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

牛儿在河岸边吃草，悠闲地甩着尾巴。河水被天空染成了蓝色，白白的云朵堆积在天边，好像是连绵起伏的雪山。发叔和我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仰望着天空，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在我们的头顶盘旋，随后又飞向遥远的天边，变成一抹淡淡的黑点，最后消失在耀眼的阳光中。

发叔轻轻地挥动中手中的狗尾巴草，“要是人能像鸟儿一样自由地飞翔，那该有多好啊！”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天空，仿佛并不期待着我的回答。

透过狗尾巴草和菅芒草的缝隙，三个闪动人影越来越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个头高挑，面容清秀，一头有些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了一个精致的发髻，一套灰色的女士西装将她的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汉子。

“请问刘峰家住这吗？”女人客客气气地问道。

“住……”我正准备告诉她，发叔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把将我拉到了身后。

“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来走亲戚的，走亲戚的……”发叔满脸堆笑。“要不，你们再去村里问一问。”

女人瞅了瞅那只正在吃草的黄牛，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们，然后对那两个汉子说：“我们走。”三人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发叔，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们峰叔家住在哪？”我满脸不解地问道。

“小祖宗，要出大事了，你赶快去你峰叔家，就说琴芳家的人找来了，让他们做好准备。”他一边说着，一边推着我从后山的小路往村里走。“快去啊，快啊……”

琴芳是峰叔的媳妇，我们村最漂亮的女人。她很温柔，很喜欢小孩，我每次去他们家，她都拿出最好吃的东西招待我，有时还会把我抱在膝上，帮我编辫子，给我讲故事……

已是暮春，花瓣纷纷从树上落下，星星点点地飘了一地，有的落在灌木丛中，有的落在草叶上，有的飘到地上，又被踏到泥里。一点一滴，好像是天空带血的眼泪。

我沿着小路，很快就进了村，向峰叔家奔去。他家在村东头，是那种土墙的老房子，黄褐色的墙体坑洼不平，久经风霜的茅草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屋顶，已经变成了树皮一样的深褐色。粗大的梧桐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挂在树上的小虫如风铃般荡着秋千。

峰叔他爹五爷正在门口懒懒地晒着太阳，看我跑得气喘吁吁，连忙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将发叔让我转告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还仔细地描述了那三个人的长相。他连忙叫来峰叔他娘：“老太婆，琴芳她娘家人来了，你快去村口守着，要是峰儿他们回来了，一定不要让他们进村。”他喉咙沙哑，吃力地吩咐着老伴儿。然后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幸好今天不在家，老菩萨保佑，谢天谢地……”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又是拜天，又是拜地，看着他神神叨叨的模样，我悄悄地走开了。

峰叔带着琴芳在亲戚家躲了一个多星期，那三个人，在村里来来回回地转悠了好几天，一无所获，也只好闷着头回去了。后来我才得知，那个女人原来是琴芳的姑姑，身后那个带着眼镜的男人是她的父亲，难怪我从他们的身上可以看到琴芳的影子。

琴芳早年丧母，父亲后来重新组建了家庭，对她也无暇顾及，是这个姑姑将她一手养大的。她和姑姑的感情是姑侄，却更像母女。

她和峰叔是在县里的舞蹈队里认识的。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在谈婚论嫁之前，琴芳想到峰叔家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也见一见峰叔的父母。可是刚刚进村，姑娘就有一些蹙眉，泥泞的道路弄脏了她新买的皮鞋，还溅了她一裤腿的泥水。一眼望去，参差不齐的茅草屋在风中涩涩发抖，好像是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难民。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梧桐树上的“吊死鬼”攀住了她的头发，滑入了她的脖颈，一家人一边手忙脚乱地帮她摘下小虫，一边将她让进那件昏暗逼仄的小屋。环顾四周，早年刷白的墙壁早已变得污浊不堪，多年未换的年画上爬满了黑黑的污渍，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蛛网。想到以后要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琴芳就觉得浑身发凉。

琴芳脸上的表情，刘家人都看在眼里。刘峰也已经二十五六了，这样的年纪早该做爸爸了，但是村里的条件不好，村里的姑娘都纷纷外嫁，外地的姑娘却没有人愿意嫁到这里，家里有姐姐妹妹的，还可以换个亲，娶个媳妇。像刘峰这样的家中只有两个光棍兄弟的，连媒婆也束手无策。现在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不错的姑娘，自然不能轻易错过。当天晚上，一家人商量到了很晚，最后决定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后面的事再走一步算一步……

转眼到了端午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包粽子，翠绿的粽叶，白花花糯米在姑娘媳妇们的手中，巧妙地变换着花样。

“琴芳，你的粽子包得真好看。谁教你的？”三树家媳妇羡慕地问道。

“我姑姑。”说到姑姑，琴芳停下了手中的活，仿佛若有所思。

“我见过你姑姑，看上去好年轻，一点都不像她那个岁数的人……”三树家媳妇满脸兴奋，拖着小凳，凑到琴芳身边。“还有两个男……”还没等她说完，五爷坐在堂屋止不住地咳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咳得越来越厉害。

“五叔，您这咳嗽得看看了，老这样咳也不是一个事儿，看你的声音都哑成什么样了。”三树家媳妇扭头看着满脸通红的五爷。

“不用看，老毛病了，死不了的。刘丽，琴芳，你们别光只顾着说话，赶快包。”五爷说着，起身离开，临走的时候看了看埋头包粽子的琴芳，并向三树家媳妇递了一个眼色。

傍晚，我和爷爷坐在门槛上乘凉，晴朗的夜空中，繁星点点。菅芒草丛中飞舞着无数的萤火虫，萦萦绕绕，泛着明黄色的光，好像是漫天飞舞的星星。

“李叔，青儿，刘峰他爹让我给你们送粽子来了。李婶和吴姐在家吗？”琴芳手中端着一大盆粽子，向屋里瞅了瞅。

“她们出去串门了。”爷爷接过粽子，拿起一个放在手心，赞叹道：“真是有心了，替我谢谢你公公，看这粽子包得多灵巧，都舍不得吃了。”

“青儿，琴姨问你个事儿。”看着爷爷走进厨房的背影，琴芳连忙说：“听说你那天看到我姑姑了，她现在长啥样？”

“她穿得很漂亮，就是头发有点花白……”我看着她白皙的脸庞，如水的眸子里闪动着亮光。

“你想她吗？”我问道。

她将目光移向了地面，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看她呢？”她没有说话，爷爷从厨房里走出来，把瓷盆还给了琴芳，里面装着十几个鸭蛋，“回去帮我谢谢你公公，婆婆，辛苦你了，大晚上的，还跑来。”

“没事，我走了。”她说着，看了看远方，峰叔瘦高的身影在槐树下若隐若现，等她走到跟前，他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盆，一手搂着她的腰，肩并肩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

“爷爷，大人们真奇怪。”我眨巴着眼睛看着夜空。

“怎么啦？”爷爷拍了拍我肩膀问道。

“琴姨想她的姑姑，为什么不回家看看呢？我要是想你们，一定会赶快跑到你们跟前的。”

爷爷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指着漫天的萤火虫对我说：“萤火虫是天上走失的星星，总有一天它们会找到回家的路的。”

我抬起头，一颗流星从空中划过，我仿佛看到了它落下的地方萤虫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