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县城回村的川道上,巧珍动情地劝说高加林:“被下了”,不要太“愁苦”。“当农民就当农民,天下农民一茬人哩!”“咱农村山好水好……只要有个合心的家庭,日子也会畅快的……”巧珍进一步大胆地表示:加林哥,“你如果不嫌我,咱们两个一搭里过!你在家待着,我给咱上山劳动!不会叫你吃苦的……”此后,为了给初下地劳动的高加林补补身子,巧珍把家里的鸡蛋“偷出来”给他吃。巧珍痴情地说:“加林哥,我看见你比看到我爸和我妈还亲……”巧珍“那火一样热烈水一样温柔的爱”,渐渐把高加林的一腔悲愤融化在了黄土地里。
可是不久,高加林的叔叔转业到地区行署当劳动局局长,高加林居然也被安排到县上工作了。一只“看不见”的“权力之手”,使他的“人生”“在瞬间发生了巨大的转折”。痛苦万分的巧珍把高加林送到路口,含着眼泪嘱咐道:加林哥,“你常想着我……”,“你就和我一个人好……”高加林也不禁泪眼模糊。
几经犹豫,当上报社记者的高加林决定和巧珍分手。他约巧珍来到大马河桥头,说自己“可能要调到几千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巧珍的眼泪静静地流了出来,她说:“加林哥,你别再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决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最后,高加林被揭发走后门参加工作,又“被下了”。 巧珍的姐姐打算在高加林回村的路上骂他一顿给巧珍出口气。已经和马栓结了婚的巧珍听到这消息,急匆匆赶到村口,她流着眼泪说:“我给你跪下了!姐姐!”“我央告你!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他现在也够可怜了”,“你要是这样整治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不管怎样,我心疼他!”
“清水水的玻璃对着窗子照,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巧珍的爱情像陕北高原上的那黄土一样厚重,像那白杨一样质朴,像那蓝天一样纯净。但巧珍爱情的结局却像古老的信天游一样苍凉和悲怆,催人泪下。
“双扇扇的门单扇扇地开,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高加林“赤手空拳”形单影只地走在回村的川道上。他想到父亲一生的“伟大艰辛”,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想起永远失去的巧珍,不禁泪如泉涌。
“这一切怨谁呢?”人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谴责高加林的首鼠两端忘恩负义。但是,如果高加林和刘巧珍在村里永远“集体劳动”下去,是否就道德呢?是否如同既像“老诗人”又像“哲学家”的德顺叔所说,“只有我们爱劳动”,一切就“会好起来”呢?我看未必。马克思曾说过,如果“他活着只是为了谋取生活资料”,那么这种“劳动”使人背离人的本质,使人不成其为人,是“非人的”。这种“非人的”“劳动”本身就是不道德的,也不会是幸福的。
因此,我们与其对高加林进行道德谴责,不如去深入探讨巧珍爱情的内在冲突。巧珍的确不是“那种简单的农村姑娘”。她的爱情古朴而现代,清纯而高贵。她不仅追求自己的幸福,更希望高加林幸福,而且愿意为了高加林的幸福牺牲自己的一切。因此,她一方面希望高加林留在农村与她厮守一生,另一方面又期盼高加林离开贫苦的农村走向文明的城市,去展露才华实现自己的抱负。巧珍虽然不识字更不会写诗,但她也与黄亚萍一样,认为她“最亲的人”应该“像生着翅膀的大雁,自由地去爱每一片蓝天……”。
在那个时代,“到县上”就意味着可以获得作为一个"人"的最起码的生活条件。“在队上”就意味着永远生活在社会的“低端”,就意味着“走向农奴之路”。巧珍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高加林为了她而“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其实,自从高加林到了县上,巧珍对此“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相信,即使高加林不首先提出分手,时间长了,巧珍也肯定会为了他的前程以某种理由和某种方式结束这段爱情。所以,导致《人生》悲剧的根本原因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农民身份问题,是户籍制度问题,是公民失去谋生与居住自由的问题。人性之美与社会之丑在此形成了鲜明的比照,追求文明自由与走向贫穷黑暗在此形成了强烈的冲突。我想路遥的深意应该是,通过讲述爱情悲剧和“人生”苦难鞭笞那个非人的"公社"体制。
许多年过去了,我总也忘不了高加林那“一声叹息”:“咱这人,活成啥了?”
这就是20世纪中期中国农村的人生和社会,这就是我们在20世纪后期不得不改革开放的直接原因,这也就是在21世纪我们绝不走回头路的根本理由。
(作者:袁晖)
——改毕于201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