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山居七年》,想去终南山隐居

二冬在终南山住了七年。

这件事在物欲横流的现代社会里听起来像个噱头。无数的人埋怨大都市带给他们喘不过气的压力,反过来又沉迷于流光溢彩的喧嚣。梅尧臣说: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我们在繁忙、单调的生活里,像无意识的毛毛虫机械地运作,一个现代版的隐逸者轻易地触动了营营役役者对自然与闲适的温柔的期望。所以二冬写了几篇山居生活的推文后,迅速窜红网络。

翻开那本薄薄的《山居七年》,只是出于对这座历史上的隐居胜地的亲切感。我想看看祖咏说的“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是什么样子的。我从小生活在农村,我知道田园诗在某种程度上是诗人营造的假象。生存的艰难、农民的无知、信息的闭塞、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偏见和存在于中国人思想中两千年的封建余孽,这些都足以消解城市人对农村生活的浪漫主义的幻想。单单是农忙,陈师道有首《田家》诗是这样写的:

鸡鸣人当行,犬鸣人当归。秋来公事急,出处不待时。昨夜三尺雨,灶下已生泥。人言田家乐,尔苦人得知。

平常是鸡鸣而起,犬吠而归,到了庄稼秋收的时候,就和陶潜说的“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差不多了。还有杨万里的《悯农》,很多很多的诗,除了表达赋税之严苛外,全是农民的辛苦。我小的时候,常常学着大人的样子观察云朵,什么东边有朵云黑啦,但是判断下不下雨还是有点困难。判断不准是件麻烦事儿,因为天气热了、干活累了,大人就容易生气,而雨淹了场地里的稻谷,那是要挨揍的。古代和现代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但有些问题是共通的,比如人心总归是人心,从来都是善恶兼存。

你叫一个习惯从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买东西的人在农村待个把月,怕也是熬不住。二冬在终南山住了七年,如果不是时间够久,很容易被当作行为艺术。


二冬和终南山的缘分,起于他22岁那年。那时他在西安上大学,瞅了个空儿就到山上去看朋友,无意中发现一个废弃的园子。第二年,他找叔叔借了4000块钱,二话不说把园子租下来了,租期20年。

这个举动疯狂得有点儿不可理喻。他是个大学生,按正常的生活轨道,毕业后在城里找工作,谈恋爱,买房,结婚生子,朝九晚五。租一个破园子,既无必要也不合常理,而他只是朦胧地觉得,住在山上比住在城里要有趣得多。

大学毕业后,他回河南,在一个美术培训班里给高中生上课,日子悠闲,薪水可观,没什么可挑剔的。到了第三年,仿佛受到了感召,他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说,“时间正在从我的身上碾过去。”这是句难以解释的话,难道在终南山,时间就会对你绕道而行吗?

你也很难说这是对生活的意义的思考。从高等学府毕业之后,回乡卖猪肉、种玉米的报道听过不少,但那怎么说也是利用知识发家致富。二冬显然不是为了提高国民经济生产水平才跑到终南山去的,他只是单纯地想做个农村人:

买狗粮、取狗粮、搭狗窝,夏天除虫、冬天防冷,喂鹅、赶鹅、捡鹅蛋、拾鸭蛋、给鸭子洗澡、换水、垒鸡窝、追鸡、喂粮食、取鸡蛋、给花浇水、盆景换盆、剪枝、塑形、翻地、浇菜、除草、搭架子、扎篱笆、扫地、劈柴、做饭、洗衣服、晒被子、收床单、换被罩、铺路、修水、换煤气……

他日常忙碌的,都是这些事情。奇怪的是,这些我小时候干过的在今天看来毫无趣味的事,在他笔下竟然有些平淡的诗意。在他掰着手指头细数他的忙碌时,有一种充足的快感。除此之外,他对园子进行了简略的装修,弄了间画室,有空就画油画。这样的文字多看几遍,我想去终南山的愿望就越强烈。


我对生活的不满意,很多时候来源于人际关系带来的困扰。如果说从前的孤独是因为沉默寡言,那么现在则是在到处碰壁之后逐渐明白交谈的不必要。人生来是一座孤岛,但有的人不这么认为,甚至想把岛屿连成大陆,最后只能无功而返,并在希望的落空中,日渐沉默。

大学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在认真地思考我日后的出路。是躲进深山不问世事,还是挑个村落避暑好。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晨起听古刹钟响,虔诚地跪拜,不带任何企求。小沙弥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打开寺院大门,一下一下地扫地上的黄叶。但我当时想到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如果太过杳无人迹,万一被毒蛇咬了,可能没有人帮我叫救护车。

隐居的念头在某个夏日的夜晚消失了。那时我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座上,从耳边擦过的风让我兴奋得想大声呼喊,建筑上的霓虹灯流光溢彩,这个城市的俗气的象征物,莫名地击中我的心,有种自由的、蓬勃的、便捷的美。那一刻我打心底里承认并接受我就是个俗之又俗的人,我爱这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喧嚣。


二冬在终南山也有人际交往方面的困扰。

人受了点教育,就爱谈点虚无缥缈的人生和宇宙、生存和死亡。在农村,大概率找不到默契的谈伴(城市也不行,但是要方便些)。安贫乐道的陶渊明,他的诗也不怎么写他和农民促膝长谈的场景,还有刘禹锡,虽然说自家的房子是陋室纯属自谦,但他不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吗?于是我就想看看外来者二冬是如何融进当地人的生活中的。

二冬说,他刚来的时候,找了几个当地人帮忙干活,但漏了一个人,于是那个大叔就记恨他。在终南山,农村人发生龃龉的机会也很多。比如说在路上碰见,你的摩托车比他的要气派。但是消除龃龉也简单,给他递根烟,也就完事。看到这儿我哈哈大笑,有些人觉得我不好相处,大概是因为我常常板着脸,哪怕给人家递烟,人家也许不太敢接。

住二冬隔壁的是一个叫永琴的老人,谁也不知道她多少岁,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或许在终南山,日长如小年,人就懒得一页一页地计算自己活了多少天了。终南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永琴常常到处走,漫无目的,你要是在终南山,你就可能在一天之内在不同的地方看见她。永琴很单纯,乐于助人,不需要别人开口她就主动帮忙,但她因此常常被人嘲笑。永琴一个人住,她的儿子和儿媳住山下,不怎么待见她,还常常骂她。永琴在儿媳妇那里受了气,回来的时候二冬没问候她,她就大半夜地哭,大喊大叫,直到二冬出来哄她才停止。变天了,二冬不在家,她就吭哧吭哧地跑到他的院子里帮他收衣服。二冬说了她好多次,不要她帮忙,她就是不听。搞得二冬很窝火。二冬窝火的原因是永琴很脏,大概一个人孤独久了,就容易和动物产生感情,永琴和鸡鸭猫狗睡一起,她的指甲总是黑的,她摸过的衣服都脏得让二冬很头疼。她还爱给二冬煮面吃,二冬嫌弃,她就说人家看不起她,二冬不耐烦了吼她,她就退出来,但是把面放在门口,还是要他吃。

永琴的缺点很明显,优点只有二冬能发现。果然生活在哪里都是磕磕绊绊的,我无比羡慕二冬,羡慕他的从容与镇定,好像没什么东西能耐他何。


二冬每隔一段时间就跑到山的更深处,一个人待上几天。那是真正的深山,没有人,四周都是树林,头顶看不见天。

我觉得那才是孤独,是一个人独自面对自己时,能够反思存在本质的孤独,非常迷人。这种没有人,没有社交需求,也没有信息干扰的存在,可以彻底消解掉所有群居社会背景下,出于繁衍、生存、秩序等目的所制造的价值观,对于一个不甘于“混沌”的人特别重要。每次我从深山里回来,都有大扫除之后的清新盎然、炎炎夏日里洗完澡之后的纯净舒爽感,很上瘾。

面对巨大的混沌,我常常希望自己能消失。但我没有勇气做任何事情,也不敢跑到山上去,所以我就负气地删我的朋友圈。一条一条地删,那种时候我就很渴望格式化这个功能,很彻底很干净,我觉得自己像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检点自己的一生,全是不堪的过往。事实上我还很年轻,所以有种删除过去的感觉,删干净了,随时重新开始,一切明媚如处子。

二冬从山里回来,有时会捡一些线条优美的木头,动手凿一凿修一修,可以做笔架。有时会挖一些植物,回来做盆栽。他给他养的动物取名字,我觉得很感动,但也不免想,将来要吃的时候怎么办呢?

终南山给我的印象,从祖咏到王维到二冬。我想看积雪浮云端,白茫茫的大地,想坐在河边,看夕阳西下,云起云生,鱼跃鱼沉,和傍晚回家的樵夫招手。

直到刚才,我下山的时候,风雪交加,一步一滑,整座山就只有我一个人的脚印。只有我一个人在一片巨大的白色背景里,突然有种存在的感动,那种什么都没意义的不安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敲下这段话,感动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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