泉边的太阳晒成了小麦色,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像雨后的庄稼一样“噌噌噌”向上长个儿,由于漫山遍野的奔跑,他浑身的肌肉线条优美,手臂腿肚的腱子肉结实而充满力量。此刻他昂着头与阿爹对望,像林间身姿矫健的鹿。
多像啊.......苗司心想着,苗山当年也是如此,连嘴角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苗山.......”
在座的所有人神情都古怪起来。
像是涨上的河水带走泥沙,苗生的笑荡然无存。
苗生成人礼的第一步便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先送宾客上宴,再一桌桌招呼好来宾......苗生跟着阿娘前前后后忙活,在一切都已安置妥当后,她郑重地在房内取出一个黑漆木匣,寨子从千年前就定下规矩,每个少年都会在成年礼上收到属于自己的佩刀,从此他们将作为守护寨子和太阳图腾的利刃。而这份荣耀是从娘胎就带着英勇好斗的少年所期待的。
苗生屏着气将匣子慢慢打开,红色绸子中静静地卧着一把黑金短刀,刀鞘没有太多花哨的纹路,只是正反各有一个太阳蚩尤纹,苗生拔刀,刀身在太阳下闪耀着凌冽的刀光,他轻轻抚摸着刀身,不由赞叹,这绝对是把千锤万炼的好刀啊。
见苗生喜欢,阿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是你爹找城里最好的刀匠打的,别怪....”
苗生朝阿娘扯出一个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阿娘,我明白。”
秀兰松了口气,把两鬓垂落的几缕散发整齐地拢在耳后,她是一个美丽的妇人,苗生和她五分相似,尤其是眼睛,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的。
“对了,方先生还在外面等着呢!”秀兰这才想起在外面等候的方宥光。
他?!苗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忙跑出门,而方宥光已等待多时了。
远远就知道那远处站着的是方宥光,因为方圆百里只有他一个人会穿这种麻烦又不耐脏的白色长衫,他纤瘦修长,白皙清秀,有寨子里所有莽撞小伙子没有的儒雅气质。几个从他身旁经过的年轻姑娘都躁红了脸,走出老远还不时望着他。
“宥光哥!”
方宥光看见来人,温润一笑,待苗生靠得够近,他轻声说:“将手伸过来。”
苗生乖巧地将手心朝上朝向他,方宥光把一个小物件儿放在他的掌间,一股清凉的触感便从手心传递到全身。
那是一枚通体剔透的白玉玉佩,羊白的玉被雕刻出精美的花纹,最中间是一个端正的“苗”字,苗生刚把这玉佩握在手里就有些爱不释手了,只是.......
“玉有五德,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不必多言收下吧。”许是看出了苗生的犹豫,方宥光温言劝说。
听方宥光都这么说了,苗生也不再矫情推辞,嬉皮笑脸地打诨:“那便谢谢方先生了。”说完他还装模做样地行了个礼。
突然,苗生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一样叫嚷起来:“宥光哥,我有你高了!”
方宥光一愣,旋即一笑:“你别说,还真是。”
真是快,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二
方宥光是五年前来到寨子的,寨子里来过拖着个油亮辫子的清兵,也来过脑袋毛茸茸带着枪的革命军,唯独没来过像方宥光这种看起来养尊处优的贵少爷,寨子里出去见过世面的人都说方宥光是从外面的世家大族来的,至于是哪个世家,哪个大族,谁也说不上来 。
方宥光来的两年前,革命军端着枪杆从北向南扫荡过来,他们才知道世道变了,鞑子被赶了下来,现在又是汉人当家,那些革命军的头子是一个鼻孔外翻微微驼背的男人,他跟寨民说什么自由和民主,但在寨子荡了一圈后却白着脸,咬牙骂了句:“蛮子就是蛮子!”
革命军头子一声令下,把寨子外的毛旗烧了,所有的奴隶全部放了,所有他看不惯的东西要被拆干净。寨民起先硬着脖子不肯拆,那个男人黑着脸朝天打了三个枪子儿,那些用惯了冷枪冷箭的寨民最后还是服了软,一个千年的寨子几天便分崩离析。
苗生还记得阿爹在屋子里抽了一整天旱烟,烟雾缭绕在屋内,好像永远都无法散去,一贯爱笑的阿娘皱着眉沉默不语,不止是苗家,整个寨子都陷入一种死寂。
大祭司在寨子门口上吊死了,像是害怕自己死不透,或是嫌自己死状不够壮烈,他狠狠在腕上割了一刀。第二天给他捡尸时,他的血全部渗进了泥里。
寨子就这么毁了,寨民对外界充满敌视和憎恨,方宥光刚来时也难免被波及。他并不恼,在寨子角落荒废许久的旧屋安了家,还开了间私塾。他用字正腔圆的官话一家一家问过来,劝寨民将孩子送来私塾读书。寨民大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加上方宥光外人的身份,即使方宥光不收取费用,大家还都是边用土话骂着边将他推搡出去。明明是收了侮辱,方宥光却总是云淡风轻地整理好衣物,继续去下一家劝说。
首先是孩子们喜欢上他的,十多岁的孩子正是好奇心重,听说外面来了人,便有事没事地成群结队往方宥光屋子里跑。方宥光会讲一些他们从没听说过的话本故事,那些孩子在故事里第一次接触到了五光十色的外面世界,好奇,渴望,他们开始回家死皮赖脸地打滚撒泼,想要让长辈松口让他们去方宥光的私塾上学。
慢慢地,也许是孩子的软磨硬泡起了作用,也许是方宥光身上并没有让寮民厌恶的侵入者的气息,寨里人改变了对他的态度,先是友好后是尊敬。有人听见驻守在寮里的革命军毕恭毕敬地喊方宥光为“方先生”,许是先前“大人”之类的称呼,于是他们也一口一个”方先生“地喊了起来。
苗生喜欢方宥光。
苗生第一次见到方宥光是在他来寨子的一个月后。
一个多月前苗生上树掏鸟窝不小心摔下折了腿,听说从外面来了个什么方先生,他早就好奇得心里痒痒,却又不得不在家乖乖养腿。
等到伤快好差不多了,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去了方宥光的屋子,想要一探究竟。
可是方宥光闻见敲门声后打开门时,他却打起了退堂鼓,看着方宥光干净的白衫,他有些窘迫地扯了扯自己有些脏的粗布短衣。正当他打算扭头跑掉时,面前人居然面露惊喜地说:“你就是苗生吧?”
“啊??我、我是苗生。”苗生觉得自己脸发烧似的烫。
“是他跟我说的。”
他?莫非是那群臭小子?
苗生无暇想这么多,他只觉得脑里一片空白,方宥光把房门“吱嘎—”一声打开,侧身:“进来坐坐吧。”
他的屋子并不大却干净明亮,客堂齐整地摆着十来张桌椅,墙壁上挂着几幅大字,苗生不识字,看不出啥名堂,只莫名觉得那字很好看。
方宥光与他讲了许多新奇有趣的故事,临走叮嘱他以后可以经常过来,这样一来一去苗生就跟他熟络亲近起来,他不像别人叫“方先生”,而是叫他“宥光哥”,至于为什么只有苗生心里清楚,方宥光倒也应得自在。
“苗生?”
方宥光温润的嗓音将苗生从回忆中拖出,三月的太阳并不十分炎热,但一直呆在大太阳下,苗生看见汗从方宥光的脸庞滑入白皙的颈内,他才慌忙说:“宥光哥,先进去吧,已经开宴了。”他拽着方宥光跨过门槛,走进院里。
满院的人望见寿星都欢呼雀跃起来,两个壮实的汉子从外面扛来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膘猪,将它倒吊在木杠上,那只猪察觉到自己的命运,边挣扎边发出惨烈的喊叫,其中一个汉子将一把刀利落地捅进了猪脖,原本挣扎到有些虚弱的猪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所有人都兴奋地等待这一刻,它叫得越大声,周遭的人越发大声欢呼:“杀了它!杀了它!”刀光,血影,所有人沉醉在这场原始的血腥舞蹈。
那只猪眼睛睁得很大,被摆出诡异的姿势望着太阳,老人说猪是既聪明的又有灵性的,它知道自己和同类大多数时间都是为那团炙热的火球而死,于是会死死地盯着它。
不过今天不一样。苗生面无表情。
你是为我而死的。苗生的脸像被石头砸破的镜面,他忽然笑了,那是属于一个男人真正的残忍的笑。
一旁目睹一切的方宥光脸色越发苍白,从五年前踏入这片土地以来,他越发绝望,那株他想修剪的花,早在根部就烂了。
“苗生,我先走了。”他勉强站立颔首,脚步有些发虚,快步出门离开。
苗生疑惑他的突然离开,本想拦下他,但许多醉酒的宾客围上来,他忙于应付,待闲下来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也就无心特地上门询问方宥光为何中途离席。
三
林里,苗生眯眼对准茂密丛林间的猎物,待猎物松懈时,他毫不犹豫地射出弩箭,接着就听见箭头进入皮肉后的惨叫。苗生背好弩,飞奔向猎物的方向。
那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山里狐狸并不少见,但毛色这么纯正的少之又少,周遭围上的少年们面上流露出都或多或少的羡慕,小六用胳膊肘撞了撞苗生,语气不乏嫉妒地说:“你小子今天运气可真够好的。”
苗生笑了笑,不语,只是拔出腰间的黑金短刀,利落地把那只狐狸的皮毛剥了下来。这只狐狸刚好冬天给阿娘做一件围脖。那些少年开够了玩笑便各自散开去打猎,毕竟谁也不想落在后面,苗生皱着眉,望着沾着一团血渍的雪白狐毛。
还不够。
方圆百里一直有一个传说,白鹿只会被最好的猎手捕到。
苗山十五岁便是远近闻名的捕猎好手,一架弩,一把弯刀,当苗山提着尚未断气滴血的猎物回寨子,他是全寨的骄傲。苗山自小打猎,猎到的猎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唯独欠一只白鹿,白鹿心性怪异,行踪神秘,老天爷若是不肯帮忙,再好的猎手都只是空有一身好功夫。
苗生需要一只白鹿,他不想再玩这种苗山眼里过家家般的打猎了,他绝对会是比苗山更好的猎手。
距离上次见到白鹿已是三十多年前,只有寨北的谷四爷捕到过它,他将白鹿鹿首作为勋章留在墙上。苗生很想去看看传说的白鹿时什么模样,可是自从谷家儿子儿媳孙子三人溺死,谷四爷暴毙,已经有三十年没人见过谷四奶奶了。谷家的田地因为无人管变成了废田,有人疑心谷四奶奶是不是早死在了屋里,邻里去看望她是死是活,可回来的人都惨白了脸,哆嗦着身子:“别管了,那老婆子邪门得很!”没几年,谷家附近的人家全部搬走,寨北几乎成了荒地,多年来只有谷家院子孤零零地守着。
苗生敲了敲门,没人应。
说没有一点害怕是假的,谷家屋子早就破烂不堪,好像只要有一阵强些的风便能让它散架,寨里的那些混小子平时也没少听关于谷家的鬼故事。
阿哥会害怕吗?一个疑问突然浮现在脑海,苗生沉下心,硬着头皮又敲了敲门。
等到第七次敲门,门终于打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只浑浊苍老的眼睛,那只眼睛盯着这个不请自来的毛头后生,苗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你......是苗家二佬?”那只眼睛的主人的声音像捻杂了沙一般让人耳朵不适,过于苍老嘶哑的声音甚至让人分不清男女。
苗生勉强点了点头,咽了口口水。
“你来做什么?”
苗生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我想看看那只鹿。”
门后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那不是好东西,你会后悔的。”
苗生忙说:“不!不!我绝不会......”
“你也想猎白鹿?”她打断了苗生,语气带着嘲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痛,“他后悔了,我们都后悔了,你也会后悔的......你若执意要看,看看就是,乘早打消那念头吧。”
门开了,屋子里很暗,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苗生终于看清了谷四奶奶的模样。
她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老人斑如藤蔓爬上她松弛的脸,苗生这才发现她只有一只眼,不是盲不是瞎,而是右眼整个眼眶空荡荡地凹陷下去。她的衣服颜色十分艳丽。不要说是像她这样七八十岁的老妪,就算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穿这样的颜色也太过浮夸了。幽暗的灯光下,鲜红艳绿让她的脸越发显得没有活人色彩。苗生觉得那衣服有些眼熟,却怎么也说不出是什么眼熟法。
“灯在柜子里,你自己点火,看好了就进里屋。”老太颤颤巍巍走进里屋。
望着老太蹒跚的背影,苗生突然想起为何那件衣裳如此眼熟了,原来他是见过的,四年前苗生的婆婆办丧事,他最后望了一眼棺材里的婆婆,也是这样一件艳丽至极的衣服。
原来她穿的是寿衣。
苗生觉得有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盘旋上升到头顶,狭小破旧的房间里他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怎么可能呢?他极力劝自己冷静下来,他一向是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人死了便是一堆肉,那老婆子再怎么诡异也绝对还是个活人。
昏暗中,苗生摸索着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盏落灰的煤油灯。擦火柴,点燃,亮了,明亮的灯光让他安心了许多,那只鹿首正在不远处静静地等待着他。
明明是死去许久了,但这只白鹿鹿首雪白的皮毛仍像生前一般水滑,它昂着头颅,一对六岔的强壮犄角直指苍天。许多猎手会把猎物的头颅挂在家里以此显示自己的本领,苗生见过许多这样的头颅,它们的眼睛大多是愤怒、憎恨或是死气沉沉。但这个鹿首却眼睛圆睁,忧伤地望着苗生,它的一对眼珠子甚至看着湿漉漉的。
有一瞬间,苗生以为它还活着。
仔细瞧够了,苗生按照谷四奶奶说的走进里屋。
谷四奶奶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吸着旱烟,瞧见苗生进来,她把烟管在地上磕了磕,接着又燃上第二口,黑暗里只见得着那一点红色火光。
“别怕,我倒是想死,只是命硬还死不成。”
被人看穿心思的苗生有些手脚无措,里面太暗,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规规矩矩站在门口。
四
方宥光趴在桌案上,他有些醉了。他其实并不爱喝酒,身子不好也喝不得酒,但酒能让他麻痹自己回到过去,能让他见到再也见不到的人。
方宥光是十九岁那年遇见苗山的。
那天他从外省归家,途遇山匪,眼看无路可走,苗山出现了。
他就像突然降落的天神,方宥光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待山匪全部倒下,方宥光忙上前感激,执意报答。
他救了他一命,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禄,方宥光都可以给他。可是苗山思考许久,只是说了句:“我想有个住处。”
于是苗山就跟方宥光回了方家。外面的世界苗山不懂,方宥光便给他安排了个清闲事务,每天能在自己身边。苗山不争什么,他好奇外面的一切却又乐得清闲自在,他会给方宥光讲些寨子里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离方宥光同样遥远新奇。
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而命运却让他们奇迹般的相遇了。
苗山在方家待了整整两年。
一日,伴方宥光十余年的下人嚼舌了几句:“少爷,那南蛮子可是杀人饮血的......”
门突然打开,苗山在门外,他像往常一样笑,方宥光以为他没听见,松了口气,当天方宥光把所有下人叫来,警告他们不许嘴碎。
苗山第二天就说要回寨子看爹娘,方宥光应了。他想和苗山一同去,苗山忙摇头:“不成,你绝对会后悔的。”
可是方宥光较真起来太倔,苗山也拗不过他。两人轻装拾点便上路了。
一路上,方宥光能感受到苗山的焦灼。
快靠近寨子时,方宥光发现天上突然出现了许多黑中泛红的怪旗,那旗看着极轻,看不出是什么料子。
“这叫毛旗,是头发做的。”苗山面无表情地望着那旗,“几百年前一场大战后,寨子从敌人尸体上把头发拔下来,叫他们的女人一面面织的,那些女人没日没夜一边哭一边织旗,眼泪流干了就开始流血,血落在头发上就成了这副怪颜色。”
“为什么......”
“为什么?”苗山的笑眼眯成一个小小的弯,“当然是为了活命了,方少爷。”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只是我们胜利了而已。如果是我们输了,那跪下来当奴隶的就是我们。”苗山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他瞥了一眼旗:“别看了,走吧,这儿晦气。”
“我早就说过,你会后悔来这里。”
“现在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这种人肮脏?罪恶?恶心?”
“我没有!”方宥光激动地反驳他,他果然还是听到了。
转了个弯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飘散过来,一个台子兀地出现在路口,上面摆着被大卸八块的肥猪,方宥光感到一种恶心感从胃一直涌到嘴边。
“从前这上可不止是牲口。”苗山嘴里叼着根野草,草根含在嘴里有股清甜的味道,“你们喊我们什么来着的?南蛮子?”
方宥光的脸因愠怒而越发苍白,他声音有些颤抖:“我从没有......我一直把你当作.......”
“没人会把他们当作人看,当时讲的是:‘走,杀羊去。’”他完全没有在意方宥光的脸色,自顾自地说着。
“六岁那年我亲眼看着他怎么死的,寨子里的祭司把他的肚子剖开,他知道疼最后力气大得竟然可以挣脱绳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破着肚子掉出一截肠子还能继续跑,它叫得越厉害,周围的人笑得越开心,太阳是喜欢血的,他们用血与肉......”
“够了!”方宥光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脸上恐惧与愤怒交织着。
苗山一愣,又照例对他扯出一个灿烂的笑来:“我说过了的,你和他们一样。”他的眼里是一滩死水。
好暗啊,没有光。苗山背过身仰起头,闭眼,头顶太阳散发的光芒灼烧着他的眼睛,有点疼,他不知为何想起寨子里那个独眼的老太,兀鹫从天空俯冲,啄瞎了她一只眼睛。
他们把所有的都献给太阳,猪羊、人血、人命这些贫瘠的土地上孕育的所有血腥果实,一一进献给那团最神圣的火。他们终究是像他们的先祖一样,骨肉切碎被人分食殆尽。
“喂,明朝一早走吧,我送你。”他不顾方宥光的反应,就笑着将双手交叉背在脑后,哼着小调朝歇脚的山洞走去。
“苗山......”方宥光只觉得喉咙干涩,他沙哑地喊出苗山的名字,他想苗山应该听见了,可是他没有回头,只是哼唱着那首不成调的曲子。
多年以后,方宥光想起那个故作吊儿郎当的背影,却想象不到,若是苗山转过身来,自己又该说些什么。
旦日一早,二人原路返回。
到达方家已是下午,苗山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他要离开。
背着包袱出方家的大门,苗山觉得胸口空荡荡的,自己仿佛躺在祭司的刀下。
”苗山!苗山!”方宥光气急败坏地追出来。
苗山第一次见到方少爷这副不顾仪态的样子,只见他气喘吁吁地站定,指节分明的手抓着膝盖前的布料,半晌才缓过气。
方宥光有一堆话要跟他说,但一启唇却什么也问不出口。
“你准备回寨子吗?”过了许久,方宥光才开口打破这种宁静。
“没,还想多走走,世界这么大总归有一个去处。”望着方宥光,苗山又认真添了句,“大概是一直往东走吧,那儿是不是叫旸谷?”
夸父逐日还是方宥光跟他说过的故事。
“路上有什么好的景我就记下来,以后回来带你去看。”
方宥光望着那个熟悉不过的笑,勉强扯起嘴角。
夕阳下山了,像是有一只金钗在女人姣好的脸蛋上划破了一个口子,霞光如血慢慢从伤口渗出,滴在苗山的俊脸上,远远看,苗山像水墨画一样被晚霞晕染开,恍惚间,方宥光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他的模样了。
“那后会有期了,方少爷。”苗山转过身,从背面轻快地挥了挥手。
方宥光回想起来自己所见的都是他的背影,从第一个那个从天而降的背影,到现在这样决绝的背影,他们两个好像相交的直线,在短暂的相遇后又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延伸。
方宥光握紧手中的玉,他迈出小小一步,想大声喊住他,追上他,把玉塞给他,叫他好好收着。
天渐渐黑了,苗山的身影缩成一个愈来愈小的黑点,早就看不见了。方宥光仍伫立原地,注视着他远去的方向。他还紧紧握着那块玉,似乎想把它捏碎融进骨肉里,让他们永永远远不能分开。
五
”你相信报应吗?”谷家四奶奶念叨起来。
“为什么非要抓它不可呢?那东西邪门,侵犯不得。”
“我是十七岁从外面嫁到寨子里的,我男人一心想抓住它。他是最有本事的猎手,他们都说我嫁了一个好男人,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口气。”
“他找了几十年,老天还真让他找到了。他扛着一只还喘着气的白鹿回来了,全寨的人都乐坏了。那鹿通人性,流着眼泪朝我们叫。”
“我觉得不对劲,劝我男人还是将鹿放了吧。可他高兴坏了,怎会听我的,他满心欢喜砍下鹿的脑袋,把这只鹿当作祭品献给了太阳。”
“前一年还相安无事,可是接着报应就来了。”
“我的儿子带着女人孩子去省城,路上发了大水,船带着三条命翻了下去,那可是谷家的独苗啊。”
“我男人听到消息,当晚七窍崩血没了气。”
“老婆子我带着四口棺材上山,天上冲下一只兀鹫啄走了我的眼睛。”
“都有罪,谁也逃不了。”
她烟管里的火已经全熄了,她咳嗽两声:“苗家二佬,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苗生。”
“苗生,苗生。”她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你跟他一样是个孩子,听我一句劝,这个寨子早就到头了。”
苗生皱着眉头,他?
谷四奶奶点燃一盏灯,她独剩的左眼目光悲戚:“太阳是永远照不进来的,孩子,别再呆在这个没光的地界儿了,快逃吧。”
逃?逃......逃......逃!!
眼前的一切突然和记忆种模糊的身影重叠,他的脸越来越清晰了。他?他?对,对的,他就是阿哥啊,在门外不停敲门的,被白鹿忧伤凝望的,站在谷四奶奶面前的,原来都是阿哥啊。
“苗家二佬,就当你发发善心,等哪一天你要走了,就放一把火把这屋子烧了吧。”
苗生踉踉跄跄地走出谷家院子,打开门,迎面的光束刺痛了他的眼睛,屋里昏天黑地,屋外确实这般明媚的。
那支从七年前埋进心里的箭被一只手粗鲁地拔出,记忆拥着血肉随箭头翻出。七年前,天之骄子背叛太阳,破坏祭祀,背叛寨子,丢下一切逃离。
苗生不懂阿哥做了什么,哭着闹着要爹娘把阿哥找回来,阿哥黑着脸狠狠落下一个巴掌,到底有多疼苗生已经忘了,他只记得自己重重摔在地上扬起的灰好呛人。阿娘尖叫着把阿爹推开,将他紧紧搂在怀里,阿娘滚烫的眼泪一颗颗落在他的背上,苗生却已经哭不出来了,从九岁的那一天开始,他再也没掉过一滴泪。
苗山这个名字成了禁忌,背叛的耻辱比战败更令人不齿。
苗生抬头看向太阳,那真的是太阳吗?他忍不住怀疑,太阳要落山了,今天的太阳很大很红,可苗生却觉得自己感受不到它的温暖,那轮红色像毛旗上的血,像那只狐狸毛的血,像阿爹因愤怒而通红的眼睛,却独独不像太阳。
苗生失了魂地走在小路上,路过方宥光的屋子,他看见方宥光满脸歉意地望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许在哭,肩膀微微颤抖着。
苗生再仔细瞧了一眼女人的背影,不对,那个女人是阿娘。
阿娘?她来找他做什么?
“还没找到山儿吗?”阿娘小声哽咽着。
方宥光满含歉意地说:“兰姨,我还是......”似是察觉到什么他突然抬头朝苗生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深邃,饱含悲怆。苗生太熟悉那个眼神了,他最恨的眼神。
“苗生?!”阿娘慌忙擦干眼泪,红着眼笑着上前:“你这孩子去哪儿了?害娘一顿好找.....”她其实是不敢直视苗生的。
苗生面无表情地盯着阿娘还没擦干泪痕的脸,过了好些,他才重新绽放出一个没有破绽的笑:“那我们回家吧。”
阿娘一愣,连忙“好好好”地应了几声。苗生转身,自始至终没有看方宥光一眼。
回到家,苗生沉沉睡了过去,他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他骑在阿哥的脖子上,还是个半大孩子的阿哥背着他在寨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阿哥抓着他的腿,还佯装要将他摔下来吓唬他,苗生知道阿哥绝不会让他受伤,不但不害怕,反而还“咯咯”地笑。
一觉醒来,月亮已经爬上了山峰,月亮也有光,只是太清了,让人感受不到温暖,苗生起身向外走去。
已经是丑时了,屋外只有他一人,方宥光的屋子还点着灯。苗生轻轻一推,门没栓。方宥光神情认真地在案前挥笔。
“宥光哥,你是为了阿哥才来寨子的吧?”
方宥光笔一滞,墨水湮开,一个苍劲有力的“山”字便毁了,他早料到苗生回来,却还是有些仓促地抬头。
苗生咧开嘴:“因为那是看苗山的眼神,而不是看苗生的。”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眼眶泛红,声音有些颤抖,还强迫自己做出一个僵硬难看的笑。
“我......”
“阿哥在哪儿?”鼻翼翕动,苗生呼出一口浊气。
方宥光苦笑一声,垂眸:“我若说我也不知道你信吗?”
“他就说他往东走了,这么多年我甚至不知他是死是活。”
“中国这么大,他去哪儿寻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旸谷?”
“我寻了他两年,七百三十天,关于他的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
“两年后,我来到寨子,心想他总归是要回来的,况且他应当.......”
方宥光断断续续说着,突然他停下来,失神地望着苗生,那张稚嫩的脸与遥远记忆里的苗山重叠起来,他的眼眶湿润了。
苗生一直紧咬着唇,血液的腥甜从牙齿一直传到隐隐作痛的喉咙,他低头沉默一会儿,抬头:“你要走了。”这并不是疑问句。
方宥光眼神复杂,点头:“明早就走,往东再找找。”
“我也要去。”
方宥光想要拒绝,可他知道他的倔脾气与苗山如出一辙,只能叹气,叮嘱他去收拾好东西。
苗生笑了笑,从门外拿出包袱。
方宥光无奈地一笑,叫他赶紧去休息明天好上路。苗生摇摇头,不,还差一件事。
他独自走去寨北,一路上眼睛流血的女人们,开膛破肚的男人们,还有数不清的牛羊牲口,他们都朝苗生跑来哭泣着。
熊熊大火将黑夜照耀顿时明亮如白昼,火舌舔舐着每一寸血腥罪恶,阳炎烈焰原来比太阳更慈悲。
苗生抱着鹿首,一滴泪从他的眼里涌出,落入忧伤的鹿眼。
没事的,太阳明天升起。
(其实我是觉得很羞耻的,毕竟是高三的时候藏着掖着在课堂晚自习瞎编的故事,剧情很老套,辞藻很小学生堆砌,第一次自己写了这么长的还算完整的故事,害轻喷orz,我玻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