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一部分是在我村里的一条老街里度过的,村里的人叫它后街。
后街的正前方是村里的小学和幼儿园,小学旁边是不知建了有几十年的土戏台,戏台前有一大片空地,这里是我村里的最繁华的地方。后街的后方是村里大片大片的田野,一条叫象峪河的小河从田野里穿过。在夏天,那里是孩子们的天堂。
后街里住着很多老人,他们有的独居,有的儿孙满堂。像我奶奶,这辈子生了两个女儿,五个儿子,他们长大之后,该嫁的都嫁了,该娶媳妇的把媳妇娶妥当了,那个小院慢慢地就冷清下来。我小的时候住在奶奶的那个小院里,爷爷去世的早,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只是摆在枣红色柜子上黑白的遗照。
我极爱我的奶奶,爱那个小院,爱院前的那条后街。
后街里也有好几个和我年龄一样大的孩子,我们从小就厮混在一起。每天早上,有时朝着朝阳,有时依着漫天星星,一起穿过后街去上学,傍晚放了学,有时望着夕阳,有时伴着月色结伴回家。一年四季,雨雪风霜,我们一直结伴上学。有时开心地大笑,有时也能吵红了眼,但那又怎么样,不能阻挡第二天在他家门前叫他上学的声音。下了学,还没到家门口,就开始大叫,奶奶,我回来了,奶奶听到了就会‘哎’一声。奶奶有时还没回应,邻家坐在门口晒太阳的婶就笑眯眯地朝着我说,又唤你奶奶了。
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便是傍晚和奶奶去打奶,到后街的另一头。天长的时候和奶奶一起走,天短了,我就自己一个人去打。那时候街还是土路,泥土被人们踩踏成又硬又结实的土块,路面很不平整,凹一块凸一块的,下了雨后更是泥泞。路两旁挨着人家墙根底长满了绿色的苔藓和各种花草,时常能看见小虫子们在自己小小的天地里奔跑。我和奶奶一起走在街上,沿途的人们往往会说一句,祖孙两出来了。奶奶笑眯眯地应一声,我往往会嘴甜地说声婶婶们好啊,然后婶婶们就会一起笑骂我鬼灵精。
我爱这条街。
爱它风起时候扬起的灰尘,常常迷了人的眼;爱它雨后的泥泞,骑着大梁车飞速而过,泥顺着后车轮甩了一背;我喜欢看路边不知名的花开过又衰落,喜欢看小虫子们忙碌又停歇,喜欢看路边的小鹅卵石被雨冲刷后又蒙上灰尘,喜欢看夕阳从街头一直照到街角那块大石头上,那里坐着的老人们笑的温和纯良。
夕阳也会照进奶奶脸上深深的皱纹里,每一条皱纹都闪闪发着金光。打完奶回家的路上,我一手端着放着奶的小盆,另一只手被奶奶紧紧地握着,怕我贪玩把奶给洒了。
回家的路上,家家户户早早地点起了黄色的温暖的灯,烟囱里冒着蓝色或灰色的烟,阵阵香气飘来。有的人家端着碗坐在大门口吃饭,看见奶奶和我总要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吃。我记得我吃过煮的香甜的玉米,炸的金黄的面糕点,刚刚出锅的烫口的韭菜鸡蛋包子......奶奶从来不吃,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吃。
吃完后,一老一小紧紧地牵着手回家了,黯淡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胖一瘦的影子幸福的依偎在一起。
从街尾又走回街头,奶奶和我一起跨过自家高高的门槛,把还在外面玩的狗唤回来,狗使劲一跃,跳过门槛,回到院子里,奶奶便把大门从里面锁上,把街隔在外边,开始做饭。
这一天便是结束了。
春夏秋冬,雨雪风霜,一年又一年的日子过去了。后街里住着的大部分老人一个接一个的去世了,还有我的奶奶。老人们一走,那条街的灵魂仿佛也跟着飘散。一条水泥路从街头打到街尾,宽阔平整,家家户户都拆了旧房子,盖起新住宅,都是白瓷砖,红房顶,很是气派。陆陆续续有新媳妇住进新房子,生下了新的生命,而我们这一代,大都出去上学,一年回来那么一次。
每次回来看着后街,看着它焕然一新,看着街尾那块大石头上坐上了陌生的脸孔,我望着这条记忆中的后街,它被注入了新的生命,有了新的朝气,我开心但又有些怅然,它还是后街,但它再不是我记忆中的街了。
后街,我的老街。在碧天白云下,我望着你。我乘着沾染着尘埃的秋天的落叶,掠过你的发梢;我就着夜晚宁静如水的月色,注视你的眼睛;我越过纵横交错的电线和所有塔尖,拥抱你的身体;我沿着路上或深或浅的路纹,走进你的灵魂。我在流云晚霞中亲吻你,在尘世喧嚣中与你低语,在晨光蓝雾中,我望着你,深深的世间,深深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