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几个好友,没有浊酒。
那一夜,路灯比星星亮,笔直的电线杆把路抻的好长好长,长的仿佛一辈子都开不到尽头。
那一夜,车瞪着大大的眼睛,穿越黑夜,穿越城市,像梦游般无声无息,像鲶鱼滑过水底般没有波澜。
那一夜,夜很静默,静默到我根本听不见周遭的声音,眼前的霓虹一闪一闪,世界却像哑了一样,没有一丝声息,仿佛有人关了铃声、开了静音。
那一夜,晚春的丁香花悠悠的散着花香,在暗夜里四处弥散,不知道来自哪里,不知道去向何方,就那样淡淡的、淡淡的,若有若无。
那一夜,路边的花树格外多,梨花有些落了,有几朵还在枝头,海棠却开的正旺,一树一树的花朵,路灯的光从树冠和花朵缝隙里穿过,像聚光灯打在明星的身上,海棠却比明星多了淡然,只静静的开着,不动、不摇,仿佛已经开了很久、站了很久。我开着车一棵一棵的经过,看它们在反光镜里远去,最初的那一棵变成圆点,消失在视野里。
那一夜,路边三三两两的人在这城市的霓虹里,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夹着公文包的男子,抻着脖子焦急的张望;步履蹒跚的老人,一个人站在路口踌躇。我莫名的觉得,街角的那些人都变成了毫无立体感的纸片人,就像一张张长着脚的扑克牌,薄薄的,没有血肉。
而我的身边坐着血肉丰满的真实的人,此时他们不是教授、不是律师、不是医生、不是总经理,他们是我的同学,是一起长大的玩伴。也许他们走在街上、在职业场合、在必须用身份来背书他们的地方,也是纸片人,薄到只剩下一个社会身份。而此时,他们不是。
我知道他们的来路,他们也知道我的来路。我们彼此知道对方的家在哪里,我们彼此见过对方在15-18岁的年纪,脸上长满的青春痘,带过的红边眼镜,肉肉的婴儿肥。
有一段生命中的日子,你忘了的,他们还记得,他们忘了的,你还记得;有一段生命中的秘密,你的爸爸妈妈家人都不知道,可是他们知道;而且有一段生命,你只有和某些人连在一起,才知道自己曾经活过。
校园里小路两侧巨大的树冠、教室里一排排的桌椅、小城里放学后叮玲玲的自行车声、嘈杂鼎沸的呼喊声,清汤寡水的食堂饭菜,大通铺一样的集体宿舍.....。在硕大的城市里,在陌生的人海中,只有我们几个有着相同的背景音乐。
在彼此的眼里,我们没有社会身份,甚至他们的社会身份常让我恍惚,我没有办法把他们和社会身份连在一起。我只记得他们的名字。
那个曾经的男孩子下了酒局赶过来,他喝多了,有点摇晃。车灯的光在他的摇晃中,一会儿从左边照过来,一会儿从右边照过来。他紧紧拉住曾经的女孩子的胳膊,仿佛抓的是过去的一段岁月,怕那岁月溜走了一般,不肯松开。
我们5个人守着桌子聊天,松子只剩下壳,圣女果也洗了第二篮,杯里的水果茶初始有着红色的浓艳,慢慢变成寡淡的白色,热水烧了第二壶,又换了新的水果茶沏上,青蓝色的杯子里,血红的颜色复又浓艳起来,话还没有说完。应该是一直也说不完,分别近30年来,我们第一次可以坐在一起,第一次聊聊分别后的生活。那么长的岁月,那么多的苦乐,彼此都配知道,怎么说的完?
夜深了,房间里的灯光依然炯炯有神,但是他必须要离去。和每一个人拥抱告别,那个巨大的身躯柔软的像个婴儿。
我站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夜已经黑透了,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园区里的路灯幽暗的亮着,像熟睡的眼睛,半睁半闭,没有一丝风,建筑和树木都雕塑般站着。
他走过门口的丁香、走过一丛低矮的灌木、走过几棵垂柳、走过几棵白桦树、走过一棵不知名的花树,那树上的花一簇一簇,他的胳膊碰到了花枝,花头一抖一抖的,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他的步幅太大,那段长长的甬路显得有点短,短到我刚一眨眼,他就转过弯,看不见了。
我呆呆的看着还在颤抖的枝头,想,他这一转弯,是不是也变成了纸片人?或者说必须变回纸片人?
月牙好像钉在天上了,一动不动,风也一动不动,黑夜很粘稠,粘稠到我费了很大力气,才终于可以移开目光、移动身体。打开单元门,里面的灯光好像有点刺眼的亮......
那一夜,我们无比清醒,又无比沉醉。我看见孤独碎了一地,像阳光下破碎的玻璃碴,像木棉树下嫣红的落花......
杨帆于2017年4月30日
凌晨零点12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