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药开了。静静的,在牡丹之后。它从不刻意去和花王争人眼球,荣耀和掌声,于它,只是浮萍,总会雨打风吹去。
它开与不开,都是自己的事儿。
四月的王城,飞红滴翠。牡丹把空气搅动得活色生香。每一个公园,都挤满了赏花人。
害怕那样的阵仗,不知牡丹怕不怕。或许贵为花王,它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镁光灯,炽热的目光,流连的舞台,叠加出无以伦比的高度。
雍容是它,璀璨是它,颠倒众生是它。赤橙黄绿青蓝紫,它是草木的太阳,风华尽占,光彩夺目。
你无法忽略它的存在,在四月。
那时的芍药,一直静默。紧抱一颗玉心,在舞台一隅,像一支若有所思的狼毫。
风不来,它不开口。
四月荼毒,极盛之后,就是凋零。花王的落幕很让人唏嘘。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硕大的花朵就萎缩了,成粉,成泥。茎干上的残梦,土地上的落红,让人不期然想起一朝红颜老,半点不由人。
恍然如梦。
芍药来了。在女王离场之后。
它不动声色,收拾这残局。不讶异,也没有过多欢欣,似乎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它开得镇定自若,不疾不徐。
那支牵人心魄的狼毫,在春风的催促下,于五月的扉页,庄重写下:立夏。
是啊,牡丹早已把谷雨摘了去,这余下的时光,该是立夏了。
它的字写得好看。或清新秀气,或大气庄重,或亲切温婉。五月之初,只是它的练笔,星星点点,写得随性,也最撩拨人心。
还有许多支狼毫候场。
看惯了牡丹的酣畅,雍容,极尽铺排,若开闸放水,气势非凡。如今,再观芍药,又在美艳之余,看出点不一样的味道来。
这是一种全新的塑造。它的茎干,和牡丹不同,绿莹莹的。从生物学角度来看,牡丹有老枝上开花,属于灌木类植物,而芍药年年要重新抽枝,属草本植物。在它们未开花之前,我起初只是从叶子上去辨别,牡丹叶子大而平面,较粗疏。芍药叶子小而立体,较有光泽。后来,在公园遇到一摄影爱好者,热心教我从枝干上辨认,处处留心皆学问,果然,一目了然,简单直观。
古人素以“立如芍药,坐如牡丹,行如百合”来形容女子的出众气质。
我想这立当是指如芍药一般婷婷,不卑不亢,风姿绰约,有大气象。这也是芍药被称之为“花中宰相”的原因之一吧?
“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笼。”韩愈对芍药之美作了注脚。其态浩荡,气势万钧,其香夺人,不语自狂。这是极盛时期的芍药,万顷碧波之上,长袖善舞,顾盼有神,让人心向往之。
记得老家曾有这么一大片红芍药,把五月开得分外妖娆。农田里的芍药用不着栅栏,完完全全对路人开放。种植它的人,要的是它的药用价值,并不怜惜它的花,爱花的人尽管折了去。花是不明白自个处境的,任谁去都笑脸相迎,完全不明白下一刻自己的命运。
我去的时候,它们已经被折去大半。看着它们残缺的枝条,心下恻然。那时节脑海里跳出的是断臂的维纳斯,一种悲情的美。
纵然残缺,可它给我们的爱依旧完整。顶着火辣辣的太阳,我们匆匆忙忙和它们合影。因为我怕来不及。美是等不及再见的,再见时,也许它们再也不见了。
想起它的另一个名字:将离。
春天要离开了,它是挽留不住的。既然结果是必然的,哪有时间徒劳地悲伤?
它把自己开成绝唱,毫无保留。这一刻,它是虞姬,春天是它的霸王。
我赶上它最后一场演出。
在这一刻,我终于理解了秦观那句诗“有情芍药含春泪”。这泪,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儿女情长,不是梨花一支春带雨,而是一种义无反顾,大义凛然的诀别,是痛彻心扉的爱与成全。
《诗经·郑风。溱洧》有记载:“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我想古人赠芍药也是借花语传情吧,夏已临,春在枝上尚三分,珍惜好时光,莫失莫忘!
唐代诗人钱起赏花,睹物思人,不胜唏嘘。“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旧栏无旧人,新花又一春,物是人非,怅然若失。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娇艳的“桥边红药”,空荡荡的扬州城,冷寂的红,喂养失血的灵魂,成为芍药的劫。
唉,花儿不该负重前行,有些东西,终归是我们一厢情愿附加给它的。
就让它轻轻松松开吧,哪怕瓦砾之中,它也可以开成它喜欢的样子。
人,最难的是,活不出你喜欢的样子,这一点,植物何其幸运!
2019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