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敲打着老宅的玻璃窗,像无数只手指在轻轻叩问。李明站在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口,手里的手电筒光束在斑驳的墙壁上晃动,照亮了那些蜿蜒如蛇的裂缝。
这座老宅是他从未谋面的远房叔公留下的。律师联系他时,他正处于失业和失恋的双重打击下,抱着一丝“或许能卖点钱”的念头,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
“吱呀——”
身后的房门突然自己关上了,李明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扫过门板,上面的红漆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头,像一张失去血色的脸。
“谁?”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上走。楼梯的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二楼的走廊比楼下更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李明皱了皱眉,用手电筒照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那扇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线透出。
他一步步靠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离门越近,那股血腥味就越浓。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僵住——
房间里没有灯,光线是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月光下,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她的头发很长,垂到腰际,一动不动。
“请……请问你是谁?”李明的声音有些发颤。
女人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李明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进房间。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镜面有些模糊。他绕到女人面前,想看看她的脸。
然而,当他看清女人的模样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那根本不是一张人脸!或者说,那曾经是一张脸,但现在只剩下模糊的血肉,五官早已分不清,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流,滴落在白色的连衣裙上,晕开一朵朵诡异的花。
李明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就在这时,那个“女人”突然动了。她缓缓抬起头,用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盯”着李明,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终……于……来……了……”一个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她喉咙里发出,像是用指甲刮过玻璃。
李明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沿着走廊拼命往下跑。他不敢回头,只觉得那个“女人”就在身后跟着,冰冷的气息吹在他的后颈上。
跑到一楼客厅,他抓起门口的背包,用尽全身力气拉开房门,冲进了茫茫雨夜中。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衣服,冰冷刺骨,但他丝毫感觉不到,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仿佛身后有索命的厉鬼。
不知跑了多久,他看到前方有一点微弱的灯光。他心中一喜,朝着灯光的方向跑去。那是一间破旧的小木屋,看起来像是守林人的住所。
他冲到木屋门口,用力敲门:“开门!开门!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探出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你是谁?这么晚了在这里跑什么?”
“我……我是来继承老宅的,里面……里面有东西!”李明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说。
老太太的脸色变了变,打开门让他进来:“先进来吧,外面雨大。”
木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角落里堆着一些柴火。老太太给李明倒了一杯热水,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说的,是那间李家老宅吧?”
李明点点头,接过热水,双手因为后怕还在不停颤抖。
“唉,那地方邪性得很啊。”老太太缓缓开口,“几十年前,那里确实出过事。”
李明抬起头,急切地问:“什么事?”
“听说啊,以前住着一个姓李的大户人家,家里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女儿突然疯了,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镜子说话。有一天,人们发现她死在了房间里,死状很惨,脸被自己抓得稀烂……”老太太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恐惧,“从那以后,那座老宅就不太平了。晚上经常有人听到里面有女人的哭声,还有人说看到过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在窗口徘徊……”
李明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那个“女人”的样子,难道就是那个死去的李家女儿?
“那……那后来呢?”他追问。
“后来啊,那户人家就搬走了,老宅就一直空着。听说有几个胆子大的想进去看看,结果都吓疯了,还有一个再也没出来过……”老太太摇摇头,“年轻人,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那地方不是你能待的。”
李明沉默了。他现在身无分文,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
就在这时,木屋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阴冷的风灌了进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老太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指着门口,嘴唇哆嗦着:“她……她来了……”
李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正是那个在老宅里看到的“女人”!她的脸依旧血肉模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滴着水。
“你……逃……不……掉……”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李明和老太太吓得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那个“女人”一步步走进来。她的脚没有沾地,是飘着的!
“几……几十年了……终……于……有……人……来……陪……我……了……”“女人”说着,伸出一双惨白、枯瘦的手,朝着李明抓来。
李明闭上眼睛,心想这下死定了。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自己背包里有一样东西——那是叔公的律师给他的,说是叔公特意交代要交给继承人的,是一枚用红绳系着的玉佩。
他急忙在背包里摸索,终于摸到了那枚玉佩。他想也没想,朝着那个“女人”扔了过去。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好落在“女人”面前。奇怪的是,当玉佩接触到“女人”的身体时,她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体像是被烈火灼烧一样,冒出了黑烟。
“不……不……”她痛苦地挣扎着,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了空气中。
木屋恢复了平静,只有灯火还在微微摇曳。
李明和老太太都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那……那是什么?”老太太指着地上的玉佩,声音还有些发颤。
李明捡起玉佩,只见上面刻着一个“安”字,触手温润。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是叔公留给我的。”
老太太看着玉佩,突然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天意吧。那个姑娘生前叫李安,据说她是被人害死的,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枚玉佩……”
李明恍然大悟,原来叔公留下这枚玉佩,是为了镇压李安的怨气。
第二天,雨停了。李明将玉佩留在了木屋里,希望它能继续保护老太太。他没有再回老宅,而是直接离开了这个山村。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老宅的二楼走廊里,一个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她看着窗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而她的手里,赫然拿着一枚和李明扔掉的一模一样的玉佩!
李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山村。直到双脚踩上县城的柏油路,鞋底传来沥青被晒得发软的温度,他才敢回头望一眼——远山如黛,那座藏在云雾里的老宅早已看不见踪迹,可后颈的寒意却像生了根,总在不经意间顺着脊椎爬上来。
他在县城的小旅馆住了三天。每天夜里都做同一个梦:月光惨白的梳妆台前,李安的脸在铜镜里一点点清晰,那些模糊的血肉褪去,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少女的脸,眉眼清秀,只是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痣。她对着镜子梳头,木梳划过发丝的声音像春蚕啃食桑叶,细细密密的。可当她转过脸,左眼的位置却空着,黑洞洞的眼眶里淌出黑血,滴在李明手背上,冰凉黏腻。
第四天清晨,李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站着两个穿警服的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是李明吗?”其中一个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李家村的王老太死了,你是最后一个见过她的人,跟我们去一趟。”
警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时,李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把玉佩留在了木屋。
王老太的尸体是被上山砍柴的村民发现的。她躺在木屋正中央,双腿蜷曲如虾,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最诡异的是她的脸——皮肤被抓得稀烂,血肉模糊间,隐约能看到骨头的青白。
“跟你上次描述的那个‘女人’死状一样。”年轻的警察蹲在尸体旁,声音发颤。老警察没说话,只是盯着墙角——那里本该放着李明留下的玉佩,现在却空空如也。
李明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王老太说过的话:“那个姑娘是被人害死的……” 难道李安的怨气根本没散?玉佩是被她拿走了,还是被别的什么东西?
“王老太昨晚有什么异常吗?”老警察突然开口,目光扫过木屋的每一个角落。村民们摇摇头,七嘴八舌地说王老太一辈子没结过婚,独来独往,只是最近总说“该来了”“躲不掉了”。
李明的心猛地一沉。他注意到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褪色的红布包,包口松松地敞着。他走过去,指尖刚碰到布料,就听见身后传来老警察的呵斥:“别动证物!”
可已经晚了。红布包被他碰得一晃,从里面滚出个东西——不是玉佩,是半块铜镜。镜面蒙着厚厚的灰,却能清晰地映出李明的脸。只是镜中的他,左眼下方多了颗痣。
“啊!”李明吓得把铜镜甩在地上。镜面裂开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一声轻笑,细细的,像少女的银铃。
老警察捡起碎镜,眉头拧成个疙瘩:“这镜子……跟李家老宅里的那面一模一样。”
“您怎么知道?”李明脱口而出。
老警察的脸色暗了暗:“二十年前,我是这里的片儿警。那时候李家老宅出过一桩案子,死者是个叫李安的姑娘,死在自己房里,梳妆台上就摆着这么面铜镜。”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当时法医验尸,说她左眼球不见了。”
李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那个梦的意思——李安不是要他的命,是要他看清楚什么。
那天下午,李明不顾警察的劝阻,执意要回老宅。他沿着泥泞的山路往上走,越靠近老宅,空气就越冷。屋檐下的雨帘明明是垂直落下的,却在离门槛半尺的地方突然拐了个弯,像是有堵无形的墙挡着。
推开门时,客厅里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盖过了霉味。楼梯口放着双绣鞋,红缎面,鞋头绣着鸳鸯,只是左边那只的鞋尖沾着黑血。李明认得这双鞋——王老太说过,李安死的那天,穿的就是新做的红绣鞋。
他一步步走上楼梯,这次楼梯没发出声音。二楼走廊的尽头,那扇虚掩的门里透出烛光,不是惨白的月光,是温暖的橘黄色,像谁家姑娘夜里还在做针线活。
“进来吧。”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不是之前沙哑破碎的调子,是十七八岁少女该有的声音,带着点怯生生的温柔。
李明推开门。梳妆台前坐着个姑娘,穿着月白的旗袍,乌黑的头发绾成发髻,用根玉簪别着。她正对着铜镜描眉,笔尖划过眉骨的弧度,轻柔得像羽毛。
“你终于肯回来了。” 姑娘转过脸,左眼下方果然有颗痣,左眼的位置蒙着层白纱,“我等了你二十年。”
“等我?”李明愣住了。
“不,是等能看见真相的人。” 姑娘笑了笑,指尖轻轻点向铜镜,“你看。”
镜面泛起涟漪,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画面渐渐清晰——二十年前的夜晚,也是这样的雨天。李安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攥着半块铜镜,另半块被她藏在枕头下。窗外有人影闪过,是个穿长衫的男人,手里拿着把沾血的匕首。
“把东西交出来。” 男人的声音很凶,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大家都叫他陈大夫。
“我不会给你的!”李安把铜镜往怀里塞,“你用假药害死那么多人,还想拿账本去要挟镇长?”
陈大夫扑上来抢夺,匕首划破了李安的手臂。撕扯间,铜镜摔在地上,裂成两半。李安抓起一半就往外跑,却被陈大夫拽住头发,狠狠撞向梳妆台的棱角。
“啊——” 李安的额头流出血,染红了月白的旗袍。陈大夫怕她叫喊,竟生生挖掉了她的左眼。
“这样你就不能指认我了。” 陈大夫的声音像淬了毒,“等你死了,就说你疯了自毁容貌,谁会信一个疯子的话?”
铜镜里的画面消失了。李安的身影在烛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手里的半块铜镜落在桌上,与王老太房里找到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王老太是我杀的。” 李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是陈大夫的相好,当年帮他藏了账本。我本想拿玉佩镇住怨气,可看到账本的那一刻,实在忍不住……”
李明这才明白,王老太说的“该来了”,不是指李安,是指真相。
三天后,警察在陈大夫家的地窖里找到了那本泛黄的账本,还有个上锁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颗用石灰保存的眼球,和李安左眼的大小一模一样。陈大夫已经疯了,被抓的时候正对着镜子挖自己的眼睛,嘴里念叨着:“她看见了……她看见了……”
李明再次离开李家村时,把拼好的铜镜带回了老宅。他在李安的房间里点了盏长明灯,灯芯是用她当年未绣完的鸳鸯帕做的。
夜里,他总能听见木梳划过发丝的声音,细细密密的。有时镜子里会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月白旗袍的姑娘对着他笑,左眼的白纱被风吹起,露出底下淡淡的疤痕,像朵盛开的白梅。
后来,有人说李家老宅不再闹鬼了,只是每逢雨夜,二楼会亮起烛光,远远望去,像颗不肯熄灭的星。而那个继承老宅的年轻人,再也没离开过。有人问他怕不怕,他总是笑着指窗外——那里的山雾里,似乎总有个穿月白旗袍的身影,在静静地看着他。
长明灯的光晕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像极了李安当年未绣完的鸳鸯帕上的纹路。李明坐在梳妆台前,指尖拂过铜镜冰凉的边缘——那道裂痕被他用金箔细细补过,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倒像是天然的纹饰。
“今天镇上的药铺老板托人带了新的灯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话,声音在木质地板上弹了弹,“说是桐油混了松脂,能烧得更久。”
空气里浮起一缕极淡的脂粉香,是李安生前爱用的茉莉膏味道。梳妆台的抽屉轻轻“咔哒”一声弹开半寸,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月白旗袍。李明走过去,看见最上面那件的袖口绣着半朵茉莉,针脚细密,显然是新添的。
他笑了笑,把灯油倒进灯盏:“你的手艺倒是没退步。”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比上次更急,打在瓦上噼啪作响。李明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踹门。他皱了皱眉——这老宅的木门早就朽了,上个月才请木匠重新加固,怎么会有这么大动静?
“谁?”他抓起墙角的柴刀,一步步往下走。楼梯又开始吱呀作响,像是不堪重负。客厅里的月光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地上拖出道长长的黑影,一直蔓延到他脚边。
黑影的尽头站着个穿警服的人,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有道月牙形的疤。李明认得这道疤——是二十年前那个老警察,姓张。他去年在县城的医院里去世了,当时李明还去送过花圈。
“李同志,借一步说话。”张警官的声音像泡在水里,黏糊糊的,“陈大夫死了。”
李明握着柴刀的手紧了紧:“怎么死的?”
“在牢里撞墙死的。”张警官缓缓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是空的,黑洞洞的,“死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说你藏了他的东西。”
“我没藏他的东西。”李明后退半步,后腰撞到了门框,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就是那个账本啊。”张警官笑了起来,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满口黑牙,“你以为交上去的是真的?”
李明猛地想起三天前的事——警察来取账本时,他确实在地窖里找到了两本一模一样的泛黄册子。当时他只觉得其中一本的字迹更潦草,没多想就把另一本交了上去。难道……
“你交的那本,是陈大夫故意抄的假账。”张警官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手里多出个血糊糊的东西,“真账本里,记着镇长当年怎么买通陈大夫,用病死的猪肉冒充好肉卖给山外的人。而王老太,不光藏了账本,还帮他们埋了病死的猪……”
那血糊糊的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李明低头看去,是颗眼球,虹膜上有块淡褐色的斑——和张警官生前的右眼一模一样。
“他们当年挖了李安的眼,后来我查案查到镇长头上,他们就趁我喝醉,把我的眼也挖了。”张警官的声音里渗出血沫,“你以为李安为什么要留着那半块铜镜?镜子背面刻着埋猪的地方啊……”
李明突然想起铜镜背面确实有模糊的刻痕,像幅简易的地图,他一直以为是装饰。
“你看,他们都来了。”张警官抬起空眼眶望向门口。
李明转头,看见王老太拄着拐杖站在雨里,拐杖头滴着黑血;镇长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领口露出半截麻绳,舌头拖到胸口;陈大夫的脑袋歪在肩膀上,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们身后跟着十几个模糊的影子,都是当年吃了病死猪肉死掉的山民,一个个七窍流血,朝着他伸出手。
“把真账本交出来啊……”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像无数只蜜蜂在耳边嗡嗡叫。
“别碰他!” 一声清亮的女声划破嘈杂。李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李明身前,月白旗袍上的茉莉花纹在烛光中亮起荧光。她手里的铜镜猛地射出一道白光,照在那些影子身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快走!去后山的老槐树下!”李安回头看他,左眼的白纱已经扯掉,露出黑洞洞的眼眶,“铜镜背面的地图,指的是那里!把真账本挖出来,烧了它!烧了他们就再也不能害人了!”
李明抓起梳妆台上的铜镜和柴刀,冲出老宅。雨幕里,李安的身影正和那些影子缠斗,月白旗袍被血染红了大半,却依旧死死挡在门口。
后山的老槐树在闪电中像只张牙舞爪的鬼。李明跪在树下,用柴刀拼命刨土。雨水混着泥土溅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只听见地底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找到了!”他的手指碰到个硬纸壳,拽出来一看,正是那本被他藏起来的真账本。封面上沾着暗红色的污渍,凑近了闻,是早已干涸的血味。
就在这时,树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李明回头,看见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那里,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脸白得像纸。
“你是……”李明的话没说完就卡住了。那男孩的左眼下方,也有颗小小的痣。
“我叫李念安。”男孩的声音像李安,清脆又带着点怯,“是李安的弟弟。当年他们怕我说出真相,把我活埋在这里了。”
李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他突然明白,李安守着这座老宅,不光是为了自己的冤屈,更是为了这个被活埋的弟弟。
“快烧了它!”李念安指着账本,小手紧紧攥成拳头。
李明掏出火柴,划亮。火苗舔上纸页的瞬间,他听见地底传来无数凄厉的尖叫。老槐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树根处裂开道缝,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白骨,都是当年枉死的人。
账本烧完的那一刻,雨突然停了。天边裂开道口子,透出鱼肚白的光。那些纠缠的影子在晨光中渐渐消散,包括张警官、王老太、镇长和陈大夫。
李安的身影出现在老槐树下,月白旗袍又变得干干净净。她走到李念安身边,蹲下身,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两个身影在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化作两朵白色的蒲公英,被风一吹,散向远方。
李明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半块铜镜。镜面上,金箔补过的裂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条愈合的伤疤。
他回到老宅时,长明灯还在亮着。梳妆台上,那本假账本安安静静地躺着,被李安用红绳系了个蝴蝶结。抽屉里的月白旗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褂子,上面绣着一朵完整的茉莉。
后来,李明在老宅里开了个小小的杂货铺,卖些油盐酱醋,也收山民们采的草药。没人再见过穿白旗袍的姑娘,也没人再听见夜里的梳头声。
只是每逢清明,后山的老槐树下总会多一束白茉莉。有人说是李明放的,有人说是风刮来的。而杂货铺的柜台里,总放着半块镶金的铜镜,镜面偶尔会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月白旗袍,一个穿蓝布褂子,正对着镜子笑。
杂货铺的木门轴该上油了,每逢有人推门,总会发出“咿呀”一声长叹,像极了李安当年那声带着怯意的呼唤。李明坐在柜台后,手里摩挲着那半块铜镜,镜面被磨得愈发光亮,能清晰映出他眼角新添的细纹。
这年深秋来得早,山风卷着落叶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傍晚时分,铺子迎来个陌生客——个穿灰布中山装的老头,背微驼,手里拄着根铜头拐杖,拐杖点地的声音笃笃笃,敲得青石板路面发颤。
“打瓶煤油。”老头的声音沙哑,眼皮耷拉着,看人时总像没睡醒。
李明起身取煤油的当口,眼角余光瞥见老头正盯着柜台里的铜镜。那目光不像是看件寻常物件,倒像是在审视多年未见的旧识,带着点探究,又藏着丝忌惮。
“这镜子……”老头突然开口,拐杖在地面顿了顿,“看着有些年头了。”
“祖传的。”李明把油瓶递过去,指尖无意触到老头的手,冰凉,像刚从山涧里捞出来。
老头接过油瓶,却没走,反而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半块铜镜。李明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半块镜边有道月牙形的缺口,正好能和他手里的这半块严丝合缝。
“二十年前,我在李家老宅捡的。”老头的眼皮终于抬起来,眼里布满红血丝,“当时只觉得这铜锈里裹着点金光,没成想……”
话音未落,柜台里的铜镜突然发烫,李明手一抖,镜子“当啷”掉在柜面上。两道金光从碎裂处腾起,在空中交织成个完整的镜面,镜中赫然映出二十年前的画面:镇长的书房里,个穿灰布中山装的年轻人正把两本账本塞进墙缝,其中一本的封皮上,沾着块淡褐色的血迹——和张警官右眼虹膜上的斑一模一样。
“你是……”李明的声音发紧。
“我是老张的徒弟,当年跟着他查案。”老头的喉结滚动了下,“他被挖眼那天,我躲在房梁上,看着镇长把真账本藏进墙缝。后来老张死在医院,我偷了他的尸身,埋在老宅后院的石榴树下——他说过,死了也要盯着那伙人。”
铜镜的金光突然暗下去,镜中画面换成了后院的石榴树。今年春天,那树突然结了满枝红灯笼似的果子,李明摘来尝过,甜里带着点涩,像掺了泪的蜜糖。
“他托梦给我,说账本没烧干净。”老头的声音发颤,拐杖头的铜片映出他惨白的脸,“当年李安弟弟被活埋时,怀里揣着半张账本残页,记着镇长把赃款换成了金条,藏在……”
话没说完,铺外突然起了阵怪风,卷着沙石撞在门板上,“砰砰”作响。老头猛地转头,看向后山的方向,眼里的红血丝瞬间炸开:“他们来了!”
李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老槐树下的阴影里站着十几个黑影,都是些模糊的人形,手里拖着锁链,锁链上缠着腐烂的布条,看着竟像是当年山民们穿的粗布衣裳。
“是那些没被烧干净的怨气。”老头把半块铜镜往李明手里一塞,“快把镜子拼起来!老张说过,完整的铜镜能照出赃款的位置,烧了金条,他们才会彻底散!”
两块铜镜刚碰到一起,就发出“嗡”的一声轻鸣,金光暴涨,将整个杂货铺照得如同白昼。镜中浮现出老宅的地窖,角落里堆着个黑木箱子,箱盖缝隙里透出点点金光。
“在地窖!”李明抓起柴刀就往老宅跑,老头拄着拐杖跟在后面,拐杖点地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像在追赶什么。
地窖的木门早就朽了,一脚就能踹开。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李明举着油灯照去,角落里果然有个黑木箱子,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个“镇”字。
“快撬开!”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拐杖在箱边乱敲,“老张说金条上沾着他的血,烧了它们,他的眼就能瞑目了!”
柴刀劈开锁头的瞬间,李明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回头一看,那些黑影已经追到地窖口,最前面的那个举着块腐烂的木牌,上面依稀能辨认出“镇长”二字。
“别让他们碰箱子!”老头突然扑过来,用身体挡住箱口。黑影们一拥而上,锁链缠上老头的身体,李明眼睁睁看着他的皮肉像被虫蛀般一点点剥落,露出森白的骨头。
“快烧啊!”老头的骨头架子朝着李明嘶吼,眼窝深处燃起两簇幽蓝的火苗。
李明颤抖着摸出火柴,划亮的瞬间,箱里的金条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啸,每根金条上都浮现出张人脸——有张警官空洞的眼窝,有李安血肉模糊的脸颊,还有李念安被泥土糊住的小脸。
火苗舔上金条的刹那,地窖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那些黑影在火光中扭曲、消散,锁链“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化作灰烬。老头的骨头架子在火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两滴浑浊的液体,滴在燃烧的金条上,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火灭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地窖里只剩个烧黑的木箱,和散落在灰烬里的铜镜碎片。李明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碎片,指尖被烫出燎泡也不觉得疼。
回到杂货铺时,晨光正透过窗棂照在柜台前,青石板上的水渍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穿警服的张警官站在那里,左眼的位置不再空洞,而是嵌着颗亮晶晶的东西,像颗浸了水的黑曜石。他朝着李明敬了个礼,转身走进晨光里,身影渐渐淡去。
那天之后,李明把铜镜碎片用胶水粘好,依旧放在柜台里。只是从那以后,镜面再没映出过诡异的画面,只照得出往来山民的笑脸,和窗外四季变换的风景。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时,杂货铺的木门轴被人悄悄上了油,推门时再没发出过声响。李明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突然闻到一缕熟悉的茉莉香,转头看去,梳妆台上的长明灯不知何时亮了,灯芯上结着朵小小的冰花,像极了李安未绣完的那半朵茉莉。
他笑了笑,从柜台下拿出个新账本,提笔写下:今日进账,煤油一瓶,收铜钱三枚。字里行间,仿佛能看见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正站在桌边,用银簪轻轻拨了拨灯芯。
雪落了整整三天,把李家村裹成了个白馒头。杂货铺的屋檐下悬着冰棱,像一串串透明的玉簪,风一吹就轻轻摇晃,映着日头晃出细碎的光。李明坐在火炉边,手里纳着双布鞋——是给山脚下王寡妇的小儿子做的,那孩子去年冬天冻裂了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针脚歪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李明手一抖,针扎在指头上,渗出颗血珠。他抬头看向柜台,铜镜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镜面映着窗外的雪,白茫茫一片。他笑了笑,把血珠在布面上蹭掉:“人老了,眼神是不中用了。”
火炉上的水壶“咕嘟”作响,腾起的白气在窗玻璃上凝成水雾。李明起身倒水的当口,眼角瞥见镜中多了个影子——穿月白旗袍的李安正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根银簪,轻轻挑着他纳歪的针脚。
他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只有空气里浮着缕茉莉香,淡得像场梦。
开春时,村里来了个外乡人,开着辆绿色的卡车,车斗里装着些稀奇物件——有能转着唱歌的铁皮匣子,有不用火就能亮的灯泡,还有印着彩色女人的香胰子。外乡人说要在村里盖座水电站,以后夜里不用点油灯,也能亮得跟白昼似的。
村民们都围着看热闹,只有李明心里发沉。他想起张警官的徒弟临终前说的话:镇长的金条虽烧了,但当年参与埋病死猪的还有个外地商人,那人拿了好处费,在山外开了家罐头厂,用的还是山里的水源。
“李叔,您咋不来看新鲜?”隔壁的二柱子举着个铁皮匣子跑过来,那匣子正唱着咿咿呀呀的戏,“这叫收音机,能听千里外的动静呢!”
李明没接话,只是望着外乡人停在老槐树下的卡车。车斗的挡板上沾着些深褐色的污渍,凑近了闻,有股熟悉的腥气,像极了当年账本上的血味。
夜里,杂货铺的门板被人撬了。李明被响动惊醒时,正看见个黑影在柜台前翻找,手里拿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找这个?”李明点亮油灯,举起手里的铜镜。镜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照出黑影的脸——是那个外乡人,左眉骨上有道疤,和当年那个外地商人的照片上的疤一模一样。
“把镜子给我!”外乡人目露凶光,匕首朝着李明刺来。
李明侧身躲开,铜镜“当啷”掉在地上,裂开道新缝。诡异的是,裂缝里竟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像血,顺着木纹往地底渗。外乡人踩在那液体上,突然惨叫一声,鞋底像是被烙铁烫了,冒出阵阵白烟。
“是山民的血。” 李安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带着彻骨的寒意,“当年你往水里投毒,害死的人,都记着呢。”
外乡人惊恐地回头,看见无数双惨白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往土里拖。他手里的匕首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荡的铺子里回荡。
“不!我不是故意的!是镇长逼我的!”外乡人拼命挣扎,指甲抠着青石板,留下道道血痕,“我后来捐了好多钱盖学校,我赎罪了啊!”
“赎罪?” 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李念安的身影从铜镜里走出来,穿着崭新的蓝布褂子,只是脸色白得像纸,“去年山外的孩子喝了罐头厂的水,拉痢疾死了七个,你敢说不是你做的手脚?”
外乡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那些惨白的手越收越紧,他的半个身子已经陷进土里,只剩头还露在外面,眼睛瞪得滚圆,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
李明捡起地上的铜镜,镜面映出地底的景象:无数具白骨围着个黑陶罐,罐里装着浑浊的液体,正顺着土壤的缝隙往山涧渗——那是村里的水源地。
“烧了它。” 李安的声音带着决绝。
李明点燃火把,朝着外乡人陷下去的地方扔过去。火把刚接触到地面,就“轰”的一声燃起熊熊大火,火光中隐约能看见黑陶罐炸裂的碎片,和无数扭曲的人脸在火里消散。
外乡人最后发出的惨叫,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戛然而止。
火灭后,地上只留下个黑黢黢的坑,铜镜的裂缝里不再渗血,反而透出温润的光。李明把镜子捡起来,发现新裂的缝隙处,竟慢慢长出层淡绿色的苔藓,像极了李安旗袍上绣过的藤蔓。
水电站最终还是盖起来了。通水那天,村里请了戏班子,敲锣打鼓闹了一整天。李明坐在杂货铺门口,看着孩子们围着电灯泡转圈,笑出了眼泪。
有个穿红袄的小姑娘跑过来,举着颗糖:“李爷爷,这糖好甜,给你吃。”
李明接过糖,指尖触到小姑娘的手,暖乎乎的。小姑娘左眼下方有颗小小的痣,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我娘说,以前这里住着个很美的姑姑,会唱好听的歌。”
李明望着老槐树的方向,那里的新叶绿得发亮。空气里又飘来缕茉莉香,这次很清晰,像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哼着支旧调子。
他把糖纸剥开,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散开时,眼角的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铜镜依旧放在柜台里,只是镜面渐渐蒙上了层薄雾,再也照不出人影。有人说那是岁月的痕迹,有人说那是李安和念安终于放下了执念。只有李明知道,每当他夜里纳鞋时,总能感觉到有双温柔的手,悄悄帮他把歪了的针脚理直。
那年冬天,李明无疾而终。村民们在他枕头下发现了那半块铜镜,镜面的薄雾散去,映出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月白旗袍,一个穿蓝布褂子,正对着镜子梳头,木梳划过发丝的声音,细得像春雨落在青石板上。
杂货铺后来改成了村史馆,墙上挂着李安的旗袍和念安的蓝布褂子,玻璃柜里摆着那半块铜镜。有孩子问守馆的老人,镜子里的人是谁。老人总会指着后山的方向,那里的老槐树下,常年开着一片白茉莉。
“是咱们村的守护神啊。”老人笑着说,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李明看着油灯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