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 船

轮船发出了呜呜的声音,缓慢地进入了河道。惊醒了上方的天空。

我从黑暗中迷迷糊糊的醒来,隐约地听到那一声沉重而冗长的声音,仿佛从我遥远的生命尽头传过来,遥远而模糊。

起身站起,摇摇晃晃的从船舱里走出来,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沉闷黑暗,有一种血液里类似缺氧的错觉。此时天空还没有全亮,灰蒙蒙的雾气弥漫在江面上,看不清远方,头发上有着凝结下来的细小水珠。父亲在前面理着渔网,他赤裸着上身,露出江上男子特有的肤色,江面上的风把他切割的瘦削而又立体。我在船边坐下,将脚伸进水里,哗啦哗啦,带起好多浪花,初夏的时候,并不感到凉意,江水恰到好处的温和。

父亲抬头,看着我笑笑,对我说,不再睡一会儿?

我摇摇头,继而把水踩地更响。

当心,别着凉。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一条肮脏破旧的船上度过的,或者说那条船就是我的家,我不喜欢呆在低矮阴暗的船舱里,那里总是显得拥挤不堪,常年的阴暗滋生出一种潮湿的霉味,而且总会让人有一种混沌的错觉,所以我总是喜欢站在甲板上,仰望天,或海。

那条船是祖父给他的,于是父亲就真的在这条船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其实父亲完全可以去做其它的活,凭他的手艺,日子一定要比现在过的好,可是父亲不肯,他总是叹着气,抚摸着船边说,我这一辈子,离不开它了。父亲喜欢抽烟,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甲板上,像我一样,卷起裤脚,将双脚浸在水中,然后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着。夜晚的时候,那点火是唯一的光源,烟雾弥漫在他身边,我看不清父亲的脸,只是我可以嗅到父亲身上那股海水的味道,咸咸的,却不腥。我总是觉得,父亲的身体里留得不是血,而是一片汪洋的海水。

父亲是捕鱼的好手,他知道那片海域鱼多,那片海域鱼最肥,每一次父亲捕上来的鱼,在甲板上鲜活地跳着,我就会欢呼雀跃,那些鱼鳞在阳光下耀眼,视野里是一片银白色的纯净。只是有一次,当我试着靠近那些鱼的时候,才看见它们眼里似乎有一种亮晶晶的东西,它们就那样安静的躺在那里,我在它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小小的倒影,突然间那一片耀眼的银色刺的我心痛,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问父亲,我们能不能放了它们,父亲一愣,继而缓慢而又坚定的摇头。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对我说,洛川,你还太小,你不懂。

我当时只是茫然的看着父亲,看着他身后的夕阳,一点点地,滑下了地平线。

父亲每次在和鱼贩做完生意之后,都会将船停在港口两三天,去镇上购置一些日用品,那便是我最自由的时光。我就可以跳下船,拉着母亲的手,在街上欣喜的跑着。七岁那年,第一次登上陆地,右脚踩在厚实坚硬的青石板上,那一刻,我便知道,原来,有些时候生命就会在这一步之间,有了如此之大的区别,像是注定了有什么不同,却又无法言说,仿佛在那一瞬间,世界之门洞开,我又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左脚用力地顶开船,整个身子,突然间立了起来,船摇摇晃晃在水上泛着波澜,另一只脚也踏上了那一块石头。不再有摇晃的虚无之感,而是一种古老的坚实。我们去的是一个江南的小镇,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尽头,绿油油的青苔也在缝隙里发亮。青砖黛瓦,阴雨连绵。

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热血似乎要在我体内沸腾起来,我沿着青石板路奔跑起来,越跑越快,不用担心脚下会摇晃,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摔倒,江南潮湿的水汽打湿了我的额头,凉凉的。我听到了风的声音,在我耳边吟唱。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停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我从来没有跑过这么远的路,那么长,那么久,那么远。心脏带给我最真实的疼痛,告诉我真一切都是真的,我用手扶着墙,抬起头,便看见了弥苏。

她穿着花色的裙子,一直垂到脚踝,白色的凉鞋上占了一点泥土,她的手上拿着旧报纸折成的纸船。她就这么的出现在了我面前,然后对我说,你怎么了?

我微微一愣,然后笑了笑,没事,只是刚才跑的太快了。

道路旁有一条浅浅的河流,像是环绕着这个江南小镇,弥苏走到岸边,蹲下身子,她的长裙垂到了地上,染上了些许的尘土。水面上映着她的影子,微微晃动的白色,像是一朵云,她的手努力地触碰那水面,却依旧触及不到。

“你在干什么?”

“把船送到水里面,这样它就会漂到海里了。”

“它不会漂到海里的。”

“不可能。”她突然间死死地看着我。

“我在海上从来没有见到这些船。”

“你,见过海?”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突然间柔和下来了。

“嗯。”

“海是什么样子的,可以将给我听听吗/?我也很想见一见呢。”

“海。。”突然间,我觉得我并不知道怎么去描述,只是喃喃地念着它的名字,那个我看过了我数次的地方,却依旧无法描述,“海很大,望不到尽头,水面是蓝色的,有很多鱼,夕阳照耀的话会更美。”我用我憋足的语言叙述着,不知道她到底能不懂。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你无法描述的,你只有真正地去感受,才能懂得,那片海早已入了我的血脉里。我能感受到它奔腾的声音,就像很多年前,我站在它面前一样。

“没关系,我相信,它会漂到大海里去的,海会保佑它的。”她突然间笃定地说道,我看到她的眼睛闪着光亮,目光无比的坚定。

“嗯,那我来帮你吧。”我接过她手上的纸船,然后弯下身子,轻轻地将纸船放在了水面上,我们就这样站着,看着那抹白色一点点远去,最后消失不见。

我知道它一定会漂到大海的,海会保佑它的。

“我叫弥苏,你呢?”她突然直起身来问我,笑容很甜。

“洛川。”

“那我们应该是朋友了吧。”

“嗯。”

很多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一天阳光在江南的镇堂里聚拢成了一束细长的光,想起弥苏坚定的眼神,以及她在临别的时候对我说,洛川,海会保佑你的。

洛川,海会保佑你的。

海会保佑你的。

洛川。

我躺在甲板上,看遥远的天空,如海一样的蓝,父亲解开了套在港口的绳子,用脚轻轻一蹬,船便慢慢地驶进了河道。我突然感觉到周围有着无数的海水向我涌来,把我淹没其中,梦境被渲染成无边无尽的蓝色。

在海上的日子总是寂寞的,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海上的日子更多的教我学会了沉默,,我不再去看父亲捕鱼了,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宿命这个词,或许父亲就是这样,这条船便是他的宿命,这片海便是他宿命的归宿。

黄昏的时候,夕阳把天空染成绚丽的橙色,温暖的光芒在水面上细微的跳跃着,我把腿放在海水里,听着哗啦哗啦的声音,这是我从小就有的习惯,母亲在不远处淘着米,夕阳仿佛贴在她的背上,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笼罩在温和的暮色里。我转过头,托着腮帮继续看着将沉未沉的夕阳发呆,背后传来了父母之间谈话,虽然声音很小,但是我还是听到了。

——孩子他爸,漂泊了这么多年,也该上岸了,洛川已经这么大了,到了上学的年龄了。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我只是看见那点猩红色慢慢地灭了。

夕阳慢慢地跌落了地平线,我闻到船舱里飘来的淡淡的米香,随后,便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站在船舱的门口,对我说,洛川,吃饭了。

天空渐渐的暗了下来,寒冷而清澈,星星很多,也很明亮,父亲走到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洛川,你想上岸吗?

当时我依旧是年幼而无知的,我厌倦了海上整整九年的生活,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不懂真正的厌倦是什么,我也厌倦了整日的沉默,无人可以玩耍的日子,有的时候,内心空虚的便像这片海一样,无边无尽,我渴望陆地上的踏实与平稳,我渴望城墙砖砌的凝重与厚实,于是我对我父亲说,我想。

简单而又坚定。

父亲轻轻地拍了我的肩,随后缓缓地说,是啊,也该回家了。

很多时候我以为自己的生命就一直会飘荡在大海里,飘荡在波涛怒哄的江面上,飘荡在夕阳最温暖的橙黄色的光芒里,然后便死在这里。可是那一切却都早早的结束了,就仿佛上演了一幕精致的话剧,到最后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匆匆的收了场。我发誓,如果我知道日后经历的一切的话,那个时候,打死我我也不会在我父亲面前说出“我想”那两个字,有的时候,一句话真的就可以改变了人生,改变了甚至连自己都未知的命运。

我从未想过父亲是有家的,我是说,陆地上的家,但那些红砖早已斑驳不堪,院子里杂草疯长,几乎要有人高了,父亲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家了,此时他蹲在地上抽烟,薄薄的烟雾笼罩了他的脸,然后我听到了他微微咳嗽的声音,他说,明天,把这里重返新一遍吧。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再没有当时说出“我想”的时候那样的喜悦,我想逃离,逃离那个坚固的红色砖瓦,逃离脚下这片陌生而又未知的土地,我突然很想看海,很想弥苏。

陆地上的生活终究是安慰的,没有风浪,亦没有波澜,父亲依旧操守这他的旧业,只不过那片海已经变了一个小小的鱼塘,每天我放学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他坐在岸边上,一个人孤独看着满塘的鱼虾。他的背影在夕阳下变成了薄薄的黑色剪影,光芒从他的轮廓中勾勒出来,看起来那么孤单,那么无助,此时的父亲就像是一条离开了大海的鱼,在绝望的陆地上慢慢老去。

深冬的早晨,空气里总弥散着薄薄的雾气,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是上帝的用铅笔打出来的速写,这时候我总是会想到,在那些漂泊了多年的岁月里,我也是这样地醒来,闻着船篷里的发霉的味道,然后慢慢走出船舱,或许是因为睡眼朦胧,或者太逼真,我总是会出现一种晃动的错觉,我觉得我的身体里的血液突然变成了一片汪洋的海,在无边无际的空间里随意的飘荡,直到在陆地上生活了多年以后,那种错觉依然伴随了我。

那个时候我的头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我走路的时候就会莫名其妙的跌倒,母亲总是心疼地抚摸着我的额头,一面问我是不是有人在学校欺负你。而我总是摇头,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和她描述我的感受,她一定不相信我所说的那种错觉的存在,即使是我有的时候也会去怀疑,那到底算什么呢,是不是一种病呢?我不知道。

父亲每天早上的时候都会为我系红领巾,他会流畅而熟练地将红领巾在拇指上绕一个环,然后再抽出来,最后理一理我的衣领,父亲很高,所以他总是蹲下来为我做这些事情,好让我的眼睛和他平视。父亲从来不去问我我额头上的伤,尽管他都看在眼里,直到有一天他为我系好红领巾后,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平静地注视着我,然后对我说,别怕,洛川。

我看着父亲眼睛里映出的我的小小的影子,一瞬间觉得那些伤口火辣辣地疼,就仿佛被人洞悉了内心所有的一切,那些隐藏在黑暗深处的小小恐惧,被父亲一言不发地看在了眼里,从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父亲还是没有忘记过海,从而没有,而且他也知道,我亦没有忘记。

后来的岁月就变得逐渐地平静,平静地几乎要在我的生命里慢慢地淡褪,仿佛拉长的一条线,在我还没有看清所有之前,它就这样的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时光仿佛一味疗伤的药,将我胸口里那个不断涌入海水的洞慢慢地补好,最后在逐渐地淡忘下去。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几乎就要这样在陆地上无声无息地消耗下去,从地上长出的藤蔓,似乎要侵蚀掉所有的年华,从很多年前我就逐渐地淡忘了某个地方,那仿佛是一个危险的雷区,让我一下都不敢涉足,那些曾经年少的冲动,都在时光里沉淀下去,沉淀到几百千米的海底之下,那里没有阳光。

生活平淡地就像父亲的那一湾鱼塘,波平浪静。我常常和父亲坐在鱼塘边看夕阳,双脚沉默地在水里荡来荡去,父亲抽着烟,猩红色的火光融进夕阳里,仿佛父亲手里的火燃烧了整个天空。

“洛川,你今年要考大学了吧。”

“唔......”

“看来你妈当年的决定真做对了。”

我咬着牙没有说话。眯起眼睛看着西边的那片夕阳,那张高考志愿表还在我的书包里,只是我没有勇气告诉父亲我的选择,我知道父亲不会同意,他并不希望我像他一样把自己的一生全部献给海,父亲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我和他一样的倔强。多年的陆上生活,让他也变得逐渐地迟钝,逐渐地屈服于现实之间,那些当年在海上乘风破浪,无所畏惧的日子,早已不复存在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父亲老了。

就在要填高考志愿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慢慢地苏醒,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后的人生,它在我的眼前变得清晰而又明朗,也就在那天晚上,我梦见了海。第二天早晨,我拿起黑色的钢笔,一笔一划地填好了那份志愿表,记忆里那是我写字写地最好看的一次。

那一年的七月,整个天气都焦热不安,头顶上的那个老式电风扇吱嘎吱嘎地转个不停,最后一门的结束铃声在夕阳里变得缓慢而又冗长,我走出考场,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对自己说,结束了。

我几乎要迫不及待地奔赴我的未来,那里有一片海,海很大,望不到尽头,水面是蔚蓝色的,里面有很多鱼,被夕阳照耀着的时候,会更美,到了晚上可以看到很多星星,那里的天空和海一样的宽广。我想着很多年前,我对弥苏说过的话,现在我成了安慰自己的幻想,不,不是安慰,不是幻想,或许我马上就要抵达了。我拿着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只是微微地笑了,我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一层一层冲刷着我的脚踝。

那一年,我乘上了南下的火车,背着我所有的梦想,逃离了我在内陆十几年的生活,我听到了火车呜呜地声音,它一直传到记忆深处,似乎有这么一刻,某种声音也是像这样,以同样的频率,同样的音调,然后抵达我的耳边。

我所在的大学是中国一座海滨城市的海洋大学,踏下火车的那一刹那,那种熟稔的味道扑面而来,地面似乎有了晃动的错觉,我卸下了行李,仿佛有种归田卸甲的感觉,到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到了。

我又看见了我梦里的一片海,时隔多年,我站在它面前,听着海浪的声音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我七岁的时候,它真实的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到达了,到达了回忆之前,我曾经错过的好多年。

没事的时候,我就喜欢到海边走走,真正地过上了海子所说的面朝大海的生活,偶尔也会在海边坐上一天,从日出看到日落,我想我并不是一个疯子,我只是习惯于回忆,习惯于怀念,习惯于用这片蔚蓝的海水疗伤,他们都说在伤口上撒盐会很疼,可我从来不觉得,要是那个伤口真的很喜欢盐呢?

那一天上课,我在后排座位上发现了一条纸船,是用白纸折的,我猛然一震,不知道为什么,一种熟稔的感觉突然起来,我抬起头,环顾四周,却没有人注意到。我心不在焉地混了一堂课,然后看着人潮陆陆续续地想着外面流动,大教室里一瞬间像是被抽空了一般,我失落的站起来,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了我一个人,哦,不,还有那条船,在我的手心里,被打湿了汗水。

走出教室的时候,夕阳在西方微微地有些刺眼。我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对不起,那是我的纸船。”

我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相隔几米之外的弥苏。阳光在我们之间画了一条仓皇的线,她先是一愣,继而微微的笑了,阳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金色的温暖里。

我听见了久远的钟声一声声沉重地响着,飞鸟起飞时与黄昏之间的轻微摩擦,以及弥苏的声音仿佛隔了很长很长的光阴,终于抵达到我的耳边。

她说,“洛川,好久不见。”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或许多年前的那场相遇,早已就注定了未来怎样的契机,只不过,那时候,我们都太小,什么都不明白。不过我还是该感到庆幸,至少在多年以后,我还可以看到海,看到那艘纸船,看到弥苏,一如第一次的初见。

我和弥苏就这样的在一起了,除了听课,我们的很多时间都打发在看海上,弥苏喜欢一面赤着脚在沙滩上,一面迎着风奔跑,风吹乱了她的裙摆,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蹁跹的白色蝴蝶。要是跑累了她就和我坐在高高的岩石上面,随便东拉西扯,或者有时候什么也不说。

就这样,我们就打发掉很多的时光,就像海水一点点地长高,灌注进我们年轻的生命里。海,它仿佛一个烙印一般,深深地镶嵌在我们的生命深处,让我们一生都从里面无法自拔。

我们坐在岩石上面安静地看着夕阳,宽阔的海水让人似乎忘却了时间的存在。这个世界的光线全都聚拢在西方的海面上,仿佛我们未知的未来。

“弥苏,闭起眼睛,我送你一件东西。”

“什么?”她乖乖地闭起眼睛,黄昏里她的睫毛被染成了金色,投下了淡淡的阴影,我承认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她。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船放在她的手心里。

“纸船啊,你当我不会折啊。。。”她的话在突然间就消失了,湮灭在了微微浮动的海面上。我只是微笑着,不说话。我知道她会喜欢的。

“你怎么会有的。。。?”弥苏凝视着那张十七年前的报纸,没有抬头。

记忆仿佛逆着海水,又回到了十七年前的江南小镇,在那里,七岁的弥苏遇见了七岁的洛川。阳光斑驳里的青石板路依旧有着潮湿雨汽,河水蜿蜒曲折过江南最美丽的风景。

就像那一天的黄昏,弥苏对洛川说,海会保佑你的一样。在无数个重叠的岁月之后,十七岁的洛川对十七岁的弥苏说,生日快乐。

日子又逐渐地安静下来,尽管弥苏总是问我,你是不是真的碰见那艘纸船了?而我总是笑而不语。从内陆到达这里的时候,我便觉地自己又重新返回了童年的世界,以至于近乎淡忘了内陆的家,直到接到母亲电话的那一天,那时我正在寝室里无聊地叠着纸船,手机响起时,看着号码还微微发愣了一下,电话里传来了母亲沙哑的声音,她说,洛川,你回来吧,你爸走了。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承认我的内心是平静的,像是早已在某一天我回答“我想”的时候,它就已经注定好了结局,只是,我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地到来。手中的纸船仿佛跌落在我起伏的血液里,我听见了父亲深沉而又长久的叹息。

葬礼举行的简单而又朴素,父亲长年漂泊在海上,内陆并没有太多的亲戚。我穿着黑色的衣服,手里捧着微微发烫的骨灰盒。缓缓地走在墓地的路上,我没让母亲跟来,我知道她受不了,陵墓里肃穆而又寂静,我看着几个工人正在帮忙清理着场地,地上是四四方方狭小墓穴,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恐惧,它仿佛是一个囚禁之地,囚禁着漂泊者的灵魂,我知道父亲是不愿意呆着这里的,内心的恐慌一下子蔓延下来,于是我抓紧了父亲的骨灰盒夺路而逃。

当我重新稳定情绪走回来的时候,硬着在别人眼里神经病的罪名,解释着自己刚刚情绪太过于激动。一个老者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死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你不要太难过。我轻轻地点了点头,谢过了老者的好意,然后便郑重其事地说:“那么,我们开始吧。”

隔着几米远,我看见黄土慢慢地覆盖了狭小的墓穴,最后,那位老师傅用大理石封了最上层,竖起了石碑,我看见父亲的那张黑白色的照片,苍白而又虚脱,仿佛刀刻的周围逐渐融入到岁月里去了。我凝视着父亲的目光,看见了一片遥远的海。

安顿好母亲之后,我便又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上车那天,我避开了母亲让我多留下几天的目光,只是用学业比较忙敷衍过去了,我知道这样很伤一个母亲的心,但是我别无选择。我抱了抱母亲,然后在心里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火车发出了呜呜的声音,我看着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一点点远去,花白的头发像一个硕大的蒲公英在空中摇晃着,还是不争气的红了眼睛。我努力地抱着我的包,在夜幕降临之前,沉沉地睡去。

夜晚的海水冰冷的刺入骨髓,我从包里拿出了父亲的骨灰盒安静地放在了胸前,父亲,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所思念的海。月光如水,盒子的骨尘随着风一起漂泊在海里,父亲的一生,终究是一个漂泊者,他过不惯陆上平稳而有安定的生活,他是为海而生的,也终究会在海里消亡,这大概就是父亲最后的夙愿吧。至于遗落在父亲故乡的那尊坟墓,仿佛一个空壳一般,隐匿了除了我以外,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

那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弥苏折的纸船突然变得很大很大,我们坐在上面看着父亲捕鱼的样子,耀眼的阳光打在他的脊背上,像是雪山上银亮的发线般闪着光芒,我为父亲点好水烟,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奖励给我了一条最大的鱼。他开始摇着船撸唱歌,歌声嘹亮的似乎要冲破云霄,一直飘到很远很远的白云之上。

有的时候,会觉得,时间真的是一味良药,可以淡去那么多记忆,忘却那么多伤痛,大二那年,学校终于从理论考试转化为海上实践,我和弥苏乘着船,漂泊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风和日丽的时候,她喜欢站在甲板上看海,欢呼雀跃地像个孩子。

“洛川,我们就这样一直漂流下去吧。”她贴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着。

我看着她的眼睛,漆黑色的深处有一片蔚蓝的海,然后微微一笑,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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