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夕阳拉长了地上的影子,朱铮静静地站在甬道的另一端,那一刻璎珞的心里有一丝莫名地情愫闪过。
“王爷把我放在这里,是不是嫌我累赘了?”璎珞看着朱铮的眼睛,声音冷静又平淡,全不似当初那个刚走出大山,满眼好奇问东问西的小女孩了。她想起来掖庭宫的遭遇,心里还是不由得感到痛苦,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个一路上对她关爱有加的朱铮哥哥把她扔在这个陌生而又可怕的地方,不理不睬。
一声王爷,让朱铮心里凉了一片。他看着瘦弱的璎珞,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些复杂的事情,她根本不会理清。半年前曾是那样天真无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如今苍白的小脸上呈现出下等宫人特有的恭谨,警畏。她眼中尽是疑虑,像风雨中褪了颜色的宫墙,淡淡的,颓败而忧伤。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怎么会呢?”声音发出来,竟然小的如蚊呐。
“王爷,我想我师父了,请你把我送回去吧……我再也不会离开橘林,再也不会到外面来了。”她说完这些话,低垂下了头,有风吹过,两络鬓发从她腮旁轻拂,别样的动人。
朱铮喉头忽然哽住,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橘林已经没有人了,她师父已经去了好久了。
“等等吧,到时候公主出嫁,可以带你出去,到时候,我去接你——你留下,或者回橘林。”后面的话,他说的很艰难。
璎珞抬起头,注视着他,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仰着头,装着看那蹲在屋脊上的小兽。
“有我师父的消息,还请王爷告诉我一声。”
“好!”朱铮答应。她和师父本待在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快乐幸福。如今,师父为一盒陌生的骨灰殉情死了,她自己也经历一番磨难,差点丧命。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而改变。权利之争,向来血腥残酷,可自己只是一个被削减了权利的藩王的儿子。作为诱饵,捕杀了一对与世无争,又何其无辜的师徒。
朱铮再也待不住,掉头离去。
璎珞和公主先后满了十五岁,娴妃按着民间的习俗,亲自下厨做了长寿面,她看着公主吃下半碗,又催着璎珞赶紧吃,眼里满是殷殷爱意。当年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儿子被皇后抱进宫里就没再出来,大火过后,宫殿里找出来两具烧焦的尸体。很多人说那是皇上和皇后,可她觉得不是,她更相信另一些人说的,皇帝和李梁抱着两个婴儿,从地道潜出了城,坐船走了。她更相信,她的孩子还活在某个地方。而眼前这个叫璎珞的女孩儿,如果没猜错的话,就是李梁抱着的另一个婴儿,是当年殉了城的景清的孩子。
当时,自己不放心皇后抱走孩子,让宫女兰蔻搀扶着到了奉天殿,可侍卫不让进,便坐到大殿旁的栏杆旁歇息。这时便看到景清的夫人怀抱婴儿匆匆赶来,把孩子交给小贵子后在当地怔了半天,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城破,燕王一边装模作样的按帝王规制葬烧成了黑炭的英皇帝,一边对忠于前朝的大臣大开杀戒,行刺未遂的景清被灭了十族。
燕王打着勤王的旗号破城而入,为了掩天下人耳目,他并没把英皇帝的嫔妃怎么样。那些嫔妃被分几部分安置,一部分去守陵,未侍寝的打发家人带回,不愿意回去的就搬到闲置的宫殿。
自己因为刚刚生产,所以被找来帮忙抚养公主,燕王妃话说的漂亮,说都是一家人,将来让这孩子伺候你下半生等等。娴妃知道这不过是客套,燕王的手段天下人都见识了,自己小心谨慎的接养了孩子,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何况小女婴长的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时间久了,自己也便和这孩子感情亲厚的如亲生的一般了。
她知道在这宫里,知道璎珞是景清的血脉的只有自己。她有时候也莫名担心,万一燕皇帝知道这孩子的真实身份,会不会斩草除根,一想到这些,她便不由得冒一头冷汗。现在把璎珞打发出宫是根本不可能的,且不说宫女都是造册记录在案的,皇城戒备森严,无缘无故送出去一个活人简直不可能,况且璎珞还是按罪人之后配没到掖庭宫的,一有异动,更是引人注目。
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公主能指派一门良缘,以陪嫁的方式带她出去。
宫里岁月漫长,当翠微宫里的几棵银杏树叶子发黄的时候,果然有了公主指婚李尚书家长公子的消息。
公主有些闷闷不乐,趴在娴妃怀里愁眉不展,娴妃轻轻拍着她的背开解她:“听说李尚书家的公子不错,不但学识渊博,人品也非常好,万岁爷亲自为你挑选的,错不了的。女孩子大了,迟早是要嫁人的,何况驸马学富五车,夫妻之间志趣相投,到底是不一样的。”
婚期定在腊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娴妃张罗着给公主准备嫁妆。璎珞则陪着公主坐在暖阁里,公主怕冷,除了每天去皇后那里晨昏定省,基本上就不出屋子。熏笼里燃着沉香,入冬就烧起的地龙这会儿正暖和。公主熏得昏昏欲睡,有些慵懒地问璎珞:“那次我把铮哥哥叫进宫来,你们怎么说的?”
璎珞听到这话顿了一顿,朱铮让她借着公主出嫁离开这宫里,不然自己这辈子肯定出宫无望了。出宫之后呢,朱铮能不能送自己回橘林?师父为何还不来找自己?
脑袋里思绪纷纷扰扰,但顾不得犹豫,猛地离开垫子跪伏在公主脚下,哀切地恳求道:“公主带我出宫,我要回橘林伺候我师父。”
公主一下子惊了睡意,连忙坐起用手搀扶她,说道:“我这次本来就是要带你出去,我是问你出去之后……,朱铮哥哥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等公主带我出去后就接我出去,然后送我回橘林。”璎珞有点难过,眼眶子泛红,声音也哽住了。
“他是这样跟你说的?这个蠢蛋……”公主骂了一句,又不由得笑了起来。
天子嫁女,一派煊煊赫赫的辉煌,铺天盖地的喜庆之色,公主府坐落在城西,离驸马的府邸隔着一条街。驸马是位谦和温雅的人,长的也是一表人才。娴妃怕公主饿,让璎珞去给公主拿点心,公主伸出手来,手心里摊着一块梅花香饼。原来是驸马偷偷递到她手里的,矮几上摆放着紫金浮雕手炉、脚炉,里面火炭散尽了烟气,燃的正旺,丫鬟递上来,说驸马专门安排人准备的,怕公主手脚冷。
盖头下的嘴角,写着深深的笑意。
公主与驸马天作之合,夫妻恩爱,娴妃也放下了心。
朱铮却迟迟未来接璎珞,后来托人传话来,说是去了北疆,等回来就送璎珞回橘林。
虽然有些失落,但毕竟离开了大内,回橘林只是早晚的事。
驸马下朝回府,一边更换衣服一边同公主说起当天发生的事。皇帝派出的远洋船队,带回来了当年那位叫小贵子的太监,据说英皇帝已经作古,那位带出去的皇子,也在许多年前患病死了。
窗外的人顿在那里,手里的绣了一半的帕子落在地上,那帕子上抱鲤的娃娃还在冲着她笑。她一直以为亲生的骨肉已经像朱铮那样大了,她甚至还奢望有一天便能团圆,她能抱一抱他,能亲手给他做几件衣服。
朱铮回来的时候又到了深秋的季节,可璎珞却又回到了大内。
次年,燕皇帝出征漠北,忽然暴毙北返途中。在行宫门口内侍捡到一枚香囊,经过查看,太医院的博士说里面装的是葫蔓藤粉,服之使人呼吸麻痹,顷刻便窒息而亡。有人认出那香囊是侍女璎珞的,原是公主府的婢女,因精通茶艺,被带回大内专门伺奉皇帝用茶。
太子登基,亲自彻查,因牵扯公主府,不便宣扬,对外声称皇帝突发急症,私下里结果了一干人的性命。公主驸马派心腹婢女在远征途中谋杀皇帝,趁大内空虚,欲密谋造反,公主驸马以及府内一干人均被活埋在皇陵以西的坟地,侍女璎珞畏罪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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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璎珞准备离开京城返回橘林的那个深秋,娴妃把一切告诉了她,她才恍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被带到掖庭宫。那个村子的断垣残壁,昭示着当年景家十族被屠戮殆尽的惨烈,当她听到师父也已经不在人世时,就跪下来决然求娴妃想法子让自己重回大内。
朱铮因与公主府来往甚密,并与凶犯璎珞有过牵连,贬为庶人,逐出京城。
逶迤河依然浩浩淼淼,朱铮抱着一个雕刻精巧的深红色盒子坐在船头,他要把璎珞的骨灰送到橘林去。回头看来路渐行渐远,一切恍如隔世。他低头抚着盒子上五彩璎珞的图案,冷风吹来,两颊一片冰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