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三线城市，晚上九点半的鹤城依然灯火通明，街上弥漫着烧烤的香味，路边光肚皮喝啤酒的男人们让自己的眼睛肆意尾随着两个年轻女孩。

“咱们这样穿这真的行吗？”程颖下意识地把白色绒毛开衫的衣襟裹紧，又往下拉了拉，尽可能遮住粉色亮片裙子紧紧包裹住的臀部。

“当然不能这样穿了！又不是去蒸桑拿的，去了就把外套脱掉，里面有柜子可以放衣服，”余悦只扫了一眼程颖，就把眼睛挪到路尽头变幻的荧光灯招牌上去了。

“我是说，会不会不安全？”程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偷偷出来聚会，还是通宵的。可是如果父母知道了，那她就别想出来了。

余悦噗嗤笑了出来，“安不安全取决于自己，如果你是去找男朋友的，当然就不安全咯，夜店里的男人，十个有九个都只是想跟你上床而已。”

“不过你放心，国内夜店和美国差不了多少，你跟着我这个老司机没事儿的，”余悦把胳膊搭在程颖肩膀上，一副要罩着她的样子，虽然论年龄，余悦还小程颖一个月。

“行。”

程颖12岁跟着妈妈魏燕贞从洋县搬到鹤城来，就认识了隔壁楼的小姑娘余悦。余悦父母早早离婚了，妈妈开餐馆忙得不可开交，余悦就拉着程颖去市中心的公园玩。后来两人再大一点，两个人就一起去省城逛市场。现在，不过换成夜店罢了。

“一会儿我先带你见见B姐，可能会问你要不要拍广告，你说没时间就行了，她可能会再坚持一下，但是你要不想拍的话，别松口就行。”

“这么多事？”

“总不能直接告诉人家我带你去蹭吃蹭喝吧？你知道B姐在美乐蒂包一晚卡座多少钱吗？一万三千八！我哪儿有那么多钱啊？又不是富二代。”

“去夜店的人都是富二代？”程颖知道余悦是在说自己，本想用她自己的话把玩笑开回去，看到余悦脸上闪过的一丝黯淡，赶紧把笑收了起来。听说余悦出国留学的这两年，余妈妈的餐馆遇到了困难，余悦课余当上了平面模特，现在还想回国往演员上转。跟程颖说话的时候似乎也变了味儿，像一锅鲫鱼汤，味道虽然鲜美，却时刻要小心汤里看不见的小刺。

“也不是……只喝酒没那么贵，但也比外面贵很多，还有不喝酒纯跳舞的。夜店里面就像另一个世界，生活着另一群人，这可是你十九年人生第一次进夜店吧？”

程颖点了点头，叮嘱道：“就说我是你同学，千万别提我爸。”

“行行行，”余悦小声嘀咕，“你说你堂堂房产老板的千金怎么搞得跟私生子似的，还是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好啊，自由自在。”

“你是穷人？”

“跟你比就是穷人。”

其实我很羡慕你，有自己的梦想，可以放手去做，不用一切都听父母的。程颖想了一下，又把这些话咽进了肚子里，说出口的是“放心吧，今晚肯定能见到那主持人。”

“谢了啊！”余悦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今晚真的很重要，如果我能认识Leo, 再通过他认识一些导演、制片人之类的，我就能跟学校提暂时休学，赚了钱学费也能交上了。”

“没问题的，”程颖用手挽过她的腰，步伐也和她保持一致，地上的影子像是拉花剪纸剪出来的两个小人儿。

“对了，不要喝陌生人递过来的酒。”

程颖点点头，把针织衫的衣襟又拉紧了一些。

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把手捉在小腹前，钉在美乐蒂门口。他们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戴着墨镜，虽然守在这个各色荧光争相滚动和跳跃的楼梯口完全有理由配一副，但他们眼神里的严肃和审慎可能是比墨镜更称职的工作标配。

还没上楼，舞池里强劲的鼓点和音乐就带着燥热一起从楼梯上涌下来。程颖却不肯寄存身上的白色针织衫。

“热晕了我可不管啊！”余悦把宽大的牛仔外套塞进柜子，她身上短小精悍的黑色背心和短裙穿着一副跃跃欲试的兴奋表情。

“你敢！”程颖被热浪舔着的手还是解开了针织衫最上面的纽扣。

余悦吃吃地笑着，拉着程颖去了大厅。大厅让程颖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宇宙，这里的太阳是挂在高空中的一个巨大的镜面灯球，把迷幻，神秘和魅惑射向各个角落。深蓝和橙色的荧光灯柱在天花板上排成一组组三角形，像天空上诡异的云朵或者星星，而空中优美弧线的梨形吊灯则抱着粉紫色的水晶球，仿佛温柔的天外来客。

这些奇异的天体下面，是由半圆形舞池和方形卡座组成的人间。舞池里还没有太多人，地板上已经跳动着红色，黄色，蓝色，紫色的光点，怂恿周围的人进去把它们踩在脚下。程颖跟着余悦绕过层层沙发和排排茶几，来到一个穿着黑色披风裙的女人面前。

“B姐生日快乐！”余悦把手中的礼袋递在那女人面前，嘴又笑成了一朵莲花，只是比小时候更娇艳了。

B姐没有任何图案的黑色披风裙在宽敞的皮沙发上铺开成熟女人的低调和高级感，白皙清瘦的手臂从披风裙的袖子开口伸出来接过礼袋，指甲涂成黑色，嘴唇却是燃烧的火焰，让人担心靠太近就会被烫伤：“Shirley啊！来就行了，这么客气干嘛？”

程颖小声在余悦耳边嘀咕：“你艺名不是雪晴吗？”被余悦用肘怼了回去。

“应该的，”余悦转头看到程颖，说：“这就是B姐，是我拍广告认识的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咱们鹤城人，她的作品经常在省城王府井商场大屏幕上播。”

“偶尔播一下而已，这个小美女是谁呀？我最喜欢认识小美女了，赶紧给我介绍介绍！”

“我知道B姐喜欢人多热闹，所以没问您就直接带我最好的姐妹来捧场了，她叫小颖，一直在外地上学，昨天刚回来。”

程颖也试图在脸上笑出莲花：“很高兴认识B姐，祝您生日快乐，也谢谢您一直照顾余……Shirley！”

“不仅漂亮，还会说话，你怎么不早介绍给我呀！”B姐用手拨了一下及锁骨的C型卷发，把空气中的燥热拨到耳后，脸凑到前面仔细观察着程颖。

“B姐你这眼光也太准了吧！我这姐妹可是标准的学霸校花，这不一有时间我就立马叫她来了吗？不过她可能……不拍广告，”余悦声音瘪了下去，用眼睛询问程颖，“对吧？”

“这么好的条件可惜了，有人说你长得像张柏芝吗？张柏芝就是拍广告出道的！”B姐直接挪到了程颖边上，程颖感觉一下子热了起来，她害羞地笑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是有人说过，不过拍广告还是Shirley这种专业的比较好，我什么都不懂……”

“Shirley第一支广告还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也没学过表演，她拍的‘高师傅柠檬茶’还不是照样挂在千禧商城门口？”

余悦乖巧地点点头。

“而且Shirley跟你说过吧？我们从来都不亏待模特，拍个几天就能赚好几千！你赚点钱买点漂亮衣服化妆品之类的，毕业的时候不管找什么工作都更容易啊！”

程颖听得直冒汗，仿佛B姐红唇上的火一直烘着她的脸，好不容易捡着一个话头说：“谢谢B姐，我现在还不着急工作呢……”

“B姐，小颖这次回来其实是来实习的，家里都安排好了，所以要先去看看。”

“家里做什么的？”

“做——”余悦看了一眼程颖，有些犹豫，B姐的眼神立即敏锐地落在程颖身上。

“做小本生意的，我家和Shirley家是邻居”，程颖赶紧接过话茬。自从程广亮发家后，魏燕贞总是教导程颖要低调，无论在学校和外面都不露富，而如果有人问程颖家世，也都含糊其辞过去。以往这种尖锐的问题总是魏燕贞挡掉，现在程颖觉得自己也可以慢慢试着独当一面了。

“对对对，”余悦把手边一杯满是冰块的饮料小心翼翼地递给B姐，说：“反正暑假还长，她实习一段时间熟悉了可能就有空了，要不过段时间再给您回话，行吗？”

“那也行，不过好的机会可是错过就没了，尤其暑假，女学生都趁这时候拍广告拍戏，轻轻松松的就能赚到大钱。”B姐惋惜的样子，还是把一杯挂着柠檬的绿色饮料推到程颖面前。

余悦说：“喝吧，莫吉托，夜店门槛。”

程颖用吸管尝了一点，酸酸甜甜，有股沁人心脾的青柠香味，杯子里的冰块之间还夹着薄荷叶，清凉冰爽，像把整个夏天都喝了下去。

“好喝！”程颖把整杯绿色都吸进了口中，“我过几天给您答复，谢谢B姐”。B姐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余悦趁机凑近说，“B姐，我那事儿……有进展了吗？”

“那儿，”B姐把手中小巧的酒杯举向吧台。那里正坐着一个斯斯文文带着金边眼镜的男人，看见B姐，也举起了手里的酒杯，隔着空气敬酒，点头，微笑，优雅地转过头去。

“哇!也太帅了吧！”余悦不由自主的感叹让程颖细细地看那男人：三十岁上下，凌乱微卷的短发，左耳垂上闪耀的钻石耳钉，虽然穿着一身黑衣，却掩盖不住他身上耀眼的贵气，反而增加了一层邪魅的光环。白，他的脸是玉石的白，细腻光滑，透着一股淡蓝色如水的寒气，程颖从没见过男生可以白成这样。他的五官不算太精致，眼睛不大，却格外黑，仿佛画了眼线……

眼线——程颖不喜欢化妆的男生，但还是忍不住盯着他看。男人也像是感觉到了程颖的注视，回过头来，把一双比夜色还深的眸子落在她身上。程颖觉得她的心猛地少跳了一拍，只是这邪魅一眼给程颖的与其说是诱惑，不如说是危险和距离，像一只金钱豹的惊鸿一瞥，虽然有被电到的感觉，却并不敢斗胆靠近。

“帅？Leo要是不帅，鹤城电视台还有什么看头？”B姐笑道，“我已经跟他说过你了，一会儿你直接去找他就行，带着你的小姐妹，他一高兴可能直接给你们开一瓶黑桃A！”

“啊！真的？”

“快去吧！”B姐向她们挥了挥手，转头去迎新来的朋友。

“啥是黑桃A？”程颖跟在余悦后面向远处吧台的方向绕，这时大小卡座和散台的人都渐渐密了起来，两个女孩左拐右绕，走得十分艰难。

“黑桃A就是夜店最贵的酒啊，美乐蒂的黑桃A好像是……2888一瓶！”

“2888！”程颖的眉毛比黑桃A的价格飞得更高。虽然父亲程广亮身家上亿，但在魏燕贞的教导下，程颖的日常消费还停留在鹤城的人均水平。

程颖想到余悦说的一万三千八一晚的卡座，又仔细看了看B姐身下那片宽敞的半圆形沙发，光洁的黑皮被扎成一块一块鼓出来的靠背，柔软坚实像一个个中年男人的啤酒肚，沙发中间的空地上摆着红色的荧光茶几，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排排玻璃酒杯。

“B姐可真是……敬业啊。”B姐坐在沙发上正在跟新来的小姑娘说着什么，让程颖还觉得心有余悸。

“干这行不敬业能行吗？——你真不打算拍广告？挺好玩的！”

“听起来是好玩，但你不是说特累吗？又要熬夜又要背词，我已经经历过一次高三了，再也不想背课文了，况且我还要实习，我可不想把自己搞那么累，我也不……”程颖本想说自己不缺这点钱，但赶紧把话咽了下去。

“是是是，你不缺钱，估计你这辈子都不会缺钱！”余悦突然加快了脚步，程颖以为她气自己说她没钱，赶紧追上去，余悦却停下了，“诶，Leo呢？”

吧台里已经不见那颗鹤城天空中最亮的星，程颖和余悦满场寻找他的踪迹，只听见舞台上传来哔哔啵啵的试麦声：

“欢迎大家来到美乐蒂！”向大家打完招呼之后，主持人从舞台下方迎来了Leo: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鹤城电视台著名主持人季晨旭也来到了美乐蒂，欢迎旭哥！”

“大家好，主持人你好！叫我小季或者Leo就行！”富有磁性的声音覆盖了全场，有女生开始尖叫，Leo对欢呼的人群的微笑，挥手，走到了一架三角钢琴前坐下。

“今天是我的好朋友卢碧娟Barbara的生日，一首《生日快乐》送给她！”说罢，现场所有眼花缭乱的灯光全都熄灭，只有一束圆形的白色聚光灯打在季晨旭身上。人群安静了下来，随后，优美的钢琴声响起，比钢琴更优美的，是小季的歌声，低沉深邃，略带嘶哑，像一壶经年的红酒充溢着故事的醇香。

“啊，他居然会弹琴！弹得怎么样？你是专业的。”

“不错不错，弹个小鸭子应该不是问题！”

“又不是每个人都要去考钢琴十级！”余悦给了程颖一个白眼，“而且他的声音也太好听了吧！你不觉得他帅吗？”

“帅是帅，就是总感觉……他是不是画眼线了？”

“那怎么了！一般男的哪有这种洋气？鹤城挑不出第二个！”

余悦懒得和程颖说笑，继续和人群一起让Leo唱歌，程颖只觉得记忆的森林照进了一束光，画眼线，会唱歌，会弹琴……这样的人她似乎见过，究竟是谁呢？

这束光终究还是太微弱，没能照到森林的尽头。

“今晚大家是来跳舞的，不是来听我唱歌的，”Leo有些羞涩地回应，他每说一句话，台下的女生就发出一阵尖叫。“我呢，”他微微咳嗽了两声，“对不起，最近咽炎发作，这样的状态唱歌实在是对不住大家，不如这样，今晚大家就尽情跳舞，一会儿我来开二十瓶黑桃A给大家助兴！”

欢呼弥漫了全场。射灯抓紧机会回归到舞池中央，制造出比脉搏更快的闪电，空中的大音响用电子声预告着: Three, Two, One-

“嘭”的一声，空中撒满了金色碎纸花，随之响起了一首劲爆的舞曲，点燃了整个大厅。余悦一把将程颖拽进了舞池，“来跳舞！”

“怎么跳？”程颖几乎以最大音量冲余悦喊道。

程颖从来没学过舞蹈，跳舞的记忆只下溯到有小学一年级六一的全班表演节目。她尝试学余悦的动作，却始终跟不上节奏。

“听音乐！”余悦冲她喊道。

程颖还是不明白要怎么听，不过幸好她从小学钢琴，对音乐还算有点感觉。她随着音乐胡乱扭动，慢慢地竟然觉得音乐推倒了魏燕贞在她身上筑起的围墙，从耳朵和眼睛侵入她的血管，她的皮肤，她的头发，占领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带领着它们尽情摇摆。

她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飞起来了，而周围的一切都在随着她摇摆，身边舞动的人，空中的灯球，贴满镜子的墙壁。她想，宇宙飞船冲出大气层时的颠簸也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这么看来她能稍微理解一点那些在夜店一掷千金的人了，坐上宇宙飞船，在颠簸中逃离，飞升，到一个现实里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好爽。

飞升的颠簸中，好像有人轻轻撞到了程颖，回头看到一个穿着敞口花衬衫的男人正看着自己，程颖本能地避开，往相反的方向挪动。花衬衫却似乎在跟着程颖一起挪动，直到她挪出了舞池。池中的燥热早化成一层细汗渗出精心装饰的面庞，程颖又热又渴，把五指撑出一把扇子，给自己蒸红了的双颊降温。

“美女，来杯酒？”花衬衫举着酒杯摸到程颖面前，程颖瞬间落回了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