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春天
(一)
春天是留不住的,留不住它的人,更留不住它的心。许春天坐在一棵颤颤巍巍的歪脖树下说这话时,晚秋的凉风又顽皮地摘下来两片黄叶,随意的在手里摩挲摩挲就抛掷身后了。她本是厌恶烟味的,那感觉积在嘴里时,很像是被一根恰到好处的鱼刺卡住嗓子眼,咳不出咽不下。而如今,还要拜数不清的彻夜难眠所赐,那些寂寂长夜仿若一块块久置的馒头,一块儿不行就再一块儿,直到将鱼刺征服。毕竟在百无聊赖的如枯花般蔫萎的日子里,试图开始某种无意识的征服,总归是种消磨时间的方式。许春天变化着夹烟的姿势,每换一次,随之抖抖烟屑,但多半是刻意。这时候,每见有孩子的球滚到脚边,她便用另只糙手将之轻轻推给跑来捡球的男孩,那球恰不偏不倚的迎向伸来的粘满汗的泥手,再被扔给赶来接应的同伴。小男孩边随同伴往回跑,边来不及扭头的嘹声喊着谢谢姐姐。姐姐,对女人而言,这该是个愉悦的词,象征青春与朝气。许春天狠狠地吸一口烟,烟气裹挟着半空中的姐姐四处飘散,踪迹全无。
她扔掉半截烟,抖抖满身烟屑,才走几步,又瞥了眼未灭的烟头,它会像类似蝴蝶效应那般演绎出烟头效应吗?春天挠着无故发痒的手指叨念说,不会,它逃不开风的追捕。假使它会,先是那棵草,再整片草,接下来是楼群、街道,一切都将化为灰烬。她越想越辽阔,想这世界是一团烈火,人类将变作火人。到那时,他们和自己,又有何分别。
然而凉风终究使这幻觉破灭,被丢弃的半截烟顺势合起了疲乏的眼。在提倡奉献精神的时代,它的使命显然已圆满完成。这就是你的命,注定要惨遭遗弃,再自我毁灭。许春天咬牙切齿的时候,周身确像炙烤在烈焰里。她压低帽檐,是顶略大的红帽。每当走到路口,免不了要用手提起。否则别说是远来的车,即便对方近在咫尺,她也仅能见其脚面。
不仅是帽子,春天唯独对红色情有独钟。在那些无人倾诉的光景,她只好向纸间任意倾吐:“妈妈最喜欢红色,穿红衣,盖红被,簪红花,裹我的襁褓也用红布。可怜她命薄,虽有幸嫁了个好男人,却无福享受。我将来定要强过她,既要嫁个好男人,更要过长长久久的好日子。”春天思母心切,又无处可诉,索性将母亲化作红色,与之如影随行。她虽笔下强硬,时时怨怼,却终究将那丝剪不断的情愫牢牢同自己相系。
穿过人群,春天颔首低眉,脊背微躬,两眼盯紧脚前的小片空地,这片地好似一口深井,而她自己,则是只身披红衣的倦蛙,同此世道格格不入。更多时候,她无心理会与之擦肩而过的那些目光里都装着些什么,好奇也好,同情也罢,都不过形如空气。但也有某个片刻,调皮的小孩子会趁大人闲聊的空当儿偷偷跑来,仰起脸探看。
春天最喜爱孩子,无论他们作出何种反应,她只当是童言无忌。她逗他们欢笑,同他们游戏,直到孩子的家长如同躲避瘟神般将各自的心肝宝贝强行拽走。看着小孩子边反抗边渐行渐远的背影,春天坚强地挤出笑颜,在心底为他祈福。
许春天,春天!站台前,突然闯入的这副金嗓子,显然是惊扰了同在等车的昏昏欲睡的零星几人,眼镜男下意识地揉揉耳朵,紫衣大姐往旁边挪了挪。
春天,你还记得我吧,好多年没见了。她怎会不记得,只是懒得热情。我一看背影就知道是你,毕竟......金嗓子欲言又止,算了,还提它干吗。哎呀,你这脸是怎么了?她好似发现了新大陆,一个劲儿地看,比放榜那天还仔细。许春天又将帽檐压了压,她恨透了这顶帽子的渺小。费哥呢?怎不见他?金嗓子问话的功夫,按下了手机接听键,是老公呀,我买了好多东西,你准时到楼下来接我吧。她挂了电话,不耐烦地说,是我老公,碎碎叨叨的。许春天听得出来,她嘴上抱怨得越凶,心底里越美。将心比心,都是这么过来的。金嗓子掏出小镜子,照了照略带黑眼圈的煞白脸,感觉妆容还算精致,便道,咱们上学那会儿,都喜欢阳刚气的男人。其实现在想想,阳刚又怎样,不阳刚又怎样,会心疼女人的最重要。春天并未应声,而是瞥了眼毛娟脚上的红皮鞋。这双鞋太过艳丽,与一身暗色调的衣裳格格不入。你说我当初怎么那么死心眼儿,对费仁怎么就......毛娟一副懊恼状,再次欲言又止。
春天也记起过去,两人本是朝夕相处的好闺蜜,却为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最后不欢而散。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自己模样俏丽,品味独到,是舍友们,尤其是毛娟,模仿的对象。毛娟极为要强,嘴不饶人,恨只恨貌既不如春,偏又和好友恋上同个男人,且对方摆明着对她毫无兴致。毛娟苦追无效,明里暗里使劲浑身解数,仍无果。她已经记不清跟踪过费仁和春天多少次,早已将两人的背影牢牢的刻印在脑海。春天虽深知她追得辛苦,可面对爱里的自私,也只有佯装无感,最终她如愿嫁给了费仁。
而这段看似水到渠成的情爱,只不过三年有余。费仁走得潇洒,连半句客套话也没留。春天猛地在那刻,想起毛娟曾紧盯身后的眼神,像一把利剑,但更多的是酸楚。她感到如自己这般的女人,竟会如此卑微,轻薄的就如同被忘却在脑后的纸屑,日久而泛黄。她顿觉生无可恋,是那种投入全部感情,又情归空山后的虚弱与疲惫。她只想找块灼热的空地躺下来,久久地躺着,等待一辆横冲直撞的飞车疾驰而来。
该死的破车终于来了,我先走了,我老公肯定急疯了。毛娟的连番抱怨令春天回过神来,抽了口气。代我向费哥问好,推开车窗玻璃,她继续喋喋不休道,照顾好你的脸。这一声临别大吼,不禁引来旁边的眼镜男打量的目光。春天往后退了几步,刚巧被站牌遮住。
(二)
一辆辆飞车经眼前闪过,在某个阴雨天,春天从梦中醒来。她梦见有辆血红色的车将自己斩成几段,断掉的头,尚留存气息。
你要去哪儿?她明知这是自己的头,却似不知情地问。
去找许春天,那颗头颅说。
春天听来诧异,找她干吗?
索命!头颅忿然道。只瞬间便燃作火球,猛扑过来。
春天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乍一睁眼,双目胀痛难言。但很快,她清醒过来。这里是医院。没错,是医院。许浑正坐在床边打瞌睡。
爸,春天喃喃道,想叫醒却又不忍叫醒。许浑托腮的手软了下,并未睁眼便嗯了声。仅迷糊片刻,显然他觉察了什么,猛一睁眼,老泪纵横。春天试图支起左腿,让父亲靠靠。他那本就消瘦的黑长脸,如今只觉得叫刀片剃光了肉。
别动,腿上还有伤。许浑顾不得抹泪,急忙去喊医生。
这是间三人病房,靠近窗口的床上,被子卷起,枕边有只小棕熊。靠近门的是个老妇,花白头发,正在酣睡。无论我们的过去或未来,有多少不同,但此刻,被强行锁在这牢笼,不过是行尸走肉。或者,从此刻起,我们的未来将再无区别。春天闭起眼,想象彼此排成长队,走向墓地的场景。她看到她们都在痛哭,唯独自己没有。
在许浑身后,身材壮硕的男医生似一堵高墙,脚步却轻快。反倒是许浑,脚底沉重。
医生,许浑刚欲开口,对方便深知其意。
没大碍了,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许浑尾随其后,接连道,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男医生摆摆手,示意他留步。春天只感觉父亲走在他身后,若是晴天,简直连一点儿阳光也照不到。
送走医生,许浑的双脚如同踩在海绵上,眉间的皱纹一经展开,精神也清爽了,周身仿若放了气的气球,一并松懈下来。你都听见了吧,我闺女没事了,于京大夫亲口说我闺女全好了。他像是在同昏睡的老妇讲话,又像在同某个旁人皆看不见的神秘人物对话。
是于勍,不是读半边。春天哧的一笑,她想起父亲平日里常打趣说,但凡不认识的字就读半边,没准儿就碰对了。
于勍,于京,管它念什么,只要我闺女没事儿,别说是纠正一个半个的读音了,哪怕是叫我去抄字典,我都乐意。许浑满脸堆笑,眼里是掩不住的疲倦。他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说,听爸的,善待自己。
春天感念父亲,尤其当母亲不在身边,她又需要母爱时,那股依恋父亲的强烈的冲动,随着年月,有增无减。但自从有了费仁,父亲一词在她心里竟渐渐空虚,那上面覆满杂草,焦黄而无生机。可此刻,也或许是费仁离开后,那些杂草经春风吹又生,且每株草都像一条细绳,紧紧将自己与父亲相系。
而那时候,对于遥不可及的爱情,她仍然留有渺茫却真切的幻想。
(三)
车流穿梭,进站出站。春天夹紧肩臂,几乎是被拥挤的人群推上了车。活像根钉子,订在一面同自己高矮相差不多的羽绒垫上。她手抓帽檐,生怕一个不小心将秘密曝了光,仿佛这顶帽下隐藏有一颗夜明珠,令藏家小心而谨慎。
春天总难忘记出院不多时的几个寒暑,父亲领着她四处闲游。走累了,父女俩就随意坐辆车,看到什么好风景,便下车来赏。那是她第一次发觉这世间的景致竟真能排解人心的酸楚,也是她第一次涌起想爬上虎头山山巅,一览天下的渴望。许浑听女儿这般讲,就知阻挠的无用。无奈,他只好揣着满腹忧心,在临近出口处的一座假山边坐立不安的等候。
虎头山山路颇多,却也是坦途虽平而遥远,险径虽崎而不长。春天跟随几队人马,优哉游哉的上了山。她自幼喜读水浒,对绿林好汉心生崇拜。倘若生于乱世,她准会去做压寨夫人。许春天别无所求,她必定全心全意的爱着自己的枕边人,心甘情愿的与之上刀山下火海。
那几伙人渐渐分散开,于谈笑间告别彼此。他们中有的歇在原地,有的朝山下走,而更多人则是继续前行。春天加快脚步,跟紧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从几人尽兴的畅聊间,她认准了跟随他们准没错。看着他们三五成群,嬉笑打闹,她无法不念起并未远去的学生时代。然而这念想才凑不多时,费仁的面孔又倏地闯入,任凭怎么躲也躲不开。他在放肆的大笑,嘲弄着每一个甘愿奉献的蠢女人。
滚开!给我滚开!你才是蠢货!春天咆哮道。话一出口,惹来一众不解的目光。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低下身去,装作系鞋带。双手边缓慢的在两根鞋带间穿梭,双眼则不时的用余光瞥看。幸而那伙人未被扰了好兴致,他们仍旧欢歌笑语,一路游赏。春天觉得他们中的那个穿格子衫的高个儿男孩,偶一扭头的侧脸,不就是费仁吗。她不想再继续尾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此想来,脚底像踩着轮滑不受控制,一个没刹住,已朝另条路闯去。
麻烦请让让,某个声音忽现耳畔,有只手用力推搡着。
麻烦大伙儿侧个身,让孕妇先下车。男售票员站得高,看得远,扩音器使他的声音愈发洪亮。孕妇挤车可真要命。待公交车重新启动,售票员舒了口长气,下一站春天路,请您提前换到车门准备下车。
春天路,春天生于此,长于此,母亲也病逝于此。
她叨念起方才孕妇口中那句“麻烦请让让”,“麻烦请让让”,一时悲从中来。
(四)
虎头山里有座八角型佛塔,进香者真可谓络绎不绝。佛塔后搭有许愿台,许愿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一板一眼,无比虔诚。有老妇讲过她那患病多年的小儿久治无效,亏得来此许了愿,得到佛祖保佑,才可平安无事。有商人说起托佛祖的福转运之事;有妇人提到许愿觅得佳夫;有孩子谈起祈福金榜高中,云云。
春天不大相信,倒是其父宁肯信其有。便跑进山里,叩拜,进香,以求妻儿平安。结果,春天的母亲没享几天福,就早早的去了。事后,家中有一亲戚,五十来岁,在庙里讲经。听及此番,便道是:私欲重,福难至。春天听不懂,况且她本就不信,又何必多费口舌去寻问哪般因果。她不晓得父亲听懂了几分,只见他仍然去叩拜,进香,年复一年,又买了尊佛像,日日作揖。
在和费仁结婚的前晚,父亲对着佛像,嘴里念念有词。而和费仁离婚的次日,同样是满嘴的念念有词。春天弄不明白,她觉得这尊佛像好似母亲一般,母亲在世时,他就是这样,凡事都要同她倾吐。春天从不打扰他们,每当父亲虔诚以对时,她便退到屋外,不发一声响动。
她那最初想要登到山顶的冲动,许是受父亲影响,许是受外力感召,中途便放弃了。春天的心里尽是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本是沿一条上山的杂草长路悠然行进,却忽而听闻钟响,一声接一声,环绕树丛和天宇。她来到几块大石堆起的空地休憩,站上石台向远眺,塔身几乎已没入林间。细细嗅来,有檀香隐隐。那声声钟响,催人向前,她不知为何竟觉得看到了衰老后的自己。
既然来了,何不去探个究竟呢?春天自语。如此问来,也就随心而动了。
好在人迹未稀,下山之人多矣,便随众而行,不觉寂寞。一路上,两边尽是枣树。摘下来尝尝,倒也酸爽。她记起父亲说你妈怀孕的时候就喜欢吃酸枣,吃了那些个,我们都以为准是个男孩儿。春天看着手里刚被咬下一小块的枣,想着父亲的话,呸!她吐掉嘴里的枣皮,将手中的狠狠仍下山涧。
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这几个字就像粘在嘴里的弹簧,一弹,人就要张嘴,就要说话,说些车轱辘话:女娃有啥好,带起来费事儿,大了更费事儿。自从和费仁结了婚,老太太就风尘仆仆地搬来和我们同住。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典型的农村老太太,思想封建,贪婪吝啬,专喜欢男孩。男孩有什么好,我偏要生女孩,气死你!春天在日记里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