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大舅妈。她清瘦干练,略微黝黑,一口纯正的客家话。从未留过长发与戴过首饰,男人能干的活他都能干,我觉得她就是三十年前的中国农村妇女,在当代农村都开始兴起浮躁之风,相互攀比吹嘘的时候,只有她十年如一日的恬静。
一.
她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很强势,经常会对她大呼小叫。大女儿有三个儿子,都是这十年以来出生的。三个儿子性格迥异,大儿子憨厚力大,二儿子机灵聪明,小儿子敏感早慧;小女儿没有那么强势,也同样经常对她大呼小叫。小女儿有两个孩子,他儿子力大却不憨厚,有一次和大女儿的小儿子打架,把对方脸上抓的稀巴烂。还有一个孩子去年出生,这会儿估计还在襁褓之中。
身边的亲戚有时候对这种大呼小叫看不下去了,会用家乡话说:“欸,怎么同你妈妈话事的?没大没小!”
女儿们当场象征性的打住了, 隔了几天又开始呵斥了。一方过于软弱,必定导致另一方的畸形强势,而这种畸形强势,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来成型。 显然,我大舅妈给了她们充裕的时间来培养这种畸形。从小时候,到未婚之前,到婚后。
大女儿二十岁的时候结婚生的孩子,在这之前,她在外面打工。打工的时候,谈了一个男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说,可能那个男的是个“渣男”,印象很深的就是,小舅妈当时来我家,和我妈妈茶余饭后聊女人的话题的时候,我听到了她们说:
“她当时哦,就跪在地上要那个男的别走哦,那么多人在那里看着,那个男的看都不看他一眼,真的是,不知道那个男的有什么好!”
“大姐啊,大姐就在旁边啊,不冷不淡的说,咱们归吧,咱们归吧……归啊,归去屋里啊”。
等我长大之后,我现在才能想象出大舅妈那种从容淡定却无可奈何的表情,换做现在,如果我的妹妹在大街上做这么卑微跌脸的事情的时候,我肯定会把她强行拖走或者骂醒她,用一切暴力让她醒过来,而不是任之自由。这么多年,她肯定已经忘记了如何去管教一个孩子,只知道倾其所有的付出,毫无保留。
二.
我最喜欢的是大女儿的第三个儿子,很活泼可爱,可能是因为有了两个儿子了,第三个儿子的户口挂在我大舅家,并且随他妈姓。一直是大舅妈带的,她本应该叫“外婆”,但是每天每天糯糯的喊着“婆婆”,每次我回老家的时候,他就会躲在门外面,眼睛骨碌碌的看着我,狡黠一笑说:
“姨妈,你带了什么食的咩?” “你上次话的蜡笔买了咩?”如果我说买了,他就会很高兴的跑过来说:“我看下,看下,哪儿呀”。如果我说没买……不,对于三外甥我好像从来没有忘记承诺的时候。
他四岁的时候,抬起头问她的婆婆:“婆婆,做咩个我姓严,哥哥她们姓刘啊?”
大舅妈在一旁干着活,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动作,说:“去,快去玩”。
一个四岁的小孩,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别人家的兄弟都是一起生活,他的哥哥们跟着爸爸的妈妈生活,我跟着妈妈的妈妈生活?他感到奇怪,为什么每次都是爸妈带着两个哥哥来自己家,为什么两个哥哥每次都在一起。为什么自己不和爸妈住。
几年前,大舅生病去世。一栋两层的楼房里,就剩大舅妈和三外甥。两个女儿出嫁后都很少回家。 偶尔回来,就像做客一样,住一两天就走。后来,发现三外甥的每次看电视都斜着眼睛。原来眼睛有些斜视并且弱视,需要激光治疗并且戴眼镜矫正,去市区治疗的前一两次,是大女儿陪着大舅妈去的。后来,她就对我妈说:
“小姑啊,陪我妈去宜春一下吧,带小孩去做下治疗。我们都要上班呢,你不要上班。你没啥事吧。”
“是啊,我妈她不认识字,唉,别丢掉了。”
从老家到市区, 要先坐一趟40分钟车程的班车到县城,然后从县城坐公交车到市区又要一个小时。我妈陪大舅妈去了几次,后面不知道是我妈有事还是怎么了,或者是大舅妈觉得不好意思,总之我大舅妈后面有一次带着三外甥单独去了宜春,她不识字,凭着前几次的经验,自己完成了整个流程。 后面家里的亲戚把大女儿说了一顿:
“你妈不识字!又没出来过!要是丢了被人骗了怎么办!是你的儿子还是你妈的儿子!”
“是啊!你们家忙忙忙,谁家都忙,到底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两公婆总要有一个人陪你妈去的!”
于是,他们陪大舅妈去了,后面好像大舅妈又是一个人去的,还好这件事最终是顺利完成了。我回老家的时候, 看到三外甥会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大舅妈告诉我他是戴着眼镜不好意思,并且小伙伴们都会笑他四个眼睛。我在窗户口和他说话,说:
“诶,你看,我也有眼镜,怎么你的更好看哦,有颜色,我更喜欢你的!"
“你的不好看,黑黑的”,他躺在竹床上,透过浅绿色的玻璃和我说话。又透出了一丝狡黠的笑。
“那你就……” “ 好啊,哈哈,马上……”
我想,这种略带病态的隐忍已放肆已经纵容了两代人,在小外甥这里,我一定要让他感到阳光,不卑不亢,自由生长。
三.
每次小女儿回家的时候,她的老公开着面包车送她回来,吃顿饭的工夫,她就把家里菜地里最好的菜都采摘好了, 一些比较难种植的蔬菜,一些绿油油的蔬菜,一些可爱的瓜果藤条。她忽而上下跑找袋子,忽而在井边清洗淘澄着。她好像忙的快要飞起来了。在她熟练的采摘动作下,一个个沉甸甸的彩色透明塑料袋和超市白色塑料袋不停的往面包车里装,饭毕,两口子带着一车菜回家。不过夜,要摘菜。这就是小女儿一贯的作风。
亲戚们开始议论了:“唉,她哦,每次一回娘家,就把娘家的好东西都拿走了,恨不得把整个菜园的菜都拿走,每次都大包小包”。
“唉,是有一点笨啊,到底还是自己的阿妈,也不回来看看,每次回来带走的比拿来的还多”。
你以为小女儿在婆家就很精打细算,很强势并且有地位吗?并不是的,她嫁到了另外一个镇上, 车程半个小时,老公家里开杂货店的,她帮家里看店。听说婆婆掌握了儿子的财政权。有一次过年,他们开车面包车回娘家了,本来打算住一晚,她公公打个电话过来了,说
“”明天很早要用车送货,你们快回来!“”
于是当天晚上就回去了,她老公听爸妈的,而她听她老公的。一切听起来好像很自然,却又好像哪里有点不对。更为滑稽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不买漂亮衣服,不买化妆品,从来不用手机。 每天就想着如何节约,如何从自身节约,如何从自身周围节约。最开心的,应该是她的婆婆了,传宗接代,不吵不闹,不喜欢买买买,凡是好东西都往家里搬。
这种“忘我主义”也是畸形的,婚前的畸形强势,已经演变成了一直畸形忘我。
但在我印象中, 我的两个姐姐小时候都是对我们很好的,小时候下学回家会给我们带零食,很会照顾小辈,家务活也操持的很好。除了脾气差了点。
而我的大舅妈就像牛棚里的那个大水牛,她每天吃草,喝水,就是为了劳作。到后来她哺育了小牛,她们喝她的奶,然后大家继续一起劳作。小牛长大了觉得大牛的耕地方法不对了,于是她们有了自己的方法。开始分开来劳作了。
再后来,她被诗人写进了诗里,被油画家画到了画里,成为了世人们口口相传的赞扬。只是牛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赞扬声而变得舒适。诗人需要的是题材,画家需要的是素材,人们需要的是一个寄托。只有耕种的人,真正需要的才是这头牛。
大舅妈她需要什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深谙她的质朴与勤劳。不仅我知道,这片土地也知道,来年春天的时候,檐下的燕子啾啾声不断,那是万物生灵给她带去最美好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