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雨

                        汪曾祺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1、为什么要画出昆明的特点？因为昆明在宁坤的生命历程中很重要；为什么让作者画？因为作者和宁坤在昆明有共同的经历，对作者也很重要。2、作者为什么提到宁坤这个要求？因为作者想借此引入自己对昆明的回忆，想通过写昆明的特点，抒发自己发昆明那段生活的怀念，那是一代学人共同的回忆。）。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题字进一步点明造成景物特点背后的原因，即雨，点题。）

        我想念昆明的雨。（聚焦，领起全文）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的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对比，突出雨是昆明的特点，也交代了雨给我留下特别印象和记忆的原因）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记忆的跨度很长，四十多年，雨季的长短忘记了，而蕴含在雨季背后的情味却是永存心间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这是朱自清记忆中的江浙一带的雨，虽连绵不断，但也不闹，不让人气闷，回忆总会美化曾经的观感。自己在重庆呆过四年，起初，那连绵不断的或下下停停的雨是让人气闷的，可现在回忆起来，却是很美的）。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感觉明亮）。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感觉丰满），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这正是使人动情之处）。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还有写意画，是交代，以免产生误会，减弱读者的感觉）。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细写仙人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原因，倒挂以辟邪，仙人掌代篱笆，而背后的原因都是因为雨多，虽然不着雨字，而依然围绕雨展开。）。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本段说蔬菜）。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当时西南联大的师生们生活是极苦的，然而是对理想和学问的追求使他们超越了物质的匮乏，创造了奇迹，成为美好的回忆）。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这一段显出作者描写技巧的高超。由便宜写到贵，层次井然，即使贵较其它地方也还是便宜，因为多，并且用笑话来说明贵，形象而丰富；先抑后扬，视觉的丑与味道的美形成反差；对比，中看不中吃与中吃不中看两种菌的对比，很鲜明）。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这段说水果和花，由食用层面向精神层面的转折）。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将杨梅与女子联系到一起来写，增加了美感）。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写杨梅的形与色，比喻贴切）！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通过比较来突出）。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从水果写到花，是自然的过渡，不是思乡怀人，那是什么，是遭遇美时瞬间的感动，是迷失在器物中的精神忽然被美被诗意照亮的感觉）。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巧妙过渡，由景入情，这乡愁是指什么？是在昆明想家，还是现在想昆明？为什么把这个异乡的昆明当作家乡？这是物质意义上的家，还是精神意义上的家？）。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 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总评：本文写昆明的雨，雨其实并不是主体，而是背景，是线索。作者通过雨将因雨而独特的菌类、水果、花串起来，将蕴含在这些景背后的生活情调串起来，最后积聚成一种永远难忘的思恋。这是作者的第二故乡，是作者的精神家园。作者写昆明的雨，写西南联大的人，是对一个已经远去的伟大时代的怀念，是对一种已经衰落的精神传统的缅怀。理解本文，必须要有对西南联大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