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散文，一向以涩淡二字著称。所谓之涩，大抵主要是指引用较多，尤其早中期文章，往往大段引用，阅读不广的读者，很容易感觉到理解起来很生涩。所谓之淡，则应该主要是指作者的表达很优雅，很克制，有一种冲和气。
涩淡而外，作者的文章又有两个特点：一是句子短，二是段落长。一句话往往十来几个字，一篇文章则往往不过几个段落，甚至一两个段落。句子短，给阅读者是一种很好的体验，因为可以歇气。段落长就颇有点吃力，因为不敢放松眼睛。一断了，就得重新找开头。这个大抵也是一种无意中的取舍结果，作者工于炼句，自然也就疏忽于炼段。
这可能也是一些比较有内涵的优秀作家的共病。比如卡夫卡和爱默生，卡夫卡的小说和爱默生的随笔，都是极富内涵和才华的。这两位也有句子短而段落长的特点、且也都是极擅长炼句的大家。作者的这种句短段长的特点，大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旧教育留下的痕迹。古文是没有段落和标点符号之说的。虽然如此，古文却是相当讲究炼字的。文章炼字，要到什么地步呢？一个多余的都没有才算过关。否则极易被哂为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作者也写了不少旧体诗，不乏佳句，如：
《忠舍杂诗》：“梦不忘金齿屐，如霜白足想当时。”《炮局杂诗》：“夜起有时面壁坐，一丝烦恼未消除。”《苦茶庵打油诗》：“偶然拄杖桥头望，流水斜阳太有情。”《儿童杂事诗》：“叶底点灯光碧绿，青灯有味此时同。”
大体而言，旧体诗的炼造分三类：炼字，炼句，炼意。炼字就是一个字一个字推敲，炼句则是指整体诗的句面效果，一句句炼，一整首看。炼意则是指一首诗的意境，意思要好。三样都具备当然好，不过这样的诗作不多。一般而言，一首好诗总要占其中之一，才谈得上一个好字。这种写诗的笔法，也被作者化入了散文的创作中，所以我们才得见其炉火纯青的炼句本领。
所谓文章高手，往往都有一种本事：不说废话。再进一步言之，不仅不说废话，就连废字也没有。这个和诗歌创作的要求，是完全一致的。《登徒子好色赋》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不仅美人如此，也可谓文章创作的经典审美法则了。作者深得其要，不增不减，恰到好处。
作者的情怀偏于冲和，进至于淡。这个淡，大抵和作者偏于道家文化的思想气质有关。《故乡的野菜》一文开篇就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这种随遇而安的态度，充满了道家的从容精神。《初恋》一文中写道听到早年女友的死讯：“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像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头已经放下了。”这种淡对生死的心态，实在就差鼓盆而歌了。
此前曾有朋友问：如何看待关于周作人品格的问题。我是这样看的，像作者这样的文章高手，我们的重点还是欣赏其文章。至于其人之品格方面，在那样极端环境下，也无非低下头求一个全生之计。当然，这个低头也只能是涉及作者自己，如果事关他人，或者需要谄陷他人才能谋得自己的生存，可能作者那头也就未必会低下去了。
2018-12-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