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掌心里打了个结,她和她瞧着日益加深的掌心纹路,似压过的车痕,极深,似纷杂的线团,极乱。两双眼相识纠缠,二十八岁的她不曾念及过往,十八岁的她不曾预料未来。
枯棕色的灯光洒在她的身上,投影躲在浓郁的咖啡香里。她故作斯文地晃动着杯子,仿若要将那伪装的优雅摇曳给落魄荒凉的咖啡厅看。女孩爱极了这里,做旧的沙发、听不懂的音乐、读不懂的花哨菜单和不堪重负的价格就像是如火般绚烂的嫁衣,是她嫁入豪门的依仗和加持。女孩不懂,在落地窗外行色匆匆的众生眼里,她不过是一个虚张声势的跳梁小丑而已。
一弯清泉划过女人脚踝,清风松林裹着熏香轻轻撩拨和挑逗着女人的心绪,她慵懒地斜倚在檀香木坐席上,藏在不易发现的荒僻角落,单手托腮肆无忌惮地发呆。纤纤素指在楠木上舞蹈,那份自得其乐和漫不经心,像极了杯中茶,被水冲沸,随波逐流。
女人平静无波,细细端详女孩,那女孩眼露凶光,一瞥一觑划过锐利,眼里藏着如牛毛般细,似柳叶般尖的刀子。女人哂笑,这女孩的心恐怕也是弯月形的,带着棱角,能扎得人直流血。
女孩有恃无恐,大胆审视女人,这女人甚是无趣,眼里不起波澜,空洞乏味如枯井。女孩没有掉以轻心,她非常清楚,深不见底的平静,最为致命。这女人就像被锁在屏幕中的黑白电影,沉默不言却寒食心肠。
女人凝望女孩良久,似要把她默默刻在自己的荧幕中,举手投足尽是闲适自在,“咖啡并不适合你。”
女孩挺直脊背,锁骨高傲地挺立,眉峰一挑,反唇相讥,“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喝茶。”
女人大度一笑,唇齿卷走茶香,嘴角有细小涟漪慢慢荡开,在下颌偷偷打水漂。瞧着女孩明目张胆,将韶光统统丢弃在苦涩却并不纯正的咖啡杯里,她几次思索叹息,终究把千言万语封印在唇角,又变成了一条浅浅的折痕。
“能束缚住我的只有自由,代价不计生死。”女孩张扬又自信,饱满的双颊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粉红,像极了庭院深锁的红罗帐,不谙世事的幽居却又有惹人遐思的绮丽。
女人瞧着女孩明眸皓齿,牙尖嘴利,很想抬起纤纤素指轻轻触碰女孩红润紧实的脸颊,千回百转般挣扎,最终只是攥紧了乳釉茶杯,用杯上素淡的山水丹青温暖掌心的一片冰凉。时序将她打磨成一枚白银盘,花纹精致、圆润细腻却失去了敢爱敢恨的棱角。凝望着满口生死不惧的女孩,她所有思绪都随着明前茶沁入心底。现如今的她,连一个老字都不敢提,遑论生死。生活险恶封印在她额间皱纹里,被透着光泽的黑发遮掩在面皮之下,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女孩细数女人不菲的穿着打扮,眼里毫不掩饰羡慕和贪婪。她想有朝一日她也会和女人那样,行坐如风,舒服却让人抓不着,猜不透。勾着别人的兴味,又不被牵绊,这便是自由。女孩滴溜溜转着眼珠问,“喂,你有很多秘密吧。”
“是,有很多。”女人神色平淡,甚至不屑遮掩眼中落寞和隐忍。
“没法和别人说,就和自己说,你可以写日记,很管用的。”女孩热心出谋划策。
“只有小孩子才会把秘密锁在密码本里,成年人都会把秘密锁在心里。”女人轻笑。
“你——不识好歹!”女孩恼羞成怒,双颊上两块肉涨成紫红。
“我是在羡慕你,年少单纯,总是郑重其事地藏着秘密,却藏不住秘密。长大后,人们习惯把秘密拘押在心头,给心上了锁,却弄丢了钥匙。”女人轻声呵笑,嘴角涟漪比女孩杯中咖啡还要苦涩三分。
“我才不会这样呢!”女孩梗着脖子,不以为然。双手下意识地环在胸前,用一个苗条的横八护住胸襟,仿佛在保卫自己不愿妥协的阵地。
“但愿,你能如意。”女人笑着将杯中茶汤一饮而尽,茶汤已凉,灌入喉咙,五脏六腑被激得直打冷战。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不是不能泄露,只是泄露了,也无用而已。人,最不信命,又最易服输。
“你去哪?”女孩起身瞧着优雅离去的女人,大声喊道。
“去没有你的地方。”女人挥手作别,干净利落毫不留恋。
“我也要去没有你的地方!”女孩咬牙切齿地跺跺脚,潇洒地同女人背道而驰。
时序更迭,光阴在旋涡里不停打转,她与她终在人海相聚。相同的眉眼和气息,十八岁的她和二十八岁的她眼里尽是刀光剑影,相逢一笑,恩仇未泯,错身擦肩,相忘相离。
人这一生,既没办法与自己相遇,更没办法与自己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