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沉默的状况在二三十年前,甚至四十多年前那个奇怪而又热烈环境里更要严重得多。思想受控,疯话连篇,满脑子的思想满脑子的阶级斗争,五讲四美三热爱只能常常挂在嘴边。要是说话有了个框架、有了个规则,谁还想多说哪怕一句话?所以在那些个时代,没有被完全洗脑、没有被同化的,拥有自己思考能力的人们几乎都是沉默的。
这几十年一点点过来,我们能听到的声音渐渐多了,似乎大家都不再沉默,开始说起了自己的话。上贴吧、QQ、豆瓣、知乎,似乎哪里都是口沫横飞。这个世界上肯定不缺说话的人,也不太缺少懂得怎么说话的人,能让说话成为一种艺术的人虽然不多,但也凑合,勉强够数。
但是这一切都只是表象。不仅仅是人多口杂,整个世界都随之变得糟糕了,而沉默的概念也有了变化。从前迫害都只源自于我们的言行,所以我们的沉默都只留在嘴上。只要嘴巴不动,即便你是黑五类,又有哪个红五类能揪住你的历史不放?而到了现在,每个人共同的追求出现了分歧,共同的愿望出现了冲突,隐隐约约出现在些许人心里的贪念和欲望的展现更是让这样的状况雪上加霜。人人都只能各自心中揣揣度日,警惕成了交往中最必不可少的心理。每个人之间都架起了警戒,划下了界限,就连“害人之心不可有”这句话的后面都紧跟着一个补充的“防人之心不可无”。遇到摔倒的老奶奶也不敢上前去扶,就算要扶也要全程拍视频;街上的小传单有兴趣看却永远不会去打下面那个醒目的电话;网上交个朋友还要谨防“照骗”;甚至打个酱油也要在酱油瓢里装把弹簧刀。
小波说,“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形容的就是这样的我们吧?所以我们沉默,我们宁可漠然也不愿交流,好像稍微打一声招呼对方就会冲过来捅你一刀似的。所以我们沉默,不想加班还要旁敲侧击地提示上司,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受了委屈起了矛盾也想着息事宁人,退一步海阔天空;连喝咖啡续杯都不敢说出声,把杯子往台上一砸,还不好意思等在台前。
小波看到了这样的我们,看到了这些沉默的大多数。他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沉默,他知道我们在害怕的是什么,在斟酌的是什么。他能看到语言的弊端和虚伪,而他曾经也是这样沉默的大多数里的一个人,但他现在说:
“因为话语即权力,权力又是个好意思,所以的确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进话语的圈子,甚至在争夺话语权。我说我是自愿放弃的,有人会不信──好在还有不少人会相信主要的原因是进了那个圈子就要说那种话,甚至要以那种话来思索,我觉得不够有意思。”
“世界需要有文学和社会科学。我也要挤入那个话语圈,虽然这个时而激昂、时而消沉,时而狂吠不止、时而一声不吭的圈子,在过去几十年里从来就没教给人一点好的东西,但我还要挤进去。”
有些话,我们可以不喜欢听,也不喜欢说,但是我们有时候不应该保持沉默。如果事关利害,事情危急,我们依然要说。要说得大声,说得理直气壮,说得直来直去而不必惧怕。
沉默是好事,而发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很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