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吹牛的女同桌

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女同桌。别的同学或多或少,身上的衣服裤子总是会有补丁,只有她的衣服即便不是新的,但也绝不会有补丁,而且总是干干净净,闻起来还带着淡淡清香。别的女同学扎头发,都是清一色的皮筋,而她却会有各式花样的头绳,扎起来像个漂亮的洋娃娃。说起来,还是她让我们第一次见到洋娃娃呢。我们男孩子的玩具都是弹弓子,玻璃球,纸飞机,滚铁圈之类的,女孩子则多喜欢跳皮筋,嘎拉哈(拾骨),布口袋,但是精致的洋娃娃从来没见过,虽然她带来的那个娃娃明显也不是新的。她见识过好些我们很遥远模糊的东西,她说她见过南方的海:无边无际,坐船几个月也走不出去,浩瀚无垠。一个男生满脸质疑的问:那冬天结冰后岂不是好大的溜冰场?同桌不屑的回答:那海水深的很,冬天也不会结冰。男孩子们纷纷发出嘘声:吹牛!他们根本不信,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没什么水是不能被东北冬天的寒冷冻成冰的,当然他们也无法理解不是所有地方的冬天都像东北的冬天这么冷!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同桌叫刘喜凤,她爸爸妈妈希望她能长大成为一个凤凰,飞出这山卡拉。我觉得她很与众不同,可是其他同学都说她爱吹牛。

喜凤是班上年纪最大的,是班上甚至年级的大姐大,比我大好几岁,因为她留级了好几次,据说还休学过。喜凤平时挺沉默的,和大家走的都不近,总叫我们小屁孩。但她却是主动和我做同桌的,因为我是班级里学习最好的。不过我俩的话也不多。我也喜欢和她做同桌,虽然她不是班级上最漂亮的女生,却是打扮最洋气最干净、看起来最养眼的。

我喜欢她做同桌的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可以搞来很多小说,尤其是武侠小说,那些是我如痴如醉的最爱,没有之一。其实那也是我们班上所有同学的最爱,只是很多书都很难搞到来看,或者看到的也是破破烂烂、缺篇少页的盗版。喜凤甚至可以搞来正版金庸全套: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简直把她奉若神明。她借给我的书是有限期要还的,于是我抓紧一切闲暇时间,走路也在看,屡次撞到电线杆上。甚至晚上在被窝里还要打着电筒看,直到文字越看越模糊,白天看黑板的字也费劲,最终落得近视收场,卡上了厚厚的眼睛。我奇怪为什么喜凤也看了这么多书,她为什么不近视呢?也许是因为她不需要急着还,所以不用晚上熬夜看书吧!后来她告诉我,这些书并不是她的,是市里一个她爸爸朋友的儿子的书,她也需要还的,只不过她确实不用那么急着还。她说起她爸爸的这个儿子的时候,表情充满了自豪和骄傲,显然这个男孩在她心中的分量很重。她说这个男孩走过很多地方,她也很想走出去,去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去看看。她说她不想做一只被困在稻田地里觅食的麻雀,她想做南飞的大雁,用翅膀去丈量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觉得她好有理想,反正比我更明确知道自己追求什么。记得有一次老师在班级里问同学们未来的理想,很多同学的回答都是:科学家,医生,领导,万元户……轮到了我,我想了半天也好像只说得出来一个科学家还算和自己靠谱。而喜凤的回答最与众不同:她想做一个作家,而且是旅行作家,她想走遍世界,记下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班级同学都哄堂大笑,他们七嘴八舌表示都不相信一个留级好多次的差生的这个理想,在大家的认知里,作家应该是学习很好的人才有资格去实现的理想!老师也问,她准备怎么实现这个理想。她先是回答说不知道,引得班上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接着她说了一段我认为很有哲理的话:有些目标远远望过去根本没有路,可是我努力走近的时候总能找到接近目标的路,所以我会拼尽全力朝目标走近!很多同学依然觉得她是吹牛皮,说大话,她也不在乎。但是她有很认真问我是否相信她的理想,我使劲点头,表示相信。就凭她说的那几句话,我认为她确实有当作家的天赋。

“可是,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或者为什么好几次留级呢?”我忍不住纳闷的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甚至几天都不爱搭理我。紧接着,她就连续几天没来上课。我以为她是生我气,心里满是愧疚。因为快期末考试了,老师问谁能给喜凤送复习资料,正好我还有借的书要还她,我就自告奋勇举手了。我没有去过她家,不过东屯并不大,找到她家不是难事。我们村有两个屯,我家在西边的屯,叫西屯,她家住东边的屯,叫东屯。放学后,我跟着东屯的同学走,那个同学指着最东边的路说,走到尽头,砖瓦房的那家就是。我吃了一惊,因为当时除了乡政府是砖房外,就只有万元户家是砖房了。我滴乖乖,原来她家是个万元户啊。然而找到她家的时候,我却更吃了一惊,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砖房。在四周茅草房的映衬下,一间小小的砖瓦房突兀的矗立在眼前,就像一张乌黑的脸上长着一个粉红色的痣,显得有点说不出的滑稽。小砖房的后面还有几间茅草房,看起来显然也是住人的。我一时不知哪个是喜凤住的,只能在歪歪扭扭的半掩着的木栅栏门前大喊起来:刘喜凤,刘喜凤…。“汪汪汪”,一只大黄狗串出来狂吠,快冲到门口的时候被拴着的绳子拽了回去。“咳咳咳咳”,紧急着一阵女人急促的咳嗽声从小砖房里传出来“喜凤…,咳咳…,快点…,咳咳…看看是谁,咳咳…”。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排茅草房里疾步闪现,令我诧异的是,和我平时在学校见到那个精致干净的喜凤不同的是,她身上满是脏污的东西,走近一闻更是臭气熏天。我家也养猪,我知道那是猪圈的味道。她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跟屁虫,看起来一个五六岁,一个三四岁,扯着她的衣襟一步不肯离开。她迟疑片刻,有些慌乱的打开木栅栏门:“你怎么来了?”“我,我给你送复习资料,还有,还有,还书…”我忙不迭的回答,并且赶紧把手上的东西拿给喜凤,她没有接,她的手上满是打扫猪圈留下的脏东西。“哦,我帮你拿进去”我又下意识的说道。“你帮我放屋子门口就行了”她恢复了平日严肃的模样,指挥我道。我把书和资料拿进茅草房门前,放在门口,她显然也没打算请我进去。我识趣的说“那我先走了”。我和她折返回木栅栏门口的时候,那急促的咳嗽声又传来“喜凤,咳咳,谁啊?咳咳…”“妈,是同学”喜凤应道。她送我出了栅栏门,脸上显出一丝异样,她有点害羞的说“谢谢你,你是第一个来我家的同学!”“你没生我气吧?”我轻声问。“怎么会呢”“你还回学校吗?”“回啊,下周一就回”。简单的说了几句话,我带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情离开了喜凤家。

周一,喜凤果然返回了学校。她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也愿意和我说话了。她和我说了一些她家的事情,她妈妈肺结核,前两天犯病了,所以她得在家照顾。她爸爸长年在外跑长途货运。她是家里的老大,因此照顾家、照顾弟弟妹妹的事情都落在她肩膀上,还有照顾生病的妈妈。她也和我讲了她妈妈的一些事情。她妈妈是上海来的知青,她爸爸是本地农民,后来去投靠市里的远房亲戚跑长途车。她妈妈喜欢住砖瓦房,因此她爸爸花光所有积蓄盖了一个小砖房,但是只能夏天住一下,冬天太冷了。“你爸对你妈真好”,我脱口而出道。“嗯,很多人都觉得他们俩不般配,早晚得散,但是他俩感情很好,我们家很团结”喜凤脸上带着幸福说道“我爸爸说过,只要全家人一起,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没什么实现不了的梦”。“那,你会一直和我们一起上学吗?”她依然沉默不语。

我们俩的关系越来越好。可是班级里,尤其是东屯的同学,开始经常在我耳边讲起喜凤家的事情。话题无非是那时农村人爱提及的事情,什么她爸长年在外,所以她妈和某个某个男人不清不楚的:什么她妈没钱还爱显摆,盖个那么小的砖房,那钱估计也来路不正,等等等等。我好奇于他们的信息灵通和想象力丰富,甚至一个东屯的女生偷偷和我说,喜凤的弟弟和喜凤不是一个爹!以前我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些事情,大概围绕着喜凤家的话题一直都在吧,只是他们认为以前和我没关系而已。还有同学和我悄悄说,喜凤的妈已经把喜凤嫁人了,她上不了几天学了。这时我真的有些着急了,又一次跑过去问喜凤“你真的不打算上学了吗?”依然是沉默,虽然这一次她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沉默。

会不会嫁人不知道,但是确实总是有些已经毕业务农的年轻人来学校找喜凤。那个时候农村里小学毕业很多人不上初中,读了初中也有百分之九十的人最终回家务农,然后一辈子在田间地头轮回。找她的人里也不乏一些村子里富裕人家的孩子或者乡干部的孩子,我们常说条件不错的那种。可是喜凤对他们都很冷淡,说他们都没见过啥世面!我问她,要见啥才见过世面?她神秘嘻嘻的问我,你觉得公社乡政府大不大?我家就在公社乡政府隔壁,我经常去那里玩,我当然清楚:大啊,十几间大砖瓦房呢。她说:南方的饭馆比公社乡政府还大几倍,喝一杯茶都要几十块钱。“吹牛”,我脱口而出道,“我爸一个月的工资才几十块钱,一头猪才几十块钱,怎么可能一杯茶要几十块钱?她见我不信,也就不再和我聊下去。我回家把这个事情说给全家人,他们一致认为喜凤在吹牛,见多识广的爸爸也说她吹牛。

我实在琢磨不透喜凤,她总爱描述那些我们认为是在吹牛的外面的世界,明明一听就是吹牛,可她还是那么认真那么向往。

我没有再问她会不会上学这个话题,但是小学毕业的时候,她真的没有继续上初中。她送了我一个非常精美的笔记本作为毕业礼物,扉页写着:你一定可以走出去,走向更广阔的世界,到时记得我这个同桌!

初中还没毕业就收到她结婚的消息,听说对象是和她爸爸一起跑车的亲戚的儿子,也是跑车的。我以为这一次她真的可以走出去了,和她对象一起去看外面的世界了。可是后来又听说她对象跑长途出了车祸,腿断了。再后来,听说她生了孩子,就一直在村里生活下来,她对象也来到村里生活了。

大学毕业后我回乡见过一次喜凤。那次很巧,我是做县里回乡的线车遇到她,而她正在揽客。原来她和老公包了一辆车跑短途,而且她开车,她老公收票。她变得泼辣干练,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完全不像小学时那样沉默。她死活不肯收我的票钱,还开玩笑说:你见了大世面,不要瞧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啊!说的我语塞,只好尴尬的把钱收回来。应她的热情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喜欢聊她的孩子,上小学了,成绩很好。她说了好多遍“将来,我一定要让我的孩子考出去,和你一样,去外面的世界闯荡!”

我想问她的那个旅游作家梦,可是张了几次嘴,最终还是没问出口。但是我告诉她,她小时候讲的很多事情都不是吹牛,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精彩,海确实无边无际,酒楼确实比乡政府还大几倍,确实有的饭店喝一次茶要几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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