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家东户男人死的那一年,天寒地冻,庄子各条泥土窄巷子里面结满了冰。在过去的那几年里面,每个冬天都是如此,出奇的寒冷,落雪一场紧接着一场,铺满村子各巷小道,铺满冬日荒芜的田野,铺满冰冷的屋脊和枯秃的树梢。每年冬天来临之际,庄稼人的床头都是备好了棉花袄,夜里起夜就要披一披,秋虫开始聆叫之时,棉芯棉面在秋高气爽的秋日被人们用来拆洗过后,在凛冽的冬日就做起了御寒的作用。
孙家东户靠卖豆腐营生,自我记事以来,寒来暑往,一年四季,每个清晨都能听到孙家东户男人浑厚的贩卖豆腐的声音。母亲喜欢吃豆腐,历年以来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她早睡早起的习惯并不是因为喜欢吃豆腐,这归功于她的勤劳,这种勤劳的属性在她还未出阁之时就已携带。每天孙家东户做出的每一座豆腐里总少不了母亲的那一份。久此以往,母亲便成了他家的老主顾,每天清晨天微醺蒙亮之际,我躺在床上就能听见母亲悉悉索索忙碌的音色之中孙家东户女人轻微扣门的声音,随后便是他们相互寒暄的声音。母亲总是格外兴奋,在我看来,那时候的母亲对待上门的客人,热情之中包含着一种亢奋的填充。后来我知道那是她生活中看待人情往来的一种感恩的回馈。正因为如此,每天狭小局促的院子里,院墙水井的旁边都会有半桶米白色的豆渣。母亲将这些豆渣一半用来和猪食饲养圈猪,一半用来掺上冷冻的猪油放进锅里蒸炒,做我们的吃食。母亲虽然起的早,但她外出换买豆腐的时候,总是临了到最后,她要等孙家东户座子里面的豆腐淋干了水,干巴巴的只剩豆腐,她从家中用葫芦瓢盛上黄豆,带上毛票出门。这并不是因为母亲小气,而是因为她穷,穷造就她勤劳,穷造就她醒觉谨慎。她觉得太阳底下晒的干巴巴的黄豆和用辛勤劳动赚取来的毛票换来的就应该是实实在在的不掺杂水分的豆腐。她觉得一斤称,一斤粮,这是天经地义。倘若一斤称八两粮,再掺杂上二两卤水,这就有待取证。卤水也是被用来喝的,但是卤水通常都是被卖家用来赠送的,赠送不完,就会被用做烹制猪食,或者顺着污浊熏臭的下水道排遣流走。用钱买被卖家赠送乃至糟粕残余的东西,这未免就有些吃亏,倘若对这些枝头末节再不加以遏制,大大咧咧凸显出无所谓的态度,任由其纵容发展,这就有些不太会过日子的表现。这些粗老娘们干的粗枝大叶的事情,母亲从不去做,这就凸显出了母亲的细致。母亲的细致也归功于她的穷。通常当别人在消化酶的助推下消化豆腐的时候,面对还没有吃到豆腐的我们对母亲磨蹭下的埋怨,母亲就会将别人家有钱搪塞给我们。
要说有钱的人家,村里面也是有的。但他们通常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有钱人家的男人既要务农在家守在老婆孩子的身旁,还要多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比如东村杂货铺的老张家,他家专营油盐酱醋茶,孩子们的玩具,吃食,饼干,糖果;老人家的软糕点,蜜三刀;主家妇女的胭脂香粉,行针走线,绳头布匹;男人们的烟酒肉食,日杂的的煎饼,花卷,米面食粮。庄稼地里的化肥,粮食种子,蔬果菜籽,等等。比如村南的四叔家,和我父亲出自同一个父亲,同一个府邸之下。用拖拉机贩拉麦秧的他家就有钱,我家就没有钱。没有钱并不代表没有赚到钱,也并不代表没有赚到钱的本事和能力,而是因为钱到手以后输出的渠道和管制不同。杂货铺的老张家有钱是毋庸置疑,摆在明面上的事情。四叔家有钱是母亲的猜度,母亲揣测的线索是依据常年闭门锁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四婶后来时常光顾街头的大队会计家。大队会计是一个肤净白皙的精瘦男人,长了一张怯懦软弱的脸,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他家开设私人储蓄点,还是一个教书先生,通常他会在一张漆面斑驳破旧的木桌上面执掌昏红的灯盏清点钱款,然后开出一张轻薄的存款单。母亲将一张薄如蝉翼的存单用塑料包纸裹上一层又一层,最后码成一个参差不齐的球体塞进南墙厕所木棚旁边的门楼石头缝里,有时候放在掀起床腿的红色方砖底下。她在不同的时间段变换不同的位置,在不同的季节和气象里面变换她认为最为妥帖心安的位置。在这些隐蔽不经,鼠蝇不过,遮人耳目的地方,因为贫穷,储藏便成为隐秘之中变幻无常的游离之状。她时常回过头对我说,想着点,别回头忘性了。那时候母亲的记性十分灵便,但身体不大好,时常会晕倒。身体时常还会因为过敏体质铺天盖地涌现出诺大红肿凶险的疙瘩,在抓痒焦炙中令她呼吸困难有窒息的危险。
教书先生有好客之心,喜好迎客进门,送客出门。街头攒簇着人流,在每个清晨,午时,傍晚和黑夜他们像被食物吸引搬家的勤劳的蚂蚁,像黏在地上扎根的牛皮糖,像滚动的雪球和蒸沸的开水。一波又一波,最后形成一股气象,鱼龙混杂,成为村子大小事件交易和传播的疏通场所。母亲便是这场所中的一员,以倾听者的身份自居。村官的选拔,乡镇的改革,政府的补贴,大到娶妻生子,开棺入殓,小到偷鸡摸狗,各种离奇诡异事件的发生,她像一个精确的情报特训员都能窃取的到。那段时间她在那里听到在闫家女人死去后的三年,闫家男人从村北乔迁到村南,即将在新房子里迎娶隔壁村庄一个被男人所抛弃的可怜女人。二十里地之外的山头有一只白鼠幻化成精,经过千锤百炼,附身寻常百姓家,主人在家焚香祭供通显神灵,成为当地神通广大帮死人超度帮活人医病咒法了得的女巫。在年关,她还戳破了我以谎言掩盖的成绩单。母亲将她对我谎言的取证当作一个隐形的秘密武器手握其中,在一些动乱或饱受外界摧残打击之下,对我清盘而出,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毫不留情竹筒倒豆子一般恶语相加。她恨铁不成钢的意志令我在丧失掉尊严的同时像个剥光了衣服的小丑,她像一个屠戮的杀手,我是她的敌人。她的秘密武器是一个叫做金阳的漂亮女孩,她有一双水汪清澄的眼眸和一身康健的小麦色皮肤。除此之外在精湛的短发之下还隐藏着一顶聪慧绝顶的头脑,那是先天优越的资质和后天栽培的努力,在每个牛奶与面包充饥的早晨,在每个傍晚教学相长的彩霞中,她像一个襁褓婴儿在某一天突然长成一个身夺冠军的英雄出现在母亲的视野。
金阳是我大伯家的女儿,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扒过屋顶,跳过皮绳,摔过泥巴,放过大炮。大炮是用泥巴挖空筑成一个凹槽形状,模样像只饭碗。筑成以后,我们利用甩开膀子的外力将它摔的零散破碎。放大炮这个游戏我们是跟年长于我七岁的哥哥偷学而来,我们学来了水土的混合比例,凹槽的深浅大小,甩膀子的轻重缓急,以便造成饭碗零散破坏的程度。我的哥哥很腼腆,除了摔大炮,此外他的棋术了得,在扎硬的泥土地上,在框架构造的棋盘中,我一次次目睹他把后村一个叫强子的伙伴赶尽杀绝,杀的畅快淋漓,片甲不回。强子会脸红,还会笑,他笑起来像踱步院子里公鸡的叫声,我哥哥偶尔沉默烦躁蹙眉头和不大讲话的时候,他就笑。在傍晚升起的晚霞中,我送他到墙头的拱桥边,对他腌臜的呐喊,强子强子没有娘,见了他娘喊大娘。他在仓促的飞奔中转头对我报以优容的笑容,那脸颊之间绽放的宽厚深陷的酒窝就像夜里梦境中绣娘手底绽放的氤氲绣工。我目送他的身影跨过拱桥,翻越黄昏,与不期而遇的傻子红门擦身而过,消失在苍茫混沌的夜色中。红门是一个傻子,她喜欢吃肉就每日跨河到对岸去买肉。在夜幕降临的傍晚,在夏季蝉鸣慵懒冗长的午后,在秋季农忙时节我帮母亲替父亲打酒的时刻,我总能碰见痴痴笑的傻子红门。母亲说傻子红门有病,但在我的记忆中,傻子红门除了偶尔凸显出大大咧咧天马行空桀骜不驯的性情,她与常人并无两异,她甚至于薄情寡义的世间更多一份和善可亲。
父亲喜欢吃酒,暗地里别人叫他酒鬼。在某个天色黯淡的夏日黄昏,在花生米的迸裂与白酒的灼热中,有人给嗜酒如命的父亲屈指算过一笔账单,说他将在旷日持久常年累月的酒徒生涯中以十年为期限比常人要多损耗掉一万多元的现金,在屏气慑息中,坐落漆面斑驳木桌前的父亲面不改色,毫无动容。木桩沉昏中的母亲为此唏嘘不已。但在次日傍晚凝聚黄昏,红日渲染晚霞的时刻,母亲依旧坚持不懈不为任何所动为父亲做着惯例打酒工作。在父亲回家屈指可数的时月里,打酒成为她份内不可或缺的一份工作。她像强子一样在夜幕时分推开两扇白漆铁门,在此起彼伏的狗吠中,绕过房头,跨过拱桥,穿过一条遍布石子犹如荒山遍布荆棘的幽暗胡同,在一片开阔敞亮的集贸交易市场踏上石条高耸的台阶,由两扇狭窄木门展开的房间里,母亲隔着冰冷的柜台看着销售员打开酒坛,接过酒瓶,用白柄长勺打出一勺一勺清亮的液体在瓶颈中迸发出旷世寂寞的音响。母亲喜欢讲话,但那一刻她一言不发,像糖果作坊制作流程中乖巧等待的孩子,在时光的流动中感受父亲宿醉昏睡凝结的力量,小心翼翼地等待时光液体打满酒槽。与此同时,傻子红门会在意兴阑珊之时对母亲做出邀请,归途之中结伴穿行。
在那片宽阔的市场拐角,我时常碰见我那娇小圆润的祖母和夜以继日的修车人。她弯腰驼背拄着自我记事以来跬步不离的桃木拐杖,她青色的对襟外衣,风霜残鬓的凌乱发髻,和那一双猫一样寻觅食物的眼睛,浊气的光晕之底泛起一丝无辜的柔情,像久宿游弋缸底的鱼自始至终不曾更替的水。她用那副拐杖驱逐野狗,摸索障碍,摔打五月的槐花和八月的石榴果。当然,她还用那根桃木拐杖在一个阴潮的雨季恐吓过一条白纹锦蛇,那条硕大的白纹锦蛇吓破了金阳的魂魄,让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七日七夜,面色苍白,昏迷不醒。在圣经里面,蛇是魔鬼的化身,引诱亚当夏娃偷食禁果犯罪赎身。但我的祖母坚持认为那是死去祖父的化身,用来镇压宅邸的福神,因为激荡而逃亡。当它在艳阳底下蜕化出一张轻柔干燥的蛇皮,祖母将它收取在厦房的柴草堆里,在一个偏犄角落上了锁。
祖父去世那一年,部队掀起一股整顿改革浪潮,参军六年的父亲退伍回家。在那场突如其来的消肿变革中,因时势局面被撤官职头衔的父亲将自己的命运推向行驶过程中脱离轨道游离偏颇的齿轮,在强大的轰鸣下,用自己倔固质直的秉性摧毁了人生轨迹命运的转折点。他怀着懊丧的心态像一个颓败的流亡者舍弃了自己的前程与出路,在短暂的青春生涯中迎接了祖父的葬礼与母亲的婚礼。在这之前,祖父给他自行安排过一场美满夸姣的爱情,那是一位通情达理兼备容长脸颊,身款出挑的的聪慧女人,在祖母心满愿足的驱使下,她们采购婚庆礼仪用品,商讨聘金订婚彩礼,在路过乡镇照相馆的时候拍了一张黑白底色照片邮寄给远在南方海洋参军的父亲。后来这个陌生的女人因为父亲婉拒的一封书信成为母亲晚年倾诉故事里的一部分。三十几岁的母亲热衷于自己年少时期的生活印记,除了夜晚百鬼众魅的传说还有生产时期的群众大锅饭,社员分值分配的陈迹解说,那时候的母亲朝气蓬发,带着年少时的红润面庞和康健躯体。在春天的配景里,她们姐妹四个拍了一张唯一无二的合影,在合影中她们有着极具相似稚嫩的脸庞,青涩莞尔的笑容,干净整洁的衣饰,浓密雷同的发辫前面端坐着神色庄重的外祖父外祖母。他们拥怀轻揽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时因为家族男性的出现,在未知的生活中,他们重新拥有了生存的底气与未知探索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因始终缺乏男性支撑的艰难生活,不同的生活经历和岁月磨练在时间的检验中让她们变得千差万别,她们有的宽厚仁慈,有的泼辣刁钻,有的习惯了负屈衔冤后的忍气吞声,含垢忍辱后的委曲求全。
(二)
我的姨妈,在我看来那是一个极其好看又朴素的女人。她干净,整洁,身上带有栀子桂花水的香气。在那些炎热的夏季,在睡意昏沉车水躁动的每一个朦胧的清晨,在局促狭小的房间里,她耐心细致地将我身上同样扑洒上栀子桂花水的香气。在那些清新宜人的香气里,有她柔软轻细的耳语声。洒水车载着每天往返相同的音乐行驶过马路,在浓密阴茂的梧桐树下,在聚积的尘土之间打湿路面,迎来每一个跳动的早晨,每一个夜色昏沉的傍晚。在那些熙嚷喧嚣的兴盛里,摊贩展开混沌,架上烧烤,单车架上绑着菜篓的果农序次将货品摊开,面向路人展示。我的姨妈,穿着洁白的衬衣,棕黄色的长裤,得体的穿过一个个墨绿色的球桌,穿过活跃的人群,从栅栏的另一边拎回一串串竹签烧烤和成色松软的桃子。她微微内凹的牙齿微笑着,客气美好的像春日耀照浮动的春风。她每天用白色粉笔在地上刻画出一个个字迹规整的正字,用原木三角尺板将墨绿色台球桌上五颜六色的台球编码成一个个形态整齐的三角图形,像循规蹈矩恪守不变的信念里打下的一道道固定桥梁。
她在为时不多的夜晚出入化妆品店,在周末出入裁缝店,她总是细致又匆忙,在尺壁寸阴里做出一套又一套精工典雅的西装。但她从不穿着它们参加聚会,也没有交流以外的任何娱乐活动。她从不聚众也不串门,每天两点一线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她对每一个人都微笑,对每一个人都友好,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和生存法则有自己的戒律和规则,像她的着装一样工整和礼貌,说不上严厉还是古板,她不喜欢一切诙谐轻浮的言论和打趣,并将那些坦露的乐趣和皮相看做是缺乏教养和驯化的表现。她会说,是社会改变了他,是某个人改变了他,是某种特定环境里的某种行为或者父母起先的造就陶染在某一环节出现了什么问题,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想要搭上乡下通往城里的公共汽车,需要翻越一座高高的山,冬日荒辽边远的土山深处在冬日刮起刺骨的寒风,在春日悄无声息地盛开起一片一片娇艳绚丽的桃花。但是春季是一年之中尹始最为忙碌的时节,需要春耕,需要播种,母亲将所有的人情世故,立身处世的走访与探亲都放在了余暇闲懒的冬季。冬季成为我与母亲攀爬次数最为频繁的一个季节,她总是将一条浅淡蓝色针织围巾从头顶绕过脖颈一圈一圈环绕,像是阻挡寒风侵袭的一道防御系统,但这丝毫阻挡不了她被寒风吹红的脸,和每个冬天需要用树脂油填充整治的皲裂的手脚。她喜欢用最清闲的日子做最忙碌的事情,除了拜见与造访,她还将家里圈养上许多家禽和牲口。黑色鬃毛的种猪,机灵敏锐的兔子,散养于院子里的鸡。丝毫不忌讳它们随处排便后的恶浊与熏气。不知何时在什么地方,她还弄来了一条狗。那是一条棕黄毛发瘦骨嶙峋的土狗,她起先将它牵制于门庭之处,后来将它放在圈棚顶层的平房,并在上面临时搭建了一个防雨庇护所。后来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土狗从上面跌落下来,母亲在不停地埋怨与自责中猜测狗的死因以及死前种种挣扎过的迹象。她咒骂狗的大意与自己的疏忽,咒骂阴潮腐烂的气候与背运不济的时运,在她哽咽抑制的痛苦里她将瘦骨嶙峋的土狗悄无声息的掩埋于家门房后的一棵白杨树下。她还从里面挖出一顶茶褐色土坛,土坛里面是她腌渍发酵过的酱菜,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怪味,母亲极力想要把它做的完美,力求像沿街兜售商铺里的味道,但她总是差那么一点。而她总是说,像极了,像极了。即便在我们百般不满的指摘挑剔之下,她也只会说这有过之而无不及啊。父亲喜欢食物里的这股怪味,因为它像极了祖母制作食物里的味道,祖母将苹果韭菜腌制的调配方法教给母亲,还将一项有关医褪红眼疾病的魔法咒语传授给母亲。烈日炎炎之下,脚踏十字符号,母亲秘密施咒,将她的脸颊和咒语秘密贴向太阳,带着驱除斥逐招抚议和的意味。那是某种神奇又伟大的力量,无形之中招揽了许多病人,他们带着自己的病痛与黑暗从遥远又陌生的地方赶来,在痊愈与感激中制造许多新奇又新鲜的事情。他们当中有教师,有医生,有擅长杂变戏法的魔术师和怀揣宗教信仰的虔诚信徒。还有像吉普赛占卜一样预知他人未卜前程的占卜师,在信奉的领域里他们有着一些奇异相似的关联,充满了神秘想象的色彩。
每年桃花盛开之季,土山深处被隐藏起来许多美好的景致,因为罕见与荒僻,它们像秘密一样被隐藏起来。桃林深处有一处破败简陋的茅屋,被用碎石和柴草简易搭建起来,守护桃林的是一位形态伛偻步履蹒跚的老人,陪伴他的是一条被命运捆绑后看似穷凶极恶只会虚张声势的狗。因为有了秘密的探索和发现,后来我们一起携同偷过桃,偷过梨,偷过树上结的果子,土里土生的红薯,土豆和花生,还有杆子上坠的玉米棒子。暗算里面说,时间会叫所有的秘密揭开秘密的天窗。所以,当我们的秘密被母亲发现以后,它变成了一种禁止和冒险,而不是那种侥幸逃脱后的满足心理。在那里,我们发现了我那妖娆妩媚的三婶,她那贪得无厌的行为一如她那欲壑难填的欲望,她背着自己的男人和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苟且,并将剩余残存腐烂的果子用来饲养牲口。她穿着时髦,吞吐烟卷,将田地租赁给他人,挥霍无度,用金钱购买粮食和蔬菜。为了嘲谑戏弄母亲,她在婚庆典礼上扯起嗓子卖样嗲气的呼喊,金阳,来呀。来呀,金阳。他们认为要想揶揄一个人,要先疏间冷落他身边最为亲近的人。母亲说这都是我不努力上进给她带来的结果,一切的尊重和拥戴,都需要荣耀的光环去点亮和支撑。
路过修车人杂货铺的时候,我惯性的会想到黄小慧的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面多了许多外来人口,她们有着娇小的身躯和黝黑的皮肤,有着勤劳的双手和迥异的口音。修车人从遥远的南方带回来一个女人,因为语言的不同,沟通的障碍,母亲吼起嗓门与她对谈,她们打起手势,拍起手脚,手舞足蹈,兴致勃勃的像生存在两个世界里的哑巴。有点荒谬,有点怪诞,但有意思。她们交换地域特产,自然气候,人文景观,和各自的饮食风俗文化。南方女人不是黄小慧的母亲,黄小慧的母亲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我之所以会联想到她是因为她同村子里面大多数外嫁过来的女人一样,同那个南方女人一样有着一个曾经仳离或者离世的丈夫。黄小慧的母亲不是南方女人,她的丈夫在一次寻常不过的普通外调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多年之后的一纸婚书让她得知异国他乡的男人成家立室的消息,荆天棘地的阻碍和对地久天长的灰心让她生出一种气性病,任何的情感波动和来自外界的一切卒然刺激都会给她的身心造成难以承受的痛苦。她会气恼上头,然后猛烈的猝倒在地,丧失掉主观和意识,躺在烟尘四起的土地上四肢逐渐冰冷僵硬。
母亲说,婚姻就像一台机器上的螺母,要么因为长期的磨损而损坏,要么因为持久的磨合而匹配。而这些都是小概率问题,出现大概率的往往都是道路中那些不经意的麻雀和沙子。就像黄小慧的母亲需要与之对峙的是闫家男人的长子,闫家男人的闺女长此以往与之对峙抗衡着黄小慧一样。
桃花烂漫盛开之时,临近清明时节,万物生长。父亲和家族里的成员都要挑着扁担上山给过世的老祖宗们填土上坟。母亲在家中将饭菜馒头备好,烟酒火纸备好,火纸要用实钱比一比,划一划,用木头实锤敲一敲,然后逐一翻转折叠起来,饱满地盛放进篮子里,母亲双手按压一下,然后将其蒙上一块尼龙白布。篮子是母亲手工编织,夏季长林丰草的时节,母亲随手携带镰刀从耕种田地的铁轨两旁收割荆条,一部分荆条在经过阳光的晾晒之后起炊生火,一部分在母亲用刺刀均匀的打磨之后编造交织成篮子。轨道自西向东贯穿农田的中心,像一颗定时跳动的心脏,村庄没有临时停靠的站点,站台设立在二十公里远的县城。县城北部临近公园不远处有一个特定的售票点,人们买票上车,穿过黑色破败斑驳陆离低矮的栅栏,站台里穷巷陋室,满目苍痍,遍地散落张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标语。在夏日傍晚后的黄昏,太阳逐渐褪去,黑夜的笼罩更显人烟清冷,形影相吊。多年之后父亲在那里将我送上北去的列车,父亲在一堆广告标语中站站停停,时而伫立仰望,时而从地上捡起一张传单翻看阅览,打发列车始发之前百无聊赖的时间。他捡起传单的样貌像随手捡起一角报纸,路边一只吃剩的烟头一样兴致盎然,泰然自若。站在我身旁的是一位北去求学背着吉他的少年,他的父亲像王者峡谷里一头体态蛮横的野兽,孤高冷漠的姿态与面色慈祥的父亲形成一股鲜明的对比,父亲憨涩地微笑着,在对方窥攻斟酌的考量中左顾右盼,一副漫不经心置若罔闻的神态。列车开动以后,父亲快步上前追逐了一小段距离,在列车的加速中逐渐慢下脚步,停下来朝我挥手,似乎有还未来得及告别却又难以启齿的话要讲,来不及表达,在幽微的光线里,他形单影只的身影伫立良久,直到列车驶离站台。
坟冢按照家族姓氏结片分布,家族人口殷实的分布范围要宽泛一些,家族人口薄落的,便要萧条冷落一些。村子里面有几户大户人家,孙家,王家和赵家,他们像一棵大树攀缘在岁月的年轮里,刻画影像,描摹根基,持续不断地向外扩散,延伸和积累。此外再有,唐宋李周高等等,这些都属外来姓,后来慢慢乔迁过来。父亲所在的家族姓氏属于孙姓,小到孙家东户,大到孙家官庄,似乎所有的孙姓子辈只要仔细盘查都能牵三搭四的关联上同族本家不同的亲戚。因此母亲总会惊喜又诧异的做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惊叹与反响,连连质问,是吗?是吗?然后快速将我拽出不断向前推送,快,快,快叫人。她热情的赋性和不断迎合的特性让她拥有了很多和她关系并不怎么密切的熟人。孙家东户女人将母亲当做自己的闺中密友,她的为人谨慎,谨小慎微的特质,十里八外人尽皆知,却唯独对母亲敞露心扉,推心置腹。母亲将这一影响当做自己为人处世杰出良好的一个标志,但她知道那些看似玄之深奥深不可测的言常理论都是流于表面不足与外人道的他人的东西,那些深究奥秘真正属于自我本身的东西,是没有人主动会将它们通过自己的肢体或语言描绘出来的。它们只能通过其他输出渠道重新修饰一番,添枝加叶,然后再以其他方式重新组建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