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骨折

我坐在轮椅上,打了个盹,梦到了一朵玫瑰花。一朵,也就一朵,红艳艳的一朵,没叶也没花萼,大得像个饭碗,围着我转。刚梦到玫瑰花,就醒了过来,心情好了许多。已经积累得要满出胸腔的不悦、沮丧、颓废一扫而光,觉得生活又鲜活、美好了起来。隔着长条形花坛的棋牌室传来麻将的哗哗声,李姨公鹅般的嗓音在这时候听起来也变得悦耳了。

花坛宽半米,花坛两边的通道宽一米,我左手拿起插在轮椅上的拐杖比划着,点了点头,对自己的估算表示满意。这是麦冬,那是月季,那是,那是———让我再想想,再想想,很熟悉也很简单的一个名儿,正在我的脑子里转着呢!那是,那是———唉!我这榆木疙瘩脑袋!暂时饶了它!那是木芙蓉,那是紫藤,再远的那棵是梧桐!我又有些得意了:还好,只忘了一样,好像比昨天强。

梧桐树下的两个人影我也看到了!一个矮,像是企鹅,不像企鹅不像企鹅,企鹅哪有那样亮白的路灯柱子一样的腿!这个不像企鹅那个就不像鹤了吗?这可未必。细长脖子细长腿,还不是标准的鹤模样?两个贴着,一个垂着脑袋,一个仰着脖子。两个贴着,贴得很近。

我看得有点儿呆了,他们贴得那么近!我坐在轮椅上,就在这边的柳条下——天!刚才想了半天没出来,现在蹦出来了,柳条,柳———对,柳树!多熟悉多简单啊,下次一定不能忘了,不能!

李姨,李姨;李姨,鲤鱼———想起李姨这发音我就想笑,好笑。女儿叫她李姨,我随女儿叫;女儿叫她李姨,我要叫她鲤鱼。要是能说话该多好啊!“李姨,鲤鱼,哈哈!”你是我钓到的大鲤鱼,不,肥鲤鱼,又大又肥又有力气。以前我钓你,得拉半天才拉得上岸;现在你一抱,就能把我扔到床角,还总骂骂咧咧说我“死沉”———死就沉吗?最终还不都浮了起来?死了都浮的,鱼也浮,人也浮,云也浮,都一样------

他们贴得那么近!我的喉结动了动,咽下了一口唾沫。一口唾沫下去,喉咙就痒了起来,有一口痰要上来。

“喝———喝”,我听到了喉咙里的痰在滚动的声音。我想忍着,还没准备好,就大声地“喝———喝!”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声,“喝———喝!”

合着的两个人受到了我的声音的惊吓,分开头,一并向我这边转来。人的眼睛是很锐利的,尤其是年轻人。我没能看清他们的表情,但感觉到了刺一样的东西在我身上扎了一下,两下。他们看了看我,好像还笑了笑,又合在了一起。

痰还是想上来,但我在“喝———喝”两次之后,把它压制住了,这次压制得很成功,喉咙里还是痒,但没有“喝”出声来。没有出声,很好。很好,虽然憋得有点儿难受。这痰没出来,是不是就乱跑?胸闷,肚子也闷;还窜脸上去了,脸麻头皮麻的。

真丢人!

我用左手转了下轮椅,没动。这轮椅的刹闸设置在轮椅的背后,不站起来是够不着的。那一年是几几年?现在是几几年?我中风几年了?换了李姨照顾我多久了?几个问题轮番在脑子里跳出来,可能是跳出来的速度太快,一个问题还没想出结果,另一个问题已经跳出来干扰,如此这般循环,一个问题也想不出来———唉!我这榆木疙瘩脑袋! 手是去年摔断的?是去年摔断的,去年冬天。他们都这么说,李姨也这么说。好像也是在这里,好像也是在这棵柳树下,好像也是坐在轮椅上打了个盹,好像也梦见了玫瑰花。心情好,精神就好,觉得自己拄上拐杖兴许能走一走。没想到,刚刚把身体撑起一半,就扑倒了。

冬天好,我喜欢冬天。天气好的时候,李姨就会把我从车库里推出来,让我坐在太阳下。坐在太阳下,我就想打盹,这时候,就可能梦见玫瑰花,火红火红的玫瑰花。右腿和右手不听使唤,我早习惯了。它们不听使唤已久,我不再抱怨,毕竟它们是我的老朋友,为我出过力。我不但不讨厌它们,还喜欢、甚至怜惜它们。左手虽然骨折过,却还是灵便的。要摸摸右腿就摸摸右腿,要摸摸右手就摸摸右手。兴致高的时候,虽然嘴巴说不出话来,但还可以握一握右手,心里说:“朋友,你好!”

朋友,你好!右腿,你好!右手,你好!朋友,你们好!左手和左脚现在是主人,右手和右脚是客人,主人是要招待、照顾好客人的。有客人就不孤独,不寂寞。摸一摸,摸一摸,主人和客人之间,朋友之间,都是要友好的。

朋友,朋友------闭上眼,脑子里都是鲜艳的颜色,都是很亮很亮的光。笋蟹怎么这么大呢?长嘴像根枕木,一个劲地拱;翅膀扇开,像飞机飞行在低空,隆隆地响。铁环滚着滚着,滚到天上去了,变成了金灿灿的大圈,原来,它就是太阳!争吵打闹声,嬉笑怒骂声,像松涛,像海浪,这一阵还没走远,那一阵又淹了过来------

在夜间,不是这里酸就是那里疼,即使不会动弹的右手和右脚也会感到这样那样的难受,躺在床上,反而不安稳。打盹,打盹,最舒服最享受的就是坐在冬天的太阳下打盹了。刚刚打了个盹,现在又打了个盹。这个盹,打了几分钟?那树下的人呢?太阳刚才挂在哪里?现在刚好被那边灰白色的屋顶顶住了。顶住,加油!顶住!棋牌室里的麻将声仍然哗哗地响着,李姨那公鹅般的嗓音也还能听得见。虽然没有再次梦见玫瑰花,一个下午打了两个盹,我的感觉很好,仿佛一下子年轻了。

“我要站起来------”我心里想着。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站起来,走了开去,咧开了嘴满意地笑着。

“站起来,站起来!”我抽出插在轮椅上拐杖拄在地上,左腿还没有完全挺直,就一头歪向花坛。

我又听到了手腕上的那块骨头发出了清脆的断折的声音,还好,脑袋没有磕上花坛边缘的瓷砖。我的脸埋在麦冬丛里,呼吸还算顺畅。

一条蜈蚣出现在我的眼前,迅速地游走,头上黄澄澄的触角,有筷子大小,正是我以前在花坛里用农药杀灭过的那种。

我闭上眼睛,鼻子清晰地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这让我又想到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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