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收到恶耗，已是深夜，十万火急，赶回国内。
医院里，她已经快不行了，身体在迅速衰竭，呼吸微弱，时而昏迷，生命正在离开这个世界。
“惩罚我吗？我接受。”她在我的耳边轻微地说道。
第二天，收到闺蜜家人的微信，她于凌晨四点离开了人世。
人生若只如初见。时光飞逝，摧毁生命，一切都无法在最初的美好时刻凝住。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她走进我们宿舍，披着一身霞光。“被你的琴声吸引，产生了写诗的冲动，这个送给你。”一个漂亮的本子，扉页上是她写的一首诗。我被她的自信感染，接过来那个本子，从那一刻起我也接过了这份沉甸甸的友情。
多年后，我笑着和她开玩笑说：“是你绑架了我，我是被动地接受了你这个朋友。” 她笑着对我说：“是的，但是你心甘情愿。”
在那个最为纯真的年龄，我被她身上那种自由奔放的气质所吸引，我们成了挚友和闺蜜。世上有一种感情，没有荷尔蒙的激荡，却有着无比的期待和憧憬，有着共同成长的快乐以及温暖的精神陪伴。
那年深秋，我俩都处于内心的困惑中，我们就读军队院校，专业是医学，但是我们都喜欢文学，军校考试严酷，我们无法读喜欢的书籍，看着日子飞逝而过，我们焦虑不已。过去的日子里，我们一直自由野蛮地生长，突然，精神生活都被套上了紧箍咒，无法平衡，快要绷断。
那个奇特的时刻，因着同样的苦恼，两个孤独的女生滑向彼此。乔20岁，我22岁。
学校在城市的边缘，走路半小时就可看到绵延不绝的麦田，秋天的金黄铺天盖地。麦田的尽头是一段废弃不用的铁路，我们常在那里驻足，她用手支一个凉棚望着远处对我说：“我要走遍世界，今生注定，四处流浪。”
“别假装三毛。” 我调侃她，但是看到她清澈决绝的眼神，我知道，如果月球可以去，她也一定会奋不顾身。
乔不漂亮，却喜欢乔治桑，佩服乔治桑可以用一双温柔的铁手抓牢世界，抓牢她想要的男人。
我是内心孤傲外表随和的俗人，当时又是班长，肩上扛着为人表率的重任，只能期期艾艾地附和着队长和老师的期许，一点点蹂躏着自己的爱好。乔不管这些，上课时永远都在下面看小说，且让表情完全沉醉在书中，恍惚而灿烂。
第一学期队长把她视作眼中钉，但她依旧执迷不悟，唯一的不同是，考试前她会放下小说，突击一周看医学书，然后专业考试各门课均优。在我眼里，她就是女版鲁迅，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那个时候，她写了很多诗，我都抄下来，一遍遍朗诵很快就背得滚瓜烂熟。在有星星的夜晚，我们常常被一本好书激动得夜不能寐，仿佛很快也要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上青天了。
那个时代，作品被刊出是很难的事，就在我不断被拒稿的时候，她的诗歌却不断出现在报刊杂志上，令我羡慕而嫉妒。那以后，我们虽然天南地北，但是，却一直保持着联系。不是刻意，而是习惯早已深入骨髓。
终于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一家部队医院然后转业去了广州，她则为了母亲留在北方一个三线小城。一晃十年，再见她时，我们已经不再意气风发，彼此带着打拼后的伤痕，带着对现实不得不妥协的无奈。这十年，青春远去，历经沧桑，文学成了旧日桃花。
02
毕业后的第一次见面，想说的话宛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那一晚，我们没睡，谈话至东方吐出鱼肚白。
毕业后，她遇到了第一任老公俊杰。
他俩在英语班上相识。乔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她可以在一个场合里脱颖而出，把你迅速吸引到她的身旁。这无关乎外表，她始终是一个长相普通的人。
在班里，俊杰的英语最为出色，正在准备报考外交官，天赋的语感使他说英语时发音地道，几乎和海外出生的人不分伯仲。为此，他颇为骄傲，发达的胸肌下装着诗和远方。
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男人却在现实面前妥协于母亲，因为是独子，又因父亲早逝，所以对母亲格外顺从，25岁便早早地结婚了。妻子是母亲选中的，年轻的女人谈不上漂亮却很贤惠，很快为他生了儿子。按说一切完美展现，享受岁月静好即可，但是俊杰不安分的灵魂无法满足眼前的日子，他决定报考外交部，成为一名外交官，离开这个荒凉的小城。
他的出现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亮瞎了乔的双眼。这天，下课很早，冬日的阳光给街道铺上了一层金光，两个人来到街边的上岛咖啡，咖啡馆装了卡座，周围摆满绿植，灯光柔和，气氛浪漫。俩人坐下后，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从英语到文学，又谈到哲学和心理学，黑格尔，柏拉图，弗洛伊德都成了他俩的月老。
乔感觉终于遇到了那个可以驾驭自己灵魂的人，她兴奋地微微有些脸红，鼻尖上浸出细汗，眼神温柔地望着对面的男人。
萨克斯演奏的爵士乐若隐若现，俊杰的眼神渐渐有些扑所迷离。活到三十岁，她第一次感到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舒适，不是肉体，而是内心，那舒适带着一种够不着的焦虑。俊杰几次想说什么，喉结提起又坠下，三番五次后还是把话忍下去了。
俊杰点燃了一支烟，烟雾在她眼前缭绕。乔平时不喜欢抽烟的人，觉得他们粗鲁，但今天却对这个抽烟的男人生出了一种体贴和宽容，她甚至觉得眼前的男人吸烟时别有一番意味，烟雾中笼罩着几分神秘。
乔幻想时，俊杰的话锋一转，指出乔在英语发音上的几个问题，“你说Thank时，那个梅花音口型张得不够大，乔像一个小学生似的心服口服，虽然心里对俊杰的婚姻状况心存好奇，但最终两人举杯，结拜师弟，不谈爱情。
买单时她看到他的钱包里放着一张照片，男孩甜美地笑着，像他的翻版，这时，他不说她也明白了，俊杰已婚。
03
爱情比友情莽撞太多，避而不谈反而绝地重生，表面的回避引发出更加猛烈地燃烧，几乎把他俩烧成灰烬。
再后来，男人决绝离婚，导致净身出户，这彻底得罪了母亲，失望不已的母亲不再认这个儿子，原来的单位也将他开除，他变得一无所有，仅剩一个裸身和一个梦想。
乔辞掉小城的工作，不辞已经没有可能，在小小的三线城市里，人是没有隐私的，所有人都是隔壁老王，一人一口吐沫就足矣把她淹死。
两个背叛社会，背判家人的情侣，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抱头痛哭，惊呆了车厢里的旅客，以为他俩听到了什么噩耗。
俊杰到底是有才气之人，连续考了三次后终于金榜有名，如愿以偿地成了外交部的一名三等文官。两个人决定接受工作安排，去瑞典的中国大使馆工作，这一去将是三年。
那时，经历了诸多不顺的乔，自学易经一年多了，通过朋友介绍，她认识了一个高人。出国前一周，乔总是噩梦连连，她反复梦见自己艰难地走在一个陈旧的摇摇欲坠的木楼梯上，屋顶低矮，灯光昏暗，哗啦一声，她一脚踩空，整个人跌落在地上，抬头一看，她竟然是由一个山崖跌落下来的。
大气不敢出，擦掉一身冷汗，带上二人的生辰八字，乔悄悄去见那个高人。
高人身着灰色布衣，眼睛低垂慢慢说道：“此行一去，你俩分离。” 乔听了，心里一沉，怎么可能？难怪俊杰说，不要轻信“高人”的话，他们可能是江湖骗子。乔心里嘀咕：“高人肯定看出了我的慌乱，我和俊杰这么相爱，不可能再心生桃花！” 嘴上这么自我安慰着，心里却一直忐忑不安。
窗外刮了一夜的北风终于停了。乔停止了她的叙述，我说：“苍天不负有情人，你们终于在一起了。”
乔却唏嘘地说：“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俊杰的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的儿子，前妻一直没结婚，最近带着儿子直接住进他母亲家了，理由是，她一个人上班无法照料孩子。”
“上个月，小男孩做急性阑尾炎手术，他母亲来电话让他回去看看，俊杰回来后，便时常独自发呆，有几次我发现他泪流成河，我知道他想儿子，我希望自己能给他生个孩子，让他心安，让他往前看。”
“那就抓紧造人，不要多想。” “ 唉，医生说我，输卵管黏连，很难怀孕。”
她的一声叹息在深夜发出，我突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俊杰在国外时，想念儿子几乎成了心病，那时还无法视频，只有电话和邮件，电话就成了他和儿子的唯一联系，俊杰母亲千方百计地找机会让孙子和父亲通话，她的心里始终认为，俊杰会回头，他不过是一时冲动而离婚，等他激情消退，他一定会回头，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但俊杰母亲不知道，每次通话后，俊杰的痛苦就加深一层，他很爱乔，他不会回头，但是造人计划一次次失败后，他俩陷入了绝望之中。
04
第二次见面时，乔果然带着老公的遗体乘专机由瑞典归来。
回国后，她彻底被击垮了。俊杰在瑞典患了白血病，有半年多时间，他都处于低热状态，关节疼痛，他以为自己不过是太想念儿子了，再坚持一年就可以回国了，哪曾想，他的检查结果出来，竟然是血液病。
医生对他说：目前瑞典在白血病的治疗上，处于领先地位，建议他马上接受化疗。但是，生命终究没有抵挡住来势汹汹的病魔，白血球迅速减少后，俊杰很快消瘦到面目全非。
短短的几个月，他就衰竭到了恶病质的程度。临终前，俊杰留下遗嘱，他的存款都留给儿子。他的铁杆朋友国斌也来到床边，这对夫妻和他们在瑞典度过了一段友情岁月，两家人时常开车郊游，湖光山色中结下了很深的友谊。
把乔托付给自己最好的朋友，叮嘱好友替自己照顾乔和孩子，便撒手西归了。他在乔的怀里离开了人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我先走了，撇下你一个人。”
“俊杰最后的日子里，仍是不甘心的，他这么年轻，生命中有太多东西还没来得及报答，母亲，儿子，甚至他的前妻。”
说到这里，乔发出母狼似的哀嚎。安眠药已经对她失去了效果。她像祥林嫂一样，反复叨唠着：“我应该听那个高人的话，不该和他去欧洲，但那时我怎么知道他会得白血病。”
抽泣了一会，她说：”最近的煎熬是因为和国斌搞到了一起。我痛哭时，他安慰我，事情就发生了，我像个溺水的人，什么都想抓住，却把别人拖下了水，差点淹死。”
我听后呆若木鸡，大脑一片空白，愣了半晌才对她说：“赶紧离开，赶紧了断，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些晚了，他妻子知道了这件事已经进了安定医院，她也是我在瑞典最好的朋友。”
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吗？这话在冲出口之际被我咽了下去，看到她如此痛苦，不忍心再批评她，更何况，只有我了解她的心。
那一晚，她失去了理智，反复叨唠着一句话：“我恨我自己，我不是故意的。”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个局面，只有你自己可以解决。我们明天离开这里，我们回母校去看看。”
听到母校，她终于平静下来，表情有了些舒展，仿佛又看到了那片金黄色的麦田，半截铁路在阳光下斑驳陆离。
后来，她了断了这段关系。为了修复内心的创伤，她到美国旅游，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尼克。
05
尼克比乔小六岁，从未结过婚，犹太人，聪明睿智，除了没有大山那么幽默高大以外，称他帅哥也绰绰有余。和乔来到中国后，尼克进了北京一家最大的咨询公司上班，很快成为部门经理，年薪百万。自从她告诉我，老公比她小六岁时，我便开始为她捏着一把汗。
乔给我的微信开始透露出幸福和知足，现实安稳，岁月静好。婚后，她在国际学校当老师，教外国孩子们学中文。她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很享受这份工作。她说，在教学上，自己常会有很多奇思妙想，她的教学安排总是精彩纷呈，国际学校给老师们充分的空间，她在那里施展自如，她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乔开始实现年轻时的梦想，和尼克到世界各地度假旅游，以色列，欧洲，澳大利亚，每次旅游归来，她把照片编辑出来，配上音乐和解说，和我分享。
他俩在海边的笑容灿烂，大自然在疗愈她心灵的创伤。我很欣慰，生命中最好的时刻似乎终于到来。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里。
那段日子，乔在北京，我在美国。
圣诞节快到了，她发来一条微信：" 最近尼克总是出差，带着他年轻的助理，一个复旦毕业的美丽女孩。" “什么意思？你担心什么吗？别瞎想啊。” 我回复她。
“记得你说过，姐弟恋多好啊！真没想到，你这个长相普通的老牛还会吃嫩草。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可是我笑不起来。内心的苦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对我依旧很好，只是我们不再亲密了。”
“你俩结婚已经八年，很多夫妻都如此了，做好自己份内事，一切顺其自然。”
“我也只能如此了，现在每天没事的时候就读《次第花开》。”
日子匆匆向前。冬天白雪飘飘时，乔开始出现发烧，消瘦，咳嗽的症状，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已是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在全身转移，原发癌在卵巢上。
仍然是那个身穿灰色布衣的老者说：“妇科长癌，多因情致。”
原来，和俊杰相爱是乔患癌的根源，她执着在不能为俊杰生个孩子的苦恼中已经很久了，而俊杰日复一日地想念儿子又给自己添了心病，最后，一命呜呼。
我和乔第三次见面时，她的头发已经全部掉光，头上裹了一条丝巾，越发显得脸色苍白，看着被化疗摧残得瘦成一片秋叶的乔，我的心尖锐地疼痛，生命中最好的记忆被击成碎片……
虽然见面前无数次告诉自己，一定要控制住情绪，不要震惊，不要吓到她，但是，看着年轻时就在一起的闺蜜生命走到了尽头，眼泪和汗水还是搅在了一起，我的喉咙发紧，大滴泪珠瞬间跌落，双手握住她消瘦的肩膀，一时间竟无语凝噎。
乔苍白的脸上挂着虚汗，手上一块青紫处被扎得布满了针孔，她努力挤出一个笑脸，结果这熟悉的笑令我万箭穿心。她说：“我已经写好了遗嘱，俊杰留给我那套北京的房子，我留给他的儿子。”
我知道乔一直没有忘记俊杰，俊杰是她今生最爱，更何况死去的人在活着的人眼里，是没有缺点的，其他人都是过客而已……但我转念又想，谁又不是他人的过客？
想起和乔的约定，退休后一起去看世界，现在看来是无法实现了。
又想起她最后在微信上发给我的一句话：“回头细看这一生，人如飞虫堕网内。”
是啊！如果生命可以可以重新来过，我们一定会好好把握，不纠结于爱情，好好爱自己。
窗外的太阳正在慢慢升起，又是晴朗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