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根

妈妈去世时是三月初,春天才刚刚露出头,路边的小草刚张开崭新的眼睛,奇怪地打量着这个不同寻常的世界。

疫情还没解除,各地红白喜事一律简办。从家到墓地我们也不过只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一路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离别,没有触目惊心的哀嚎,妈妈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就这么凄凉寂寞地画上了句号。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痛得要死,脸上却挤不出几滴伤心的眼泪,不远处,几个孩子在好奇张望,不时发出天真的笑声,那笑声穿透耳膜,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我仿佛听见脚下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哭声。


生命原来如此短暂

妈妈临走的前几天,脸上常常滑落一串串滚烫的热泪,她说:"我的孩子还没结婚,我要是走了,你可怎么办啊?”我别过头去,不敢看的脸,我已经三十岁了,在此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生命原来如此短暂。

妈妈的最后几天,是时而昏睡时而清醒的,昏睡时,她就像劳累了一天终于睡着了一样,不必忍受身体的疼痛,不必关心死亡的威胁,屋子里很安静,窗外麻雀欢叫,难得一刻的岁月静好。妈妈醒着时,身体的疼痛使她坐立难安,呻吟声、哭泣声在墙壁上荡来荡去,我围坐床边,伸过去的手又忐忑地收回,实在不知如何帮她,身处黑夜之中的绝望感时刻笼罩着我。

妈妈的后事,她自己早就安排好了,出殡时通知什么亲戚,请几桌饭菜,甚至她自己穿什么样的衣服,她都一一告诉爸爸,在她眼里爸爸是个从来都不会操心的人,只有事无巨细地交代好,她才能闭上眼睛。

妈妈离开后,家里死一般的沉静,厨房是冷的,再也闻不到饭菜的飘香,洗碗池里残留着食物腐蚀的气味,猪油凝固在碗底。那是常年独属于妈妈的地盘,在她的偏爱下,我和爸爸从来都没有进过厨房。当我们吃了一周的泡面以后,当爸爸把一碗白米饭炒成黑色的时候,他忍不住捧着脸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得这么伤心。

失去了才懂得拥有时的幸福

妈妈查出结肠癌的时候,是一年前的冬天,那时候,我和爸爸还被蒙在鼓里,只记得有一段时间,她总给我打电话,让我有空回家看看,催我给她找个儿媳妇,我以为,她又犯更年期,从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那时是一边忍受着被命运判了死刑的痛苦和煎熬,一边小心翼翼地对儿子提出小小的要求,还要担心儿子会不会生气。可惜,上天从不给人悔过的机会,一切都太晚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妈妈催我回家相亲时,我在电话那头对她吼道:“我有女朋友时你不满意,我没有女朋友你还不满意,我不想相亲,要去你去。”妈妈没有接话,默默地把电话挂了,我对自己的冲动自责了三秒钟,转头就忘了。

有一天晚上,妈妈突然跟我说:"你之前的那个女朋友,我不同意,现在好后悔啊,以后你找什么样的女朋友,我都不会干涉你了。”没有想到妈妈还在为五年前的事情后悔,但其实,我和她分手根本不是妈妈的原因,两个人不爱了,不需要任何人介入,自然而然就会分散,可是,我却再也没有向妈妈道歉的机会。

还有一次,家人闲聊中,又聊到结婚的事情,妈妈说,现在的孩子结个婚不知道三十万够不够啊?小姨抢着答:三十万?五十万恐怕都不够啊。妈妈听到这,深深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声叹气,几乎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妈妈一直以来都很瘦,她吃的很少,之前我们都以为她是胃不好,所以老是腹胀、不消化,我每年都会督促她去医院看看,却从来没有亲自带她去过医院,我心安理得地认为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从来不曾想到,那么善解人意的妈妈,会这么快离开我。

我知道妈妈的病情时,是三个月前,那时她知道自己的癌症已经扩散,已无手术指征,所以她说的很轻松,仿佛是演了一出排练得很熟练的戏。爸爸在她身旁坐着,低着头无声地抽搐。

我完全不敢相信,妈妈才53岁,她的脸上还是那样干净,没有多少衰老的痕迹,一个好好的人,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我无法接受,我开车载她去化疗,一路上她晕车吐了两回,去过两次后,妈妈用祈求的与语气对我说:“松儿啊,别折腾妈妈了,我现在哪都不想去,就想呆在家里,和你们在一起。这些年,你在外地工作,每年只在家呆几天,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连两个月都不到......窗外的雨落入我的胸腔,将我的心脏击得粉碎。

爸爸说,妈妈这些年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但都是自己生扛着,后来越来越严重,她才一个人去了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时,已经是中晚期了,她回到家把病例和检查单子投到火盆里一张张烧掉,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不治了,白白花那么多钱。

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妈妈几乎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通了电话,她说,她离开之后,希望大家能多多照顾我,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需要别人照顾的孩子。可在我眼里,妈妈却一直是那个坚韧的、强势的、能干的女人,她养我30年,将我从一个孩童,养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我却从来没有保护她一天。

我对她的隐瞒,又气又痛,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她不想成为我们的累赘,她不能把家里这些年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钱都带走,那钱是给我娶媳妇用的,花在她身上,她会死不瞑目的。

我抱着她,她瘦小的身躯在我怀里打着颤,如果能留住妈妈,我宁愿一辈子不结婚,妈妈哭着骂我傻,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上,软绵绵的,这么多年,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拥抱她,我们之前爱得有多礼貌、多克制,现在的我就有多后悔,多心痛。


离别,世间最难言的伤痛

妈妈的病情,我们都没有告诉姥姥,姥姥80岁了,心脏不太好,妈妈说,她怕姥姥知道后接受不了,能瞒一天是一天吧。

这个春节,我们没能去走亲戚,妈妈给姥姥视频时,为了那短短的几句话,她通常都要准备半个小时。先是让我们扶着她靠在床头,接着还要梳梳稀松的头发,脸色不好时还要抹上一层粉,这样她才能打开手机。

视频中的妈妈,声音洪亮,神气如常,嘱咐姥姥几句要吃药、早睡觉之类的话之后,便慌忙把手机递给了我,我知道再晚一秒钟,她就要崩不住了,泪水早已在她的眼眶中汇集,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看我整日郁郁寡欢,妈妈竟还强打精神劝我,她说:“你知道医院里每天诊断出多少癌症病人吗?这么多人之中,凭什么就不能是我呢?它可能是任何人啊,所以以后你们要当心身体,把自己照顾好了,我也就放心了。”

她还说:“你看外面有多少得了新型肺炎的人啊,他们走之前,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太可怜了,我还有你们陪着,已经知足了。”

我的眼泪从鼻腔逆流入喉,将嗓子眼逼得生疼。我只能一味地点头,说:嗯,嗯。

妈妈入土时,太阳正当头,伴随着一阵嘈杂声,她永远沉睡在一片青翠的麦田里,泥土一锹锹埋下去,妈妈鲜活的身影、敞亮的笑声变成了一个小土丘,永远坐落在我心头最悲伤的地方,每想起一次,就疼一次。

麦田那头,几个小小的黑色身影缓缓移动,走几步,就蹲下哭一场,那是舅舅舅妈搀扶着姥姥的身影。村子里不让外人进入,舅舅开着车,从田里绕了过来。村长在一旁急切地高喊着不让靠近,最终,他们停在与我们相隔一米距离的地方,看了妈妈最后一眼……

老舍在《我的母亲》中写道: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而我,从此以后,便是那无根的枝丫。

复工以后,爸爸催我离开家,他不想再看到我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他说,他和妈妈没本事,干了一辈子只存了三十万,让我拿着这些钱,找个女朋友,如果能结婚,那就更好了。

我拿着那张卡,足足有千斤重的卡,心里波涛翻涌,简直无法呼吸,泪水瞬间爬满了脸庞,我咨询过医生,如果妈妈当时用这些钱做手术的话,存活五年的机率还是很高的,可是,她选择了放弃。

我们一家人,安分守己,勤勤恳恳,却还是败给了生活。

(文中图片来自无色生香韩涵微语制作,为她们的认真和敬业精神感动,在此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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