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遇到双鲤,正是八月,桂花香时。
苏伯驹连续三天见到她在辛庄赌钱,辛逸在赌桌上素来无敌手,这几日却每每被她逗得咬牙切齿:“你到底要怎样!给个明白话成不成?”
双鲤含笑睨辛逸:“你们赌坊开门做生意,别人都能来玩,偏我就不行?”
辛逸气得狠,拍桌丢椅:“你来赢钱便也罢!为何每次赢了钱最后却总要全输了才罢手,还偏偏是输在我手上?”
“这也是怪事,许别人来输钱,不许我来输钱?我的钱就这样卑劣下贱,叫你瞧不上?再说了,那钱是我从你这赢回来的,你再瞧不上,那原先也是自个儿的钱。”
如此歪理,简直找茬。
辛庄虽是赌场,东家来头却大,苏伯驹是东家之一,只是碍着身份原因甚少出面,这次也着实是对上门踢馆子的女孩起了好奇心。
她每晚只来玩十把,数额却十分大,指定要和辛逸玩,虐得辛逸没脸出去见人。
辛庄是有规矩的,赌注超过一定数额,若有指定,不能拒绝,但这晚双鲤来时,没瞧见辛逸,反倒是个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坐在那。他穿得斯文,和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态度却很好:“辛逸不在,我和姑娘玩几把。”
他拿牌的姿势很生疏,一看就是生手,双鲤不想欺负人:“你不会玩。”
苏伯驹笑一下:“我就想试试。”
“你确定?”
他没再说话,只招手叫人来发牌。双鲤自然没拒绝,别人要送钱上门,她难道还傻傻给推拒门外?那晚他没赢一次,半个辛庄给输掉了,但他还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
再发好牌,双鲤不去拿,他抬眸看她一眼,笑得谦和:“怎么了?”
她抿着唇,想了想,说:“我今天赢的带得走吗?走后能安全吗?”
他放下牌,笃定地在一群虎视眈眈的人注视下说:“当然。”
那之后连续三天,双鲤都和他玩,第三日她离开辛庄前对他说:“你们家的辛逸大爷欺负了我的一个朋友。”
苏伯驹松了口气,心知这事是可以结了,他回头看辛逸:“你还欺负人家的朋友了?”
后来苏伯驹才知道,辛逸喝醉了酒之后调戏了一个女孩,虽然不过是亲了个小嘴,可那女孩清清白白,怎么能随便给人轻薄?这事最后以辛逸赔礼道歉做了结局,双鲤把赢来的钱都还回去,苏伯驹不肯要:“哪有这个道理。”
“怎么没有,我的目的就是要辛逸的道歉,你们的钱我很稀罕吗?”她嗤笑一声,“何况,我一个外来的女孩,身上带这么多财干嘛,不要命了?”
苏伯驹觉得她有意思:“以后就是朋友了。”
她笑一笑,答得很干脆:“好。”
002
双鲤不认生,人家说是朋友,她也不当场面上的话听,真在意洪园摆了席,把苏伯驹请来,说是要找学校。
“你还读书?”
“我知道我看起来很渣,但我也是个文化人。不过这次不是我,是沈文心。”
沈文心便是被辛逸无意亲了小嘴的那个,温柔腼腆,小家碧玉。苏伯驹见过她,沈文心生得好,这年头背后没有势力可以倚仗,身上又没几个钱,空长了张如花似玉的脸,那是灾难。双鲤在给沈文心当护卫,说起这事,那也是阴差阳错。
三个月前南方一场饥荒死了好多人,沈文心是那场饥荒的幸存者,遇到双鲤,可以说是沈文心的运气。她骑马路过灾区,见沈文心还活着,顺带捞了一个人上马车,便这样,两人一路从南方走到了天津。
双鲤准备等沈文心在天津能独立安身了,她再离开。谁知沈文心的学校还没物色下来,她们去意洪楼听戏时却遇到了醉汉辛逸,才有了那次醉吻。
“你对她倒是上心。”
双鲤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一瞬的出神,然后笑一笑说:“她很乖的。”
“这倒是。”
苏伯驹没接手这件事,谁惹的祸谁解决,辛逸那段时日便跑前跑后,从最初的不乐意,到最后的甘之如饴,态度转变不能更大。
那时苏伯驹身边其实不大太平,苏家在天津家大业大,树敌不少,他身为长子,不少人想要他的命,被双鲤撞见过几次。她有一手好赌技,也有一手好枪法,性子冷中带热,对看得上的人极好,对看不上眼的基本不搭理。
她想起苏伯驹为了朋友差点散尽家财,觉得此人很对自己的脾气,便时常在他身边出没。时日一长,苏伯驹也明白了她的意图,要说不感动,那肯定是假的。
其实他身边暗处的护卫不少,但看到她每每露出对他保护的样子,他又把话忍住了。但双鲤毕竟是机敏的,察觉到之后就随他去了。
沈文心在天津安居乐业,学业有成,她们与辛庄和苏家的关系也越发亲密,辛逸那年的诞辰,包了酒楼祝寿,请了城中很红的角来唱戏,苏伯驹与双鲤两个静静坐在包间里,外头台上在唱凤还巢。
“她明知老爹爹为奴行聘,反将她亲生女嫁与穆门……”
双鲤忽地端起一壶酒痛饮,她喝得那样急,才几口便被呛了住,苏伯驹拿了手帕递给她,她没接,拿袖子擦了嘴,睨了他一眼:“苏大少爷看起来,倒是比更像个女子。”
苏伯驹却执意将手帕递过去:“这帕子是我母亲绣的,这个你总不会嫌弃吧。”
双鲤一愣,低头看素净的手帕,拿起看了许久,才低声说:“我娘以前也给我绣帕子做衣裳鞋袜,一年四季,裁好布料,从来不借她人手。”
苏伯驹为她斟了一杯茶:“后来呢?”
“后来我爹纳妾生女,那个女儿貌美如花,她们母女受尽宠爱,我舅舅一家因言获罪,我母亲郁郁而终,哦,我还有个未婚夫,但我爹的小妾看上我未婚夫的家世人品,硬给她女儿抢过去了。”
外头满堂宾客喝彩,双鲤若无其事将苏伯驹的手绢塞入了怀中,正色道:“开玩笑的。”
苏伯驹双眼中都是闪亮的笑意。
其实,有些事他是知道的。
浙江总督陈秉夫有二女,大女婿是当地望族彭家,不知是何原因,成亲当日,有人闹上了礼堂,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这事也就没了下文。
因着是风月事,私底下都传遍了,说是新娘子被换了,别人都当是笑谈。辛逸参加过这场婚宴,初见面时便将她认出来了。
陈总督的大女儿,名叫陈鱼,小字双鲤。
003
直到双鲤不告而别离开天津,苏伯驹才知晓为何她会对他说家中的事——她分明是想,此后山长水阔,既无再见之日,说什么又有什么了不得。
“沈文心入了学,有了咱们照顾,双鲤是浮萍心性,行踪不定,自然说走就走。”辛逸拍拍苏伯驹的肩膀,补了一句,“那时我在彭家遇到她,她一身缟素,哭得很是凄惨,彭家那小子却满脸厌恶,这般伤害,她恐怕对男女之情已心灰意冷,你……何愁没有名门淑女?”
苏伯驹笑一笑,翻身上马,在九月的艳阳之下,他朝城门奔驰而去。
名门淑女何其多,可要找一个刻骨铭心的人,又何其难。
他自然没能追到双鲤,实际上,在双鲤消失了将近半年之后,他已然知道再见她无望,可家里催逼着他成亲的事儿,他也不答应。
也是撞见沈文心问辛逸借钱,他才知道双鲤出了事。足足一万两,哪里是沈文心出得起的,沈文心急红了双眼,拽着辛逸的袖子:“你帮帮她,我给你当牛做马都成。”
辛逸安抚了沈文心,出去筹钱时才对苏伯驹说:“年前听说陈总督上京述职,言语上得罪了顶头上司,被下了大狱。”
官丢了,命能不能保都是问题,这一万两,恐怕是拿去换人的。
苏伯驹再次见到双鲤,是在杭州的驿站,深雪的夜,她坐在驿站门口的椅上,撑着头挑着灯花,听到马蹄声,急忙回头快步上前:“带钱来了?”
说完才发现是他,眯起了双眼,复而笑:“没想到是你。”
其实是想到了的,离开总督府后的两年,她走南闯北,见过多少人与事?怎会看不清这个男人眼中的情意,只是她无法回应,便只是漠视远离。
苏伯驹伸手拉她上马,低声笑道:“带了钱了,不止一万两,只是你要欠我了。”
马蹄声在夜色中哒哒响起,街上冷风刮人,面颊冷而痛,她在他怀中,而他喷在她发顶的呼吸灼热,怀抱温暖。
从来锦上添花多,由来树倒猢狲散,如此雪中送炭情,只怕便是日后还清了钱,也还不清情了。
双鲤双眼一热,深吸一口气:“日后定然双倍奉还。”
但,饶是双鲤也没能想到,在换出陈秉夫后,陈秉夫却打了她一巴掌,对她恨入骨血。
“都是你这个小贱人害的!若不是你外祖家低贱满是铜臭,老夫何至于丢官罢职!我是瞎了眼才会娶一家丧门星啊!”
双鲤母舅姓杨,本是商家,在江南极其富有,家中子弟长进,在上头很得面子,官至织造。太富了,让朝中的人都嫉妒得红了眼,随便找了个莫须有的名义便将杨家灭了族,财产悉数充公。陈总督这职位多是妻舅家出力,这次他回京述职,还真是被殃及的池鱼。
如今他的娇妻美妾并一个儿子都被杀了,他便将一腔憎恨悉数发泄在原配的女儿身上。
陈秉夫打得狠,打完后不屑与双鲤为伍,丢下她便走了。双鲤坐在冰冷的雪中,冷意入骨,双眼寂静,她伸手擦一下嘴角的血:“什么玩意儿,不是人的东西!”
苏伯驹不放心双鲤一个人出去,便去接她,买死囚本就是黑灯瞎火的买卖,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夜晚做,谁知一去便看到的便看到她失魂落魄坐在雪地中。
他踩着积雪走过去,她低着头,抓一把身旁的雪按在脸颊上,低着头不肯抬起。
“你怎么了?”
他低头去看她的脸,她扭过头去不让他看,他伸手去掰,她不肯,他怒了:“杨双鲤!你脸怎么了!”
男人力气大,她到底没抵过他,被掰过头去,脸上湿淋淋的全是眼泪。
那晚,他陪她枯坐了一夜,怎么劝她都不肯动,路过的行人将他们当成疯子一般指指点点。及至子夜时,她终于熬不住,靠在他肩上发起烧来。
苏伯驹听她声音嘶哑地说:“你看,今夜没有星月,想必子时会一片黑暗。”她甚至对他笑了一下:“便如同我母亲去世那一夜一般。”
苏伯驹心中钝疼,怜惜一点一滴累积。
“别怕,你还有我。”
她迷糊了,没听见。
004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双鲤的这次发烧,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在同济堂躺了大半个月,才被苏伯驹带会了天津。
双鲤不愿亏欠苏伯驹,答应了辛逸的邀请,去了辛庄坐镇,怎么也不愿改名:“我已有一次抛弃姓名,那是因着陈家亏欠了我。如今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我不改。”
苏伯驹没办法:“那无论如何穿男装吧,这样行事也方便。”
这个双鲤没反对。
杨双鲤,时人识字还不多,见她男装风流,便戏称双公子。
双鲤五官并不多出众,胜在肤白胜雪,照理说并不如何美貌,且抛头露面,爱作男装,名门淑女哪有这样的?可这世上最说不好的便是人心。
比如苏伯驹,怎么瞧她都觉得怦然心动。
比如辛逸,平时出门都是鼻孔朝天的大爷,对着双鲤便服小做低,苏伯驹为此与他吃了好大一缸醋,辛逸才将他的心思告诉他。
“你不知道,沈小妞看着柔情似水,其实心肠硬得像石头,她爹妈如今不在世了,她死心眼地将双鲤当姐姐和妈,我以后要想娶这个媳妇,还得过双鲤那关。”辛逸扼腕叹气,跌足捶胸,“你也瞧见双鲤在辛庄横行霸道耀武扬威的模样了?这事还玄乎着呢!”
苏伯驹回头便将这事和双鲤说了,她倒是没再为难辛逸,撺掇着沈文心和辛逸订了亲,辛家祖上多出游侠,从来不将门第放在眼中,沈文心虽是寒门,教养却极好,这事竟很快便促成了。
她动作如此迅速,倒叫苏伯驹不解其意,双鲤也不瞒他:“眼下形势不太好,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
苏伯驹便沉默。
那几年军官调动非常频繁,苏家一直在京津两省任职,只是多在朝堂,苏伯驹是家中长子,本该继承家业,可形势确实如双鲤说的那样,不太好,太不好。
苏父性情耿直,往上参了一本,得罪了人,殃及满门,说是要在菜市场斩首示众。
这事传出来后,辛逸把辛庄关了,还要和沈文心解除婚约,他准备去劫法场——最后被双鲤踹趴了下。
“有意气是好事,只是你们将老母妻儿放在那里?文心便罢了,三爷你以为我们文心离了你还没人要了不成?可你家中的老太太呢,她已没了丈夫,就剩你一个儿子,你这是逼着你娘去死呢?”
双鲤去看苏伯驹,他坐在大牢铺着干草的地上,有些狼狈,看到她提着篮子来,露出一个苦笑:“你怎么来了?”
她看了一圈:“你这环境还不错,竟然没受到虐待。”
“苏家发展这些年,连这点优待要是办不到,那不是太失败了?”
他仍能苦中作乐,只是人之将死,从前顾虑的束缚的便都没了,双鲤离开前,苏伯驹将怀中一直贴上带着的玉镯给了她:“本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他看着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意,“若是有来世,你愿不愿意陪在我身旁?”
那天,双鲤没给苏伯驹答案,在他黯淡下去的眼中离开了。
只是一离开便马不停蹄集结了一批人,准备去劫法场,将苏伯驹救出来那天,直到边塞他都在昏迷。双鲤担心了一路,岂料他在边塞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调侃她的。
“你总想着要还我人情,如今可算如愿了。”
双鲤知道他在牢狱中受了重伤,几乎体无完肤,如今全凭一股意念支撑,她恐怕他心中无所牵挂,一口气就过去了,忙拉着他的手低声说:“你不过是带了万两银子解我眼下之急,我是为了你一个钦犯赔了锦绣前程,你欠我这样多,日后要为我当牛做马才能还得清。”
苏伯驹看着她,张了张嘴,又陷入了昏迷。
双鲤抱着他,手心贴着他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心想,就这样吧,无论如何,这次怕是躲不开他了。不去求下辈子如何,这辈子先过完再说。
005
塞外消息滞后,双鲤与苏伯驹牧马放羊一年,闲得快长毛,苏伯驹已然恢复了身子,全没有初到时的鲜血淋漓。后来双鲤才知道,他那伤虽然看着恐怖,其实都是皮外伤,苏家仁义,在天津乐善好施,活人无数,即便遭此大难,亦有人相助。
苏伯驹推开木门走出去,便看到双鲤满草地打滚,山羊在她脚边啃草,被她一滚,咩咩直叫,她实在闲得慌,抱着老山羊的脖子不放,还好山羊认主,没有拿蹄子踹她,只是死命挣扎,着实可怜。
苏伯驹跑过去将可怜的羊从她手中解放,她懒懒地瘫在草地上:“苏大爷,小的快死了。”
苏大爷坐在她身旁,看着远方的风掠过广袤原野,接天碧草,女子眉清目秀,这样好。
他想和她在塞外过一世,可他记挂着中原,记挂着两个弟弟。
直到辛逸辗转来到塞外,他们才知道,四方军阀割据,根本没有人有空去管什么苏家。
“你两个弟弟,一个你婶娘带着,一个我家老太太带去了江南,如今我来一趟告诉你俩,你们是要回去中原,还是在此地待着。”
回去中原,便是群雄逐鹿,继续待着,便可归隐山林,悠然一生。
苏伯驹回头看双鲤:“你要如何?”
双鲤拍拍他的肩膀:“世不可避,如鱼在水。何况你我本在局中,如今国难当头,依你的性子,是能甘心置身事外的吗?”她笑一笑,“便是你真这么孬,我杨双鲤可是吃不了苦头、定要回去温柔乡富贵场的人。”
她哪里富有过,也多是罹难。
苏伯驹伸手揉乱她的长发:“行吧,双公子,那你我便回去吧。”
中原形势比想象得还要乱,有兵有财的人立地为王,不胜枚举,苏伯驹一回去便忙得不可开交,苏家在当地有声望,即便有人再不服也不得不面对现实,或者投诚,或者归顺,或者合作。
辛庄作为赌场,后来便成了捞钱的场子,辛逸彻底放手交给双鲤了,他得为苏伯驹保驾护航,哪有空再去斗鸡走狗。
辛庄交给双鲤后,专门负责捞洋人的钱,世人好胜,只要不是泥捏的,便有脾气,十赌九输,最能引人入局。她赌技师承舅舅杨松,杨松做官前在江湖中号称赌神,双鲤读书不如何,一手赌技却是青出于蓝。
赌得好了赔出去的国宝和钱都能赢回来,双鲤时常拉着辛逸天南地北和人海赌,赌神之名没传出去,欺诈师的名声却极响亮。
国人戏称,却总是大开方便之门,一来她是姑娘,二来她是为国事,大家私底下都知道,她志不在赌而在物。咱们内部自己可以斗,对外时枪口却要一致。虽然赌这种东西上不了台面,但非常局势下得用非常手段。你红口白牙和别人要东西的话,人家能给?
双鲤的想法就是——不给咱就骗呗!反正你们没少霸凌咱。
又一年初,辛逸死活要回天津结婚:“再不回去,老子媳妇都要被人抢走了!”
双鲤正在摸刚收回来的貔貅:“你说我要去请得道高僧为我的貔貅开个光不?这样以后可以再攒点钱。”
“钱钱钱!你现在都快掉钱眼里去了!你知道多少人家想把姑娘送给你家苏伯驹吗?”
双鲤瞅了瞅辛逸:“若是连这点空虚寂寞都守不住,让给别家也好。”话毕又摸了摸辛逸的脑门,“就这脑子,以后也甭想赢我了,光长眼不长心,一点不识人。”
辛逸怒:“没良心的女人,还好有我替他看着你,否则你一准和人跑了。”
006
时隔一年多再回天津,辛逸洞房花烛夜,双鲤在苏伯驹书房和他交财政报告:“去别地赢钱,要给过路费,有些人要财,有些人要物,还有些人要人,也是你双公子魅力无边,否则怎么走哪儿都吃香呢。”
苏伯驹直勾勾看着她,不管她说什么都嗯嗯点头称是,双鲤说得口干,喝了杯水:“我今日一回来就发觉你们看我的眼神十分怪异,莫非我脸上绣了朵花?还是你越发觉得我帅气英俊?”
“这一年零三个月,我给你写了二十八封信,打了五十七个电话,你回了零封,只接了十七个。”
双鲤心虚,低咳一声:“我忙。”
“呵呵。”苏伯驹温温一笑,“一个月前,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你没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统共不过是谁家又给你塞姑娘了呗。”
“嗯,对,我收了。”
双鲤和苏伯驹大眼对小眼,苏伯驹叹了口气,移开眼睛,本想诓骗她,让她也尝尝什么叫患得患失,却又舍不得:“陈雁,你二妹,彭氏死于乱战,她与你父亲来投奔你了。”
双鲤放下茶杯,对着一室灯花,反问苏伯驹:“我一个姓杨的,怎么会有姓陈的妹子?”
那年双鲤被苏伯驹带回天津前,将自己在外闯荡的几年攒下来的几百两银都留给陈秉夫,陈秉夫带着钱找到了彭家,彭家看着老丈人的面上,给了他一个铺子,他便又娶了一房妻子,如今小儿刚一岁。
双鲤远远地坐在车里看着二进院中逗弄孩儿的陈秉夫,他还富态,别人在经历战乱,他却还在当大老爷。
这处地方是苏伯驹找的,他坐在驾驶座上,凝着眉:“你别怪我不给他好地方住,实在是担心他蹬鼻子上脸。”
双鲤点头:“我知道。”
陈秉夫许是年纪大了,比从前安分许多。陈雁却是新丧,又长得貌美,从前便得彭氏娇宠,如何守得住寂寞?要说那彭氏,为人虽不怎么样,姿容却是没的说的,陈雁自负美貌,要再嫁人,别的又瞧不上,竟然中意了苏伯驹,成日去苏府打听苏伯驹的消息。
沈文心来和双鲤说这事时,双鲤正穿着马褂摇着扇子在赌桌上和一富家子掷筛子玩,不赌钱,随便热热手,闻言笑道:“翩翩公子,淑女好逑。他若无人问津,我才觉得奇怪。”
沈文心跺脚:“你怎的还能这样淡定!那骚狐狸,简直不要脸!”
“抢得了我一次,还能抢我第二次?”双鲤仍是笑眯眯,“我还真想看看她怎么抢。”
双鲤想看,陈雁也想看,除却母亲的出身,她自幼什么都比双鲤强,抢走双鲤的未婚夫是她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世间男儿哪有不好美色不贪欢?她放得下身段玩得起,自然不会输。
没多久,城里便传出了苏伯驹爱恋美貌寡妇的消息。
陈雁逢人问便要娇羞:“其实我是陈鱼的妹妹,姐姐与苏大爷是君子之交,你们不要想差了。啊,你们不知道呀,我姐姐陈鱼,就是杨双鲤。”
圈中人多知道陈鱼,亦有所耳闻彭家婚宴上的闹剧,陈雁是顶着陈鱼的身份嫁进彭家的,如果双鲤是陈鱼,那么她如今就是有夫之妇才是。
这么不清不楚地和苏伯驹纠缠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008
苏伯驹哪有功夫搭理一个一门心思想要当贵太太、日日吃喝玩乐的陈雁?
陈秉夫到底心未死,还想着再意气风发一把,被陈雁说动了心,拦下了刚赴完赌约坑了人的双鲤:“鲤儿,你与苏大爷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他有心,怎的这样久还不娶你,若是无意,你也该早早为自己谋划出路才是。”
陈秉夫并不知道那时苏伯驹就坐在车内,他一贯认为男人是不必多重视女人的,再宠爱也比不得前程,因此并不认为苏伯驹会接送双鲤上下班。
苏伯驹坐在车门上扯扯嘴角直冷笑,夜色中,双鲤回头对车的方向说:“你先回吧,把今日的账算一算,东西交去库房。”
车停了会儿,陈秉夫不由问:“车里的谁?”
双鲤想了想:“辛逸。”
陈秉夫不赞同地训斥她:“你和一个有妇之夫勾勾搭搭成何体统!”
双鲤笑了笑,心中也着实不乐意看陈秉夫故作慈爱:“我的事与你何干?”
一心想当苏伯驹老丈人,大女儿不成就小女儿,还要为自己儿子谋划出路的陈秉夫自然不甘被女儿呛声,还要拿老爷威风,重振父亲威仪,脸色当即沉下来。
双鲤却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再看他时,已是双目如炬,眼神幽冷:“莫提前程往事,今日你能在天津安身,已是我看在母亲份上给你留的面子,再要徒生事端,休怪我不留情面。”
只是双鲤这话,自然也传到了苏伯驹耳中。
他坐在车内,透过窗户看出去,便能看到她冷漠的脸色,这是与平常时候全然不一样的她。其实她哪样他都觉得喜欢,但他不愿意见她这么一副防备人的模样。
说起婚事,这也是苏伯驹的一块心病。婚约历来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鲤那边,陈秉夫与陈雁这两个亲戚,他真是半点都不想沾,可她也没别的亲戚。双鲤虽不认陈秉夫,陈雁却已将双鲤的身份传出去,外人不知其中深意,只会诋毁双鲤不尊君父,不知孝顺。
苏伯驹亲去将辛家老太太请回来,双鲤磨不过他,只好认了母亲,叩头敬茶,遂成一家。
苏伯驹是要找辛老太太给双鲤撑腰,其实完全没必要,双鲤如今很是无赖,并不比市井泼皮好上多少,陈雁说她是陈鱼,可她从前在杭州时深居简出,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陈家和母舅家都遭逢大难,死伤无数,彭家又毁于战乱,即便有参加婚礼的人认出她来,也该衡量衡量,她双公子是那样好惹的?
陈雁要说,双鲤只管不认,这边和苏伯驹的婚礼只管筹办着。
城中人多知道,苏伯驹一腔真心付双鲤,苦追多年,黄花菜都凉了好几回,从辛逸新婚到如今辛家长孙都能上树了,他才终于抱得佳人归,女子艳羡双鲤好命,觅得有情郎,男子却都是叹息,若他们也遇了一位能与自己千山万水不归家,生死同命到天涯的女子,他们也愿意守身如玉,只爱一人。
世间女子千千万,唯此一人在他方。不如不遇倾城色,至此方知此话为何意。
礼堂之上,有所感触的宾客多是如此想的,那个朝双鲤开枪的人,亦是如此想的。
早知她如此好,当初他怎么就被乱花迷了眼,任凭别人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他的妻?
009
彭荣,这个本已被双鲤忘在岁月另一端的名字。
此刻她低头看着胸口绽放的血花,错楞地任凭迟来的痛处蔓延身体每一处时,怎样都想不到,她没有死在离开家之后的江湖中,没有死在去塞外的路上,这些年南北飘泊遇到那么多凶神恶煞的狂徒都能全身而退,最后竟然,死于一个本该过世的人手中。
“双鲤——”
是谁的悲鸣响彻耳际。
“双鲤,双鲤,呜呜呜……”
谁的的泪眼朦胧这个渐渐模糊的世界。
“鲤妹!”
“双公子……”
“阿鱼!”
又是谁,终于在最后一刻顿悟,原来自己从未珍惜过她的真心。
这世界总归不会将所有好运都交付于她,或许就是她最厌恶憎恨的人,也能有自己的奇遇。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双鲤看到苏伯驹带泪的面容,这一刻,涌上心头的,竟然不是悲伤,而是狂喜。
真愉快,这个世上,有那么一群人将她放在心上。有这么一个人,爱她入骨,为她哭泣。
双鲤伸出手,抚上苏伯驹的面容,红色鲜血沾染了他的脸颊:“苏伯驹,我死了后,你不可以娶别人,要想我一辈子。”
这世上辜负她的人太多,只有他是属于她的,她不要把这个男人让给别人,死都不要。
终
塞外,天高海阔。
高大的男人搭好石头房,站在小山坡上远眺,才发现某人又骑上了忠心耿耿的山羊,他跑过去将人从气喘吁吁快要断气的山羊背上抱下来,搂在怀里低声骂:“老实点!伤还未好,大夫嘱咐过你不许乱跑乱跳,山羊背也是好骑的?”
女子似是不爽被人如此娇养,脸上极其不自在:“咩咩很乖,从来不摔我!”
男人冷哼一声,小心翼翼抱着她往回走。两人便是苏伯驹与双鲤。
那日双鲤中枪,幸而得救及时,只是子弹却擦心而过,极其危险,需要好生修养。中原局势太乱,苏伯驹考虑良久,将中原的一切都交给了弟弟,自己带着双鲤到了塞外,远离纷争,只当个闲散的守城之人。
双鲤并不觉得愧疚,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若是他有朝一日后悔,她会还他自由,了不起,拼了自己这条命,将他为她放弃的一切夺回来便也罢。
她不知道,若是苏伯驹知道她这种想法,恐怕真要将她打一顿。
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未曾后悔。倘若真有需要,他仍愿意为国战死,华夏血脉绝不会因他的退出而断绝。可他却绝不可能再有下一次运气,将她再从死神手中拉回来。
这个时代,他参与过,经历过,已经足够了。
有风吹来,卷起两人的乌发,长发在风中缠绕,结成了永不分离的姿态。
双鲤双手环抱着苏伯驹的脖子,他低头温柔地问她:“在想什么?”
她将头埋在他肩膀,懒洋洋道:“一首诗。”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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