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树,温润时光

童年的小矿山一到夏天就郁郁葱葱,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有三棵树站在那里。烈火般的晚霞投人间以金色茜纱,树依偎着我,明媚了一整个豆蔻年华。

一树海棠

矿山产煤,煤虽为一万年前的阳光,但煤却没有阳光的浪漫。矿山的树也没有。走在矿山的大街上,多是乌突突的悬铃木,白白玷污“法国梧桐”的好名字,一点也不美好。可值得庆幸的是,邻居的院落里有一棵海棠树。

邻居老太太孤僻古怪,谁都不曾走进院子的木门。只是隔着砖墙,一树粉白,遥遥地美在天边。母亲说“好像是海棠”。多美好啊——海棠。我把这两个字嚼在嘴里,像咀嚼着两颗亮晶晶的软糖。

这树海棠是真正的春的使者。三月底,料峭之冬刚刚抽走最后一点点小尾巴,那树海棠就迫不及待地盛开了。像美人的粉面,含春却又羞涩。先是从枯枝后露出一点点玉色,然后就一下子迸发。像大雪压了圆润的树冠,又比雪花来得灿漫。遮掩不住的青春和喜悦就这样透出了砖墙,沁润了空气,妩媚了弯月也妆点了夕阳。

于是每到华北的取暖季结束时我就开始盼望——海棠什么时候开呢。海棠开了春天就来了,就可以脱掉厚重的棉裤换上漂亮的春装。海棠透出亮白了,海棠又要报春了,海棠终于再次绚烂了。让我等待了生命的1/5、1/6……1/12、1/13……地球的公转没有变,我人生的书籍日渐厚重,于是海棠的花开花落也愈来愈频繁急速。

我在15岁那年离开老宅,此后再没见过那树海棠。我甚至不确定那棵树到底是不是海棠,因为我从没有见过海棠也从未走进那砖墙,走近那棵给我灿漫启蒙之树。后来那花的样子也渐渐淡忘模糊,退化成为一幅画面。

模糊不代表忘却。我时常会想起她,那年有部关于樱花的电影,画面里樱花盛开,飞舞飘洒,我脑海里飘过那树海棠,她把她的青春释放在春风里。后来又听到一首轻音乐叫《我在那一角受过伤风》,校内网的主页有雪飘落,那颗海棠再一次从心底浮现。我从未走进,但我也从未远离。仿佛一直有位姑娘,站在那繁花之下。风吹过,花似碟飞,落在我的面庞,像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再后来,我在北京的公园里、在工作单位的花坛、甚至在路边遇到了真正的海棠。我努力辨别,却再也无力抹去记忆里的马赛克。前几日在当年拍摄《红楼梦》的荣国府里再一次遇见海棠,我知道这是海棠是因为她把名字写在了胸前的卡片上,所以不会错。可是她已经结了果,像一树的小铃铛挂满了枝丫。离开时,我无意中发现她的脚踝处探出一颗幼苗,居然开出一朵无比美丽的白色小花。当那美丽袭来的时候,我忽然闭上了眼睛。我怕那朵小花不是光阴深处的模样。

就让那树海棠绽放在那里吧。只要在那里,她就绚烂着,除了她,谁都不配是海棠。

梧桐

这棵梧桐不是悬铃木,他是真真正正的阔叶梧桐。

十五岁之前我住在一套低矮的小平房里,院子只有四平方那么大。可是,与后来的高楼大厦相比,矮房小院有一个巨大的福利,那就是家门口的空地。这空地是我童年的游乐园,而使这枯燥之地生动流转的就是这棵梧桐树。

梧桐树很粗,一人不可合抱。树冠伸进了天空,抖出硕大一个绿色伞盖,于是我家的小院就有了阴凉。当然,他的伞盖不是“常青伞”,他也是要经历四季的。他的花季走在海棠之后,先叶后花。等到整棵树都发绿了花朵才不紧不慢的探出头来。

一探出来就吹响了喇叭。粉红色或是粉紫色的喇叭不仅美丽了眼睛,也满足了我们这些馋丫头馋小子的嘴巴。梧桐树的花朵是有蜜的。我们等小喇叭掉落了就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取掉花朵后的基座——那东西也是一个玩物——然后迫不及待地把喇叭嘴放进口舌之间,慢慢吮吸。那是春天的馈赠,更是梧桐的馈赠。这纯净如清泉的甜无丝毫的欺骗和掺杂,梧桐就用他博大的爱甜蜜了我和来来往往的上学放学的孩子。

而那抠下来的花托,去掉中间的雌蕊,便可以作为一个“小碗”出现在过家家的游戏里。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的,一个竖着朝天辫的毛丫头,用小小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这梧桐的花托,仿佛捏着整个世界的快乐和甜蜜。

夏日渐渐来临,日头慢慢变得又大又热烈。阳光叮叮当当地砸下来,被宽宽大大的梧桐叶遮挡割碎,投下斑驳的绿荫和一个个跃动闪耀的精灵,他们是八分钟前的太阳。风拂过树冠,理清了每一个手掌背面的脉络,像知晓了命运的秘密一般,又悄悄离去。我在树下,扬起了稚嫩的面庞,光阴记录了我成长的模样。

雨后,树下的泥土里会有许多手指粗细的小洞。地上有几个小洞,树上就有几个蝉蜕。那薄薄的透明的屋子,轻轻的挂在梧桐粗糙又厚实的皮肤上,诉说着一个生命的蜕变。我总是央求爸爸替我取下蝉蜕,托于掌心,欣赏这座琥珀色的小房子。据说蝉蛹需要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中度过三个寂寞春秋才能换得树梢的一夏。所以它拼了命地歌唱,发泄着心中的愤懑也歌颂着光明的不易。

只有一次,雨后,我打开小院木门,树的根部挂着一只蝉蜕。不,这不准确。是一只蝉蛹,在脱去外衣的瞬间,死在了那里。蝉蜕的背部已经裂开,像那些成功脱离的伙伴们一样。只是他留在了那一瞬间,树根下的蚂蚁分成三个部队沿着树皮龟裂的缝隙到达,蚕食了蛹的肉体,抢占了他的房屋。我不知道蚂蚁的蚕食是蝉蛹之死的因还是果,总之我从此开始厌恶这些黑色的家伙,他们不懂蝉的不易,断送了蝉最后的光明。

秋日,手掌之叶纷纷下落。我从课文里念到:秋风扫落叶,多么形象啊。有一片特别美丽的飘进我的小院里,我学着大孩子的样子将它捡起夹进书中,这一夹就封存了岁月。

我曾多次在树下挖了坑埋进我的“宝贝”,有时候是硬币和彩色丝线,有时候是一支好看的蜡笔。这些时间胶囊是我心头的秘密,我相信许多年后我还可以将他们找到,我想象那样宝贝们就像穿越了时空和我重逢。

后来,邻居装修屋子,弃置了好多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红色氧化铁地砖。于是大人们一起高高兴兴地用他们铺设了门前的路面。下雨,路面不再泥泞,我的秘密也永远禁锢在土地里,永不再现。

再后来,母亲说院子的门正对着这个梧桐树犯忌讳,因为“口”中一“木”就是“困”。然后这棵树就被砍去了,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矮矮的树桩。

我从未数清上面的年轮,一次又一次。

杨树

矿山坐落在丘陵地带,上学路上要下一个坡再上一个坡。在中间这段较为平缓的路上,有一棵硕大的杨树。

《红楼梦》里麝月为人中庸,很少背地里说人坏话,但她却在背地里骂过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那么一点点子,只一丝风他就哗啦哗啦响,最惹人讨厌。

可我却喜欢,他很高很直,笔直的树干用力的生长,心无杂念。心无杂念,才能这般笔直,然后将枝叶送入云霄,享受最新鲜的空气和最纯净的阳光。有风,就欢呼,要欢呼,就一定热烈,我爱怎样谁也管不着!

我喜欢这棵杨树,也因为他向我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生命力。四月,矿山周边的一个村庄有集市,大人们总是在这集市上为我们购买此年的凉鞋。当我穿着新凉鞋的时候,我会比平时上学早一点,走路快一点,因为今天女孩子们都会穿着新鞋跳皮筋,像一场真正的时装发布会。于是春风欢悦,脚步轻快,走过杨树时他热烈地鼓动着手掌——为我。我抬起头,他的新叶嫩绿,已经有核桃那么大,哗啦啦地割动阳光的琴弦。再见,杨树,我上学去,一会见!

待我归来时,我未变——至少我这么觉得,可我抬起头看杨树,嫩绿变成翠绿,核桃也变成毛桃了!他仍在春风里欢呼聒噪着,快乐着自己的快乐,却将成长的记忆投射进我的生命。以至于十多年后,我去了东北,在满眼的松柏中唯有小叶子杨树和家乡的一样,笔直、高大,在冬去春来的时候,披上新绿,在我路过的时候欢呼鼓掌,仿佛他乡遇见故知。

那时候,他未变,我在时光的单行道上奔驰了十多年。


树站着,却走进了诗人的诗,树不说话,却温润了素人的岁月。树站在那里,我却离开了。

三十年后,矿山煤炭资源枯竭,桑田退还沧海,举矿搬迁。我抱着儿子回去探望老人,偶生怀旧之心,步至童年小院,海棠和杨树均无踪影,门前的梧桐木桩也不知去向。房屋坍塌,野草丛生,人迹罕至,满目荒凉。

就在我转身离去的途中,一个坍塌败落的小院内,一棵石榴树的身姿冲出围墙。正值五月,那一树火红像一位身着凤冠霞帔的待嫁新娘,在破败不堪的院墙内欲语还羞。

她在等待吗?院中长大的孩子是否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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