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树下两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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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狗结婚几十年后,村里人人都知道,他的哑巴媳妇根本不是哑巴。

但人们一如既往当她是哑巴,她也一如既往地哑下去。直到春日一个意想不到的辉煌清晨,阳光把积雪照得像是一件精致又昂贵的瓷器,她终于说了5年来的第一句话。

在此之前,人们更习惯称呼她,那个哑巴。

哑巴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威虎河的?没人说得清楚。人们只知道,在他们存在之前,她就已经存在了,她悄无声息地默默生长,几乎和村子完全融为一体。

春天,她藏在刚刚舒展的树叶下,好像只喝露水就可以生存。微凉露水滴在她的脸上,也储存在她荡漾的眼睛里,当她望向你的时候,你将明白,这一切来自春天。

夏天,她会爬到树上摘山楂,悄无声息地咬下那颗酸甜的果子,赤脚,像果子一样挂在树上,微微摇晃,散下一片浮动的微熟果香。

秋天,等所有人收割完苞米,她就冲到地里,拿一块破布,把地上的苞米粒一粒一粒地拾起。晚上,她粘土搭的小屋闪起火光,毕毕剥剥的玉米粒爆炸声,响至凌晨。

冬天,她像消失了一样,再难被人寻到,有好事的捣蛋孩子,推开那间小屋的门,看到她在一团杂草中沉睡,没人知道她睡了多久,又在什么时候醒来。

哑巴的一切都异于常人,家里如果有老人,一定会叮嘱孩子,离她远点。但孩子们做不到,男人们也是。人人心里一杆秤,这哑巴太漂亮了。

根据大舅爷的说法,那时候的半大小子间最流行的游戏,就是看哑巴。每年,村里的女人们一起,把家中剩出来的布头送到太姥姥家,太姥姥点着油灯缝啊缝,一个大夜之后,碎散的布头就变成一件衣裳,花花绿绿,还怪好看,然后大人们喊上家里的小伙子,嘱咐快给哑巴送去。

这正大光明接触哑巴的时光,小伙子们很珍惜,他们抓一把家里晒的干蘑菇,或者去林子里捡一大捧能当柴火的小树枝,更有能耐的,便打上两个麻雀,都包进衣服里。一切准备妥帖,他们会鬼头鬼脑地跑到哑巴家门口,敲两下门之后放下东西,转身就撩,由于此项工作过于冒险,他们会选胆子最大,身手最好的来干,大舅爷连续两年当之无愧被选中。

大舅爷嘴上不说,心里高兴坏了。他想,他是个大小伙子了,这两声一定要敲得清脆洪亮。于是卯着寸劲儿,把手往前送,忽而碰到木门的同时,再收劲儿。敲两声后,他一个筋斗,跳到一棵老树旁,连蹬带挠,两三下,就窜到树上,等着看哑巴开门。

哑巴开门了,受惊一样睁大了眼睛,脸庞被流霞微微照亮,她把地上的东西逐一捡起,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然后啜泣。

起初那脸埋在衣服里,让小伙子们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等她把脸慢慢抬起来,大舅爷看到她小巧的五官变得无比清晰,像刚从水下浮起的冰山。当它们再次抖动,所有小伙子都痛苦得难以忍受,大舅爷感觉一股红彤彤、滚烫、炙热的力量在胸前升起,非要走到她身边,找到惹她生气的东西来打两下才行。

哑巴感受到周围那无数双躁动的眼睛,林间小兽一样地盯着,便在抽泣间咽下一滴泪,又慌忙地关上门。

躲好了,她时常这么告诉自己。

她抚摸着那漂亮的小短衫和裤子,领口还有太姥姥绣的一朵小花,看样子应该是雪梅,心里浮起感激的情绪,可还是想念起樱花来。

她的家乡,是盛产樱花的地方,每年樱花开了,老老少少都穿上和服,赶到夜晚的樱花树下。她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那个宿命一般的男人,他还是少年模样,两颊红红,眼神如刀,和几年后不一样。

第二次见面在中国,他们都变了,他已不再有羞涩的神情,腰间时常别着一把短刀。他则惊讶于她的身躯和那些樱花树一样,日月交替中,春风雨水里,如此快速地开枝散叶,柔展丰茂。

第二次见面让哑巴认为,她们的爱情由来已久,是命运结好的绳子,把他们早早拴在一起,不然随开拓团来到这里的女人那么多,怎么只有他们重逢了?哦对了,这个时候她还叫良子。

良子在1945年的夏夜和男人久久相拥,他赶来时很匆忙,什么也没说,先栽下了一棵随军携带的珍贵樱花树。

而当他在清晨的幽暗中窸窸窣窣地整理行装时,良子已经醒了,但她满心满怀都沉浸在激情之时他脱口而出的话里,他说,等樱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带你离开。

少女在这承诺中飘起来,干草都变为云朵垫在身下,软绵绵,带着阳光的味道。迷蒙之中,她知道他已经离去,但并没有起身,而是回味他行事之时不经意流露出的军人气质,那节奏感十足的撞击,磅礴的气势,让良子听到行军的鼓点,如此感觉自己的身躯也变得伟大了,成为为帝国奉献的一员。

他离开不久后,天地骤然冷了下来,良子意识到,一个荣耀的理想即将远航。她连忙推开木门,向外冲去。

起初她只是挥动手臂,和那棵樱花树苗一同立着。褚赤色的叶子迎风摆动,清晨暖阳在叶间落下,掉在她脸上,给她化上一层情欲涌动的红妆,漫过她透明的脸、波澜不惊的薄骨、和微微凸起的两片樱花一样的唇。

后来她开始奔跑,甩开那具尚未成熟的骨架。昨晚的热气仍带着他的味道,存留在她的骨缝里,现在顺着呼吸和跑步的节奏,开始游走,上上下下,一会在胃深处,一会儿又到心尖上,最后跳到喉咙里,几乎要喷薄而出。

周围不是什么美丽的景色,大地是实实在在的黑色泥土,深灰云朵压头顶,远处房子的砖石裸露,几棵枝叶茂盛的树,在风中摇摆,都像是一种招揽。脚下的石子很多,但不碍事的,她踮起脚尖,裙角生风,晶莹的汗水顺着颈部流下,一直到指尖,被她奋力甩下,播撒在土地。

她知道自己终究追不上他,男人是雄伟的富士山,是远处一个朦胧的神衹,她心甘情愿景仰他。

等到他变成一个触不可及的小点,良子心满意足地走回那间泥土搭成的小屋。她推开门,感觉一切都变得新鲜了。伸出手,抚摸他停留过的地方,竟然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张褶皱的纸条,她小心地把它捧在手中,缓缓打开,期待着一句“我爱你”,“或者做我妻子吧”,但上面只是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大意是:

请装成一个哑巴,务必不要说话。

寒来暑往,日子轻柔如梦,一转眼不知道过去多久。妇女们在田野间和炕头上惦记着,哑巴如此下去,不是个好。长长短短的说话声进入太姥姥耳朵里,老人家高低跟着心急时,人人又对仗似的,说起王二狗来。

王二狗只要不张嘴,就是个伶俐倜傥的好青年,高大身量,深邃眼睛,黝黑皮肤,像个将军。但无奈人没有不张嘴的时候,何况王二狗的嘴要用来抽烟、大笑、扯牛皮。没等两唇彻底咧开,他的“狗牙”就要露馅了。

提起狗牙,王二狗能扯着嗓子说一晚上。

之所以叫狗牙,是因为上牙膛的两颗门牙缺失,左右两颗虎牙却活了下来,一旦张嘴,呼啦啦的风从中进进出出,不用说,人们也能听见王二狗经历的那些战火。

他是打游击战的,十年前还是大小伙子,未满十八,跟着一个土匪跑了。起初只是饿,没爹娘,入冬了,躺在茫茫白雪里一口一口地抓着吃,吃到觉得自己身子飘了,人缩成雪晴烈阳中一个不堪入目的黑点,眼前才一闪而过一个高大身影,把他从黄泉边拽了回来。

从此他开始了征程,从土匪到打鬼子,从东北到延安,终究又变得饿。但好在在理想面前,饿变得高尚,可以忍耐。

一年,他和同志在山头跑了一上午,听说有一队鬼子会压着物资路过。他们一听到物资两个字眼睛发直,摸枪的摸枪,擦刀的擦刀,伏在草丛里等待着,直到黄昏染红山头,才看到远远地走过来一支蚂蚁似的队伍。

等他们近了,才看清那领头的,小个儿、跛脚、摇摇晃晃,好似一推就倒。王二狗再也忍耐不住,没听从指挥,便从一块巨石后腾地蹦出来。

其他人还没在这迅猛的进攻中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领头的鬼子扑倒了,抢了他的枪,扔出老远。众人应声开火,几发子弹乒乓地响,击毙了鬼子三五人,而王二狗还在跟领头的赤身肉搏。

原来,他的枪给了刚入伍的小孩五毛,他自信于自己壮硕的身材,一把短刀就想了结跛子的性命。但领头的终是领头的,远比王二狗想象的坚韧,他钳制住王二狗的双手,刀凝固在两人中间再无用场,王二狗在胶着中张大了嘴,一口咬住对方的耳朵,使出蛮劲儿,扯了下来。鬼子感受到耳畔的剧痛,大叫一声,用出超出体格的力量,把王二狗压在身下。

他捡起一块石头,掰开王二狗的嘴,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他的门牙上,那两颗守门的洁白牙齿终于松动了,在血液的激流中滑落。

王二狗大喝一声“你姥姥的”,便连血带牙喷到了对方脸上。后来一声遥远的枪响,在面前的身体上炸开,那鬼子轰然倒地,王二狗的牙还搅着血液粘在他的脸上。王二狗疼惜地拾起它们,叹了一句,兄弟们,你们光荣了,然后视若珍宝地擦了擦,揣进怀里。

日本投降那天,他拒绝了政委的百般挽留,执意要回到故乡。因为失去门牙的一年后,他在陕北乡间偶遇一道士,漫天扬尘里向他走来。

起初王二狗只觉荒唐,子不语怪力乱神,共产主义不供神佛。但等此人走进,王二狗还没开口,他便说:“你有求于我。”

王二狗愣住了,他无忧无虑无牵挂,要说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鬼子滚蛋回家,此刻也实现了。那道士提及的可能唯有一事,就是那对消失的牙。

平日,王二狗很少跟人说起自己对牙的遗憾,战斗无情,有人失去生命,有人失去大腿和胳膊,两颗牙又算什么?

但他不得不承认,它们的缺失让他五味杂陈,既是他荣耀的象征,也是日后羞惭的来源。

他没有文化,没有家世,这漂亮雄武的肉身,是他所拥有的唯一,如今却变得可笑起来。他情愿缺的是胳膊,不至于让他看上去,又变回那个吃百家饭长大的黄口小儿。

王二狗看道士,灰土长衣,满面风霜,眼神苍老,便觉得听听也罢,于是诚恳的“嘿嘿”笑了,露出肉红色的牙床。

道士挥挥衣袖,说道,枯木可逢生,花有重开日,要想让牙再长出来,也简单。

王二狗忙问,甚是简单?道士答,唯有源头活水来。

王二狗又问,哪是源头?道士答,你所来处。

王二狗不解。道士泄漏天机,去你所来处,觅得一萌发的枝丫,种下牙根,乃得牙果。

说完他伸出两只枯槁的手,一副行乞姿态,王二狗把刚揣进兜的馍拿出来,道士狼吞虎咽地吃了,扬尘中再次远去。

那年王二狗风尘仆仆赶回东北老家,寻寻觅觅,终于在东北连年茂盛的参天高木中,找到一棵刚刚种下的树。

入夜,王二狗揣着两颗牙,无声无息地蹲在哑巴的樱花树下,叶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落满王二狗的宽肩和黑发,两颗牙皎白如破壳而出的种子,重归尘土。

从此,王二狗心里种满了希冀,白天靠帮人家农活赚点粮吃,夜间就偷偷跑去看树。

高大身躯被他折起来,蹲在地上,小苗在月色清晖中闪着光,每一寸都牙齿一样白皙。而当他手指触碰地面、在地上来回摩挲的时候,嘴里那空荡荡的牙床直发痒,好像下一秒就有牙齿破肉而出。

去得久了,便和这小树熟悉了,白天也来,没完没了地说话,一说就是一下午,树叶舒展,迎风摇摆,正是回应。雨打风霜的时候,他自己没有一身保暖的衣裳,还总担心起树来,树兄啊树兄地念叨着,雨过天晴,势必要跑来慰问一番。

一来二去,哑巴也熟悉了王二狗,但仍谨小地躲着,从不和他打照面。

寒冬逼来,瑞雪一场后,雪没人膝,家家户户准备过年。

再穷,过年也是件大事,村人们用红色装点门面,王二狗住在别人废弃的小屋,本来只当是寻常日子。但听着窗外的招呼和欢笑声,终于也忍不住从炕头上爬起来凑热闹。去太姥姥家借了红布头和一把剪刀,剪成一个梅花模样,贴在门楣。

他人大手巧,那梅花的蕊纤细生动,几朵粘在一起,竟真像傲雪凌霜的红梅,惹得邻居家的女人纷纷拿着布和纸赶来,央求他多剪几个。

屋里络绎地来了人,让他满心欢腾,仿佛自己生在了一个正常人家,过上了货真价实的团圆年。忙忙碌碌直到太阳落山,人人回家吃年夜饭,屋子重回冷清,王二狗这才想起树兄来。

他扯一块别人剩下的红布,剪了两个小号的梅花,寒风中启程,挂往树兄的枝头。

独自一人穿行夜幕,望远处茫茫白雪和起伏的山峦,映衬着近处家家屋梁上升起的炊烟,心中落得片刻凄凉,直到看到小树仍摇摇晃晃地等着他,才终于心情舒缓了。

王二狗欢天喜地地冲向小树,哑巴躲在门后悄悄地看。

看他伸出大手抱了抱小树,又把梅花挂在小树最高的枝桠,那一点难得的红色,在风里上下扑腾,迸发出生命的律动。

王二狗在小树旁坐下,不一会儿,一股妖风好似从冥府而来,自下至上吹鼓了小花的身体。眼看那小花就要被吹走,王二狗却全然毫无察觉,哑巴看着花,或许想起了走散的故人,或许想到了飘零的身世,终于按耐不住悲情,把多日的孤独和苦难都“啊”的一声,随着对小花的关切,喊了出来。

这一声惊动了沉醉在夜景中的王二狗,他立马转过头去,看到了半个怯懦透明的脸,正夹在后面小屋的门缝中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哑巴。

回乡不到半年,他还不知道村里有哑巴这号人,往日来看小树,只当后面是个飘摇的废屋,废屋从未见过有烛光灯光,自然没有住人。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么破败的地方,竟然藏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看到姑娘就在身后,他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一个大步跨到门前,伸着脖子不着调地往里望。看到破屋黑洞洞一个,依旧不见烛光和其他活物,屋外这月光白雪映照的世界,和屋里比起来,都明亮万分,不由得忘了自己处境,可怜起姑娘来。

男人逼近的时候,哑巴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热度扑到脸上,吓得后退了一步,慌乱中才意识到,自己出声了,赶紧把两片嘴唇死死地合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王二狗“呵呵”地笑了,挑着眉,冲哑巴问,你也自己过年?

哑巴摇摇头,摆摆手,张大嘴巴,再用手无声地指指那里。

王二狗这才明白了,姑娘是个哑巴。既然是哑巴,刚才那声音从何而来?

又宽慰自己,哑巴或许关键时刻也能喊出来,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哑巴是不会说话,但不是不会出声,两者大有不同。

野风呼啸,吹乱两人的头发,王二狗把怀里揣的最后一朵梅花拿出来,一把拽过姑娘的手,摊开,放在她的掌心。

哑巴吃惊地张大嘴巴,指尖捏起那朵小梅花,咧着嘴笑了,又怕它消失似的,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把小花珍贵地捂起来,好像托着一片马上就化的落雪。

王二狗看哑巴笑,便也笑,笑声磅礴,震得小屋都抖了几抖。笑完才意识到,那秃牙床可算是暴露了,这人人都知道的秘密,在这姑娘面前一展露,竟然让他臊得脸红。

好在,那姑娘正把两只手掀开一个缝,瞪着眼睛往里望。

王二狗低头,惊叹她笑得真好看,一排洁白的小牙,像是冰雕玉琢,更让他觉得尽管两人处境相似,但有牙的漂亮姑娘终究比他高贵,又想到如此可爱的姑娘,竟然跟他过一样到孤单日子,王二狗几乎要怒得发狂。

从此王二狗除了樱花树和牙齿,在世间又添一牵挂。

秘密是小伙子们先发现的。

那王二狗干过农活后,时常咧着嘴,死皮赖脸地管村人要剩布头和花纸,珍惜地把它们揣到汗津津的怀里。等到晚上,便剪出好些个小花、小树、小猫、小狗来,第二天一大早,挂在樱花树上,好几天不重样。而哑巴一觉醒来,会挑个周围无人的时间,蹑手蹑脚地开门,伸出手来,笑吟吟地把它们摘下来。

春天,王二狗就挖野菜,煮出热乎乎的羹汤,送给哑巴;夏天,王二狗又抓来一袋蛤蟆,和哑巴一起炖土豆,吃了好几天;秋天,是王二狗大丰收的时候,家家户户农忙,他也赚上几个子儿,就跟着娘们儿们去城里赶集,换点哑巴爱吃的糖;冬天,他更能大展身手,不时抓来些野兔子、大狍子,哑巴的小屋里会罕见地摇曳起火光,那一定是王二狗在跟哑巴烤肉吃。

每次和哑巴在一起,王二狗都哇啦哇啦地说个不停,哑巴用两只手托着下巴,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听着。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安静认真地听他讲话,他便说遍了自己这辈子所有的话。

有时候,王二狗说完好久,哑巴的表情静如深海,让他怀疑她根本没有听懂。但有时候,王二狗又觉得哑巴比谁都懂。

比如,讲到一次他们躲在壕沟里,难耐地等待冲锋号响,辅导员眼镜突然放了一个屁,把大家臭得从沟东头,跑到了沟西头,竟然恰巧躲过了一个手榴弹时,哑巴跟着无声地笑,笑到一抹红从脸颊烧到了脖子;

又比如讲到土匪头子疤哥,一辈子抢了无数地主的山头、粮食、银元和女人,一次,却因看见鬼子劫掠一个老农家的最后一点小米,红眼怒杀了鬼子,最终死在鬼子枪下,哑巴在沉默中泪如泉涌,哭得失去了控制。

王二狗不知道,哑巴、良子,是在这些故事的碎片里,拼凑出了一个更完整的世界。

她为生生死死的真相而悲泣,为自己的身份而羞耻。她魂牵梦绕的男人和帝国,终于在乡下鸡鸣的一传一递中彻底远去,她漫长无尽的等待是海市蜃楼,脚下的一抔黑土,才是日日月月。

时间久了,良子发现,自己不再做那些关于奔跑的梦了。

而她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变得渐渐清晰,形成王二狗的轮廓。有时,她在梦中听到王二狗的笑声,一浪压过一浪,笑得她浑身痒痒,来来回回地翻转身体。有次,还梦到跟王二狗去了他的战场,她站在炮火的中间,看着一个男人远了,变成一个小点,而她拼了命,也唤不出一声,突然,王二狗横在她的面前,肩膀坚如厚墙,抵挡一切。

日子一天又一天,小伙子们在观望中心急如焚。

他们越爱看哑巴,就越不爱看王二狗,一边学着王二狗走路抽烟的样子,觉得如此便像个男人,一边回了家,跟大人们抱怨。抱怨来抱怨去,女人们决定去敲王二狗的家门。

在一个午睡的间隙,王二狗听到门外窸窸窣窣,原来是女人们齐齐围在了他的小屋门前。

打头的是我太姥姥,她揪起王二狗的衣领子,一巴掌拍在他头上,大喝一声:“龟孙儿,天天往哑巴家跑,像个啥样子?”

王二狗幡然醒悟,是不像样子,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要顶天立地,像个样子起来。

话一说出,女人们都花枝乱颤地笑了,眼睛黑亮闪光,一个接一个地争抢起来,承包这个,张罗那个,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王二狗那没把门的笑容,稀里糊涂地跟着亮了一下午。

这天晚上,他拿出买好的红纸,点着豆大的油灯,攥着剪刀,横平竖直地剪出一个大双喜字。闪闪烁烁的光里,红色浸润了他的脸。

第二天一早,王二狗去找哑巴,他把那大双喜摊开放在哑巴面前,哑巴看看字,又看看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王二狗急了,伸出两个大拇指,比划出两个小人,小人像被牵着线一样慢慢靠近,然后碰到了一起,孤零零的一个,变成了一双。哑巴就懂了,缩起肩膀,开始抽泣。

王二狗在这哭声里没了着落,抓耳挠腮地不知道怎么办好,“扑通”一声跪在哑巴面前,把两只大拇指一勾,展开其余四指,做出了个鸽子的手势,飞来飞去。

清晨太阳起得晚,屋里点着王二狗拿来的油灯,灯光映照下,一只小鸟的影子,在凹凸不平的墙面左右腾飞。一会儿委身滑行,一会儿盘旋高空,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出桎梏,直飞到风吹雨打的天边。然而小鸟最终回来了,它收起翅膀,变成小小的一个,在地上跳来跳去,终于找到哑巴的手——那两只手正纠结地绞在一起,小鸟“吱吱吱”幸福地叫着,跳到巢中,两双手握紧了彼此,变成一个家。

结婚前一天晚上,太姥姥让大舅爷赶到镇上开皮子店的董大爷家,借个银杏木的轿子来,女人们围着轿子跟王二狗商量,两家并一家后,住哪个屋子好?左右商量了半天,得不出结果,一个大婶说了实话,这俩屋破得不相上下,不如让老爷们儿们回头帮王二狗再盖一个。王二狗倒不乐意了,脸憋得通红道,就住哑巴家,好赖不能离了我那两颗牙!

众人闹哄哄地笑了,笑完安排好明天结婚的活计,赶着星光回家睡去。

王二狗和乡亲们热闹的时候,哑巴正擎着油灯,把两样东西摊在眼前,左右端详。一个是那张写着“不要说话”的纸条,一个是王二狗第一次见面时给她的梅花。

她已经并非在做选择了,而是在做一个交代,为苍白的纸举行告别仪式。纸片在她曾经日夜地抚摸下,越来越薄,连同她虚幻的记忆一起,变得透明,变成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团雾。

她思索再三,最终把那张纸团在一起,发现它竟然只有这么小一点,她把它扔到嘴里,几乎是嚼都没嚼,就吞下了肚子。

她能感觉到它顺着喉咙、胸腔,一直行至她的胃。等它安安稳稳地着陆,她终于觉得给自己所有与白色相关的记忆,画好了句点。

然后她把那片血红的梅花,小心翼翼地挂在胸前,朦胧中阖眼,等待明天。

大舅爷后来说,王二狗的婚礼是他见过最热闹的,正是因为这小子没爹没娘,才让十里八乡的人都拿自己当了他的爹娘。

他们身上扛着蒜,手里提着鸡,天没亮就往哑巴门口赶,女人们这时正在给哑巴化妆,热热闹闹地化完,就看见小伙子们抬着轿子来了,那火红一直烧过来,把新娘子映得更动人。

他们抬着哑巴先走到王二狗家,又绕了一圈再抬回哑巴家,小伙子们那些使不出的劲儿终于发挥了出来。

一圈结束,大伙催着他俩赶紧拜天地,哑巴从盖头下瞄王二狗,还不时捂住胸口,怕自己高兴过了头,一些话就像小鸟一样飞出来,直飞到天上去。王二狗则一整天合不上嘴,看着被大红色覆盖的哑巴,记起她那口漂亮牙来,心满意足地想,一家有一口好牙就够了,为了这牙,上天入海去找山珍海味,他都乐意。

那天人们都高兴极了,晚上在太姥姥家吃席,深夜才兴尽散去。

哑巴在往后的日子里,跟着女人们学会了包饺子、腌酸菜、做粘豆包,还掌握了缝棉裤的技巧。王二狗穿上哑巴缝的棉裤那天,在村里急急忙忙跑了一大圈,挨家散烟,唠一会庄稼和野狗,就要说到棉裤上来。

在一个提前化冻的春天,王二狗开始在樱花树边盖房子,小伙子们有时候也赶过来,东一下西一下地帮忙。房子还没盖好,倒先圈出一个小院子来,说是要给哑巴养鸡。

等小鸡变成母鸡,母鸡能下蛋的时候,房子盖好了,村里也来了个不速之客。

村里人先是发现一些东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比如挂在栅栏上的干玉米、干辣椒,然后是母鸡下的蛋和鸡圈里的鸡。最终这诅咒蔓延似的,转到了王二狗家。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王二狗种完地往家赶时,哑巴正在孙大娘家欣赏她新买的花布,双方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几乎同时到家。

多年的战斗经验,让王二狗一回家就感觉到了异样,他先是站在门外观察了半天大门的变化,然后细心地看到,门把手上多了一点黄色的污泥。

他绕到房后拎了一根称手的木棍,转身回到门前,悄悄地把门推开,一眼就瞥到鸡圈里有一团抖动的灰色。

哑巴后脚就进了门,王二狗做出个手势,让她退后。王二狗一个健步冲上去,用棍子猛击了一下那灰色。对方应声大叫,王二狗和哑巴便在那团肮脏的灰色里,看到了一个瑟索的小团子脸。

哈哈,小贼,王二狗扔掉手上的棍子,一把揪起小孩。

他头发像个鸡窝,脸上卡着不属于这个村的黄泥,眼睛暗淡无光但不可侵犯,王二狗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他的处境。小孩被王二狗抓鸡一样提起时,明显受了惊吓,用尽全身力量反抗着。

但王二狗没有撒手,还掂了掂小孩的重量,真跟鸡似的,他嘟囔。

想了想,又笑着跟小孩说,我当年可比你壮,小孩听不懂似的,继续挥手蹬脚,王二狗想,填饱了他的肚子,兴许就治了这偷鸡摸狗的毛病,于是回头嘱咐哑巴赶紧生火做饭。

没想到小孩几次尝试也无法挣脱后,大叫起来,一长串王二狗听不懂,但又无比熟悉的话跳到他耳朵里,激起了他对杀戮的血红色印象。

他愣住想了三秒,没错,这孩子说的是日本话。

王二狗红了眼,下意识地,他觉得要把这个孩子处理掉,没有为什么。他们之间一直互相残杀,是对方先挑起了战争,于是他迎战,就这样。

你姥姥的,王二狗说。他让哑巴关上大门,先松了小孩,气冲冲地进屋找菜刀。可等他出来,却看到哑巴蹲在小孩面前,一下又一下细心地擦拭他脸上的脏泥。

哑巴看到王二狗手里的菜刀,猛地张开双臂,护在了那孩子跟前,眼里一点一点地噙出了泪花。

哑巴的眼泪浇熄了他的怒火,他回过神来,一阵风吹过,把三人静止的场面吹起了涟漪,王二狗放弃了那个可怕的想法。

他想起了很多事,贴着耳朵划过的子弹,悲鸣的警笛声,一支在炮火中逐渐缩小的队伍,走散的兄弟,死在12岁的五毛,和两颗消失的牙。

后来,那个孩子就在王二狗家住了下来。

第二年的春天,王二狗家门口的樱花树竟然在沉寂多年之后萌生了花苞。又过了几天,在一个夜里,窗棂上的冰柱还没化,月光和融雪水一起,欢乐地向小树根部奔赴,第二天一早,王二狗就发现樱花开了。

初樱一片灼灼,如凝固的绯霞,招招摇摇,给整个村子笼上一层柔光,也象征出战火多年后久违的平静和安详。

王二狗第一个看到了这幅景象,便赶忙叫醒哑巴和五毛——那偷鸡的小孩。

三个人裹紧了衣服出来看,三个脑瓜高低排列,在日出光辉中,樱花映照下,显得毛茸茸、暖和和。

王二狗“哈哈哈”地笑了,想起种下的两颗牙来,事到如今,那牙床依旧是不毛之地,刚要骂起道士来,转念又一想,牙没长出来,人倒多了两个,不亏。

而哑巴看着樱花,想起了富士山,父亲母亲,父亲抓到的一只活泼的河豚,樱花祭相遇的初恋,一口和果子的清甜,母亲临终的一滴泪,长久飘摇的船,中国,消失的爱人,王二狗。

她终于缓缓张口,以自己都觉得遥远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萨库拉(SAKURA樱花)”,这声音在风中飘了一会儿,才传到王二狗的耳朵。他反应了很久,才转过头来,痴痴地望着妻子,然后把她紧紧抱住。

他学着她的样子说,萨库拉,萨库拉......直到尾音颤抖,他意识到自己眼里涌出了泪水,便把脸在哑巴的头发里埋得更深了,五毛重复着,萨库拉,萨库拉......

没多久,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原来哑巴门口的树叫萨库拉,而哑巴叫良子。

他们紧赶慢赶跑过来,想听良子说一句话,好像这是老天爷存在的证明,但良子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习惯。她有了个很爱说的男人,还有个跟他很像的孩子,时间一长,这孩子也开始说东北话,良子就更不用说话了。又过了几年,良子怀疑自己对日语的记忆,也只停留在萨库拉。

几十年后,良子和王二狗的孩子也生了孩子,九几年的时候,有经常跑镇上的年轻人赶到良子家,说现在有政策,管良子和五毛叫日本遗孤,遗孤回日本,发钱发房。

良子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捋了一把银发,假装听不懂,等王二狗拄着棍回来,他先是拎着拐杖把青年赶了出去,然后坐在门口,皱着眉头抽完一根烟,又颤巍巍地把人家请回来。

良子不耐烦地听完青年的介绍,没好气地动了动嘴唇,隔了好久,说出一句:“回......家......回......家......我就在家,还回啥家?”看到老伴儿日渐增长的脾气,王二狗笑了,心想,她说这今年第一句话的样子,真像个东北娘们儿。

后来,如果有外乡人偶然来到这个闭塞宁静的小村子,我们还会指着那棵樱花树,告诉他们,这是萨库拉、萨库拉!等看到他们脸上泛起惊讶的神色,我们就接着说,这底下有两颗牙、两颗牙!

再后来,王五毛把王二狗和良子埋在了树下。

又遇外乡人来访,新一茬的孩子们便再引着人们往那樱花树处看,叽叽喳喳地说:

“这是萨库拉、萨库拉!

这底下有两颗牙、两颗牙!

还埋着个王二狗和他的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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