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执念
我看见自己穿着火红的嫁衣,被鲜花簇拥着,躺在洁白的棺床上。本应狰狞的脸被入殓师化上了精致的妆容,看起来像睡着一样安详。
人群在我身后,肃穆悲痛的神情让我恍然以为自己是个英雄。
我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却能有幸在死后亲眼目睹自己的葬礼。可惜我并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只看了个开头,意识就逐渐涣散,魂魄越飘越远。
这也是一种活的方式。
我清醒后,听到他这样对我说。
我知道。
我有点不耐烦,毕竟不是谁都能参加自己的葬礼。
这个“他”或许说成“它”更为合适。说话的只是一袭白衣,不见白影,却又身形。如果它是个“人”的话,想必也是为翩翩佳公子吧?
我现在到底是什么?
我跳下石床,质问它。
你又是什么?
我问。
白衣向我缓缓飘来,说:我们什么也不是。
我以为我是自己的灵魂?
你的灵魂早已灰飞烟灭遁入轮回,我们不是幽灵,甚至不是鬼。鬼至少还会点法术,我们什么也没有。
呵,那我怎么不去投胎。
你已经投胎了,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现在的你不过是你的执念而已,鬼还会被收服被打死,我们却是永远也死不了了。
什么鬼,我明明已经死了,你却说我永远死不了,疯子。
说完,我大摇大摆飘出石洞,没有听见白衣在昏暗的角落低语:我们没法死去,只能等待有一天被自己化解……
二、似曾
已经入秋了,秋风带走夏季的火辣,送来舒爽的凉意。我应该最喜欢秋天吧,红枫绵绵,落叶纷纷。在院子里喝上一杯阿娘的桃花酿,等风起时跳一曲秋水。可惜呀,我再也感受不到风,也无法再有像说书人口中“女主角的发丝被风轻轻吹起,拂过男主角面颊”这样唯美的画面。
唉。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决定一心一意做我的一缕执念。
我飘飘荡荡,来到村口的戏台子。心蓦地一疼,我捂住胸口,那里平静的像什么都没有。没有心跳,却会心疼,怪哉怪哉!
你在这里做什么。
身边天降一袭白衣,我吓得赶紧跳开。
哎呦喂吓死我了!
你不会死。
它冷冷道。
我知道我不会死!你这人真没趣。
我不满意地嘟囔着。
我也不是人,你也不是。
……
……喂,你要看戏吗?
我随便找了个板凳坐下,拍拍旁边的空位。
坐啊。
……不会再有人唱戏了。
为什么啊?
因为他死了。
我的心口又突然一阵绞痛。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啊?
因为我死得比你早。
我默然。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忘了。
我好像是被烧死的,估计还被烧毁容了。以前的我虽然算不上貌若天仙,好歹也是一美人胚子啊,你看我现在还美吗?
嗯,美。
……你看得见我?
当然。
那我怎么看不见你?
因为……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没什么。
……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不小心从清晨坐到黑夜,从秋天坐到来年春天。树木抽出新绿的枝丫,大地从银装素裹恢复盎然的生机,早春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戏台依旧空空荡荡,即使热闹如新年,也寂寞得无声无息。看来,的确不会再有人唱戏了。
我开始不断陷入冗长的回忆,然后又不断遗忘。我逐渐记不清自己叫什么,除了隐约知道自己是被烧死之外,生平如何,已不得而知。
……我们这样坐了多久?
很久。久到李大娘的儿子出生,现在已经开始咿呀学语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我们本来就是梦。
呵,可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梦了。
…没关系,我记得。
那你是什么梦?
不告诉你。
……你还是这么无趣。
嗯。
执念,总不太有时间的概念。
三、情深
立冬,村子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我伸出手,雪花穿过我的掌心,直接掉落在地上。
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看你。
烦死了!
不死。
你真是讨厌!
我气呼呼地飘走,漫无目的地在村子游荡。
李大娘家的儿子长得真真清秀,我不知不觉来到李大娘家,小家伙仿佛看得见我似的,朝我的方向抓了一把。我看着那一双小小的桃花眼,心口又莫名抽疼。
今天我运气很好,正巧碰上对门王姨家生产,见证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出生的是个女娃娃,王姨给她取名王秋意。
明明是冬天,却非要叫秋意,真是奇怪。
唔,李家的儿子就没这么好彩了,李大娘原想是女儿,叫莲花多好听啊,可惜呀可惜……不知道小莲花长大后会不会怨自己的爹娘……
戏台子又重新热闹起来,是因为李莲花小朋友。原来李大叔是个隐藏的戏痴,近年来足不出户,竟是为了完成一出大戏。如今戏本已经完结,六岁的李莲花自告奋勇,说免费给大家演男主角,只要请吃糖葫芦。
李大娘捏捏儿子小脸儿说,你个缺牙巴,别把牙吃没咯。
就这样,小莲花成了男主角,风风火火地带领大家开始排戏。我才知道,村里原来出过戏班:村口的许老先生曾是戏班的台柱子,阿花的父亲老花拉得一手好二胡,胖胖的林婶儿竟然会吹唢呐……
不知为何,全村人对这戏出奇地上心,全然不当李莲花是在儿戏,许老先生更是一本正经地教起孩子们唱戏来。我在台下听着小莲花因缺了门牙,有点儿含糊不清地念戏本,心里很是惆怅。听说女主角是同样六岁的王秋意,我心想秋意的个头比莲花还要高上那么点点呢,对这出戏更是不抱期待,只希望不会毁了李叔和其他人的心血才好。
说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白衣了,不知它过得怎样。
不怎么样。
哎哟我去,吓死我了!
不——
不死不死,我知道不死!你怎么又突然出现了?
因为你想我了。
看着飘荡的白衣说出这句话,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鬼才想你了!这几年你去哪儿了?
不错,还有年的概念,不算糊涂。我一直在李叔家呆着。
??我也去过李叔家啊,怎么没见着你?
我在李大叔房里看戏本。
一想到李大叔写戏本时常年有一件不人不鬼的白衣在身后飘着,我又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戏叫什么?谁演女主角?
《夕拾》,好像是秋意来演女主角。
我蹙眉,还真都是小孩子啊?
……你别看不起小孩子。
我感觉它斜了我一眼。
他们才是真正的主角。
我撇撇嘴,以为白衣是在夸他们演得好。
一个月后,《夕拾》开演,万人空巷。
台上的小莲花和小秋意咿呀开唱,讲述了一对青梅竹马的故事。
男娃娃从小喜欢唱戏,女娃娃从小喜欢看男娃娃唱戏。长大后,男娃娃成了翩翩少年,女娃娃成了娇羞少女,二人两情相悦,互定终身。少年和村里的年轻人成立了戏班,欲外出闯荡。他誓成为天下名角,许少女凤冠霞帔一世无忧。
五年后,少年如约归来,二人举行了村庄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婚礼,得到人们真挚而浓烈的祝福,相守白头。
我心疼得无法直立,只得缓缓蹲下身子。一摸脸颊,满是泪水。
这明明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却听不见看戏人的欢声笑语。环顾一周,几乎所有人都是泪水涟涟。我没有发现,连身旁的白衣胸襟也湿了一片。
我忽然记起过去,我叫秋拾,他叫君琰。
四、缘灭
依旧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
男娃娃从小喜欢跟着戏班的老师父学习唱戏,难得有机会上台表演,他发现,总有双眼睛会在他上台后咻地亮起光芒。他认识这双眼睛的主人,是秋家的小妹妹秋拾。久而久之,每当他发现秋拾的到来,就会更加卖力地演出。
白驹过隙,男娃娃女娃娃出落成如水般的少年少女。村里人总喜欢打趣他俩何时请喝喜酒,少女被问红了脸,少年则害羞得直挠头。二人藏在衣袖里的手越握越紧,目光不经意间相对,便忍不住嗤嗤一笑。每当这时,问的人就会暗暗懊悔,自己做什么要来看人家秀恩爱。
少年满腔热血,壮志未酬。从小跟着戏班混的几个年轻人不甘蜷缩于小小的村落,心心念念外面的世界,誓要创出点名堂。如今的李大叔,便是当年的几个年轻人之一。十九岁的少年整装待发,临行前对少女许诺,等他载誉而归,必将带回世间最美的嫁衣娶她进门。
这一等,便是五年。五年后,他们的戏红遍大江南北,少年也成了天下名角。少女有所听闻,却迟迟不见少年归来。一年又一年,再见李大哥,才得知少年被某相府千金看中,早已娶妻成亲。李大哥劝少女另寻个好人家,少女摇摇头,道:此生既是他负我,我也不会负了他。李大哥叹息,眼底透着浓浓的悲伤,暗想终是苦了这对有情人。
转眼,少女从待嫁的小姑娘,变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村里的孩子们最喜欢围着她打转儿,喊她姑姑,缠着她讲好听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大都来源小时候听少年唱的戏。如今少年不在,戏班的师父也渐渐老去,村子里便再也没人唱戏了。
一年一度的祭礼,是除过年外孩子们最欢喜的时刻。等大人们游完村回到祠堂,祭拜完天神,百家饭、荷香糯米鸡、糖糕、酥饼……这些好吃的就归孩子们所有,谁吃得多福气就越大,那场面好不热闹。少女年年都守在祠堂,和孩子们一起等待游村队伍的到来。
今年祭礼,祠堂忽起大火,少女拼尽全力从火海中救出所有孩子。等游村的人们赶来,火已烧了半个祠堂,她则因体力不支倒下。孩子们哭着喊着,对赶来的人们说,姑姑还在里面。大火侵噬了少女半边脸颊,被救出后,她还是因为吸入过多炭火而永远离开了人世。
村民为缅怀逝去的少女,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入殓师为她化上精致的妆容,抹去火烧的痕迹,她躺在鲜花簇拥的棺床上,看起来像睡着一样安详。人群在她身后,像送别一个英雄。
少女终于穿上少年带回的嫁衣,美得像个新嫁娘。
葬礼结束后,李大哥带着一壶酒来到后山,山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坟头,竟然是少年的衣冠冢。
李大哥往坟前洒了一杯酒,自己又轻轻嗫了一口,才对着老朋友缓缓道:她终究是穿上了你的嫁衣,你们到底谁也没有辜负谁,是命运负了你们。
五年前,李大哥和少年他们成了天下当红戏班,盛名累累。某相府千金也是个戏痴,慕名而来。她与少年结识后一拍即合,却是流水知音,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千金深为少年的爱情感动,帮忙请来坊间名绣霓羽阁,为远方的少女定制嫁衣。
嫁衣完成后,少年迫不及待择定归期,带着嫁衣回去迎娶少女。大家由衷为少年感到高兴,一行人满心欢喜上路,不曾想遇到残暴闻名的马匪,少年在激烈的打斗中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死死护住那套绝美的嫁衣,却对李大哥说:“如果我不能活着回去……请把它烧了……告诉秋拾…我已娶了别人…让她……另寻个……好人家……”
李大哥最终没舍得烧掉嫁衣,也没能劝秋拾嫁给别人。他在后山为少年立了衣冠冢,在秋拾看不见的地方,少年一直陪伴着她。
一年又一年,日夜轮回,四季交替。逝去的人儿,终于再次相遇。
新婚之夜,梦醒,王秋意满脸泪痕。身旁的李莲花略感奇怪,询问娇妻发生了什么。
王秋意哭着说,她做了个梦,梦见爱人逝去,而她什么也不知道。
李莲花为她拭去泪水,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安慰道:别怕,那只是梦而已。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我们都老去,直到我们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
五、尾声
“君琰,我想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离开了吧。”
“我也是。”
因为我的梦,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