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学校里有条直通前后门的白杨大道,宽阔悠长,两边是齐高的白杨树,树干直挺粗壮,两排老树像是待命的军人,带着这个季节离别的庄重,除了风吹过树梢的轻微摇摆,一切纹丝不动。而以这条路为底的空间好像拢成一只巨大的容器,被困在里面的风横冲直撞。我在那条路上放肆地奔跑,顶了一身狂躁的风。
所以小卷对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凌乱又狼狈,活像只脱了缰的矮马。
每个人对于初次见面的情景总是历历在目,我认识小卷就是在那样一个值得纪念的初次。她不算漂亮,皮肤是透着些病态的小麦色,因为异常消瘦显得脸上棱角分明,头发跟黑芝麻一个色系,却无比凌乱,似乎刚跟情敌撕扯过。
她拿着自己的档案袋,沉默的站在大道尽头的一棵白杨树下,背对着我,动作轻柔有节奏地扣着树皮。当然了,吸引我的肯定不是那种自闭症一样的特质,而是她身上货真价实的忧郁气息,看着她,会让人想起那个出现在雨巷的,一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姑娘。只是那个下午太阳一直若无其事地照耀着。
我走过去,从她身后偷瞄她的档案封面。试图看到她的名字,可我以各种诡异的角度歪曲脖子无果后,最终放弃了挣扎,只看到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娟,相识以后我以为小娟有些土,就叫她小卷儿,可她一直认为是我口音问题,这些自然是后话。
第二次见面是一个小时后的班级报道,我走过高一14班的门口,一眼认出那个寂寞的背影。我挤到小卷身后,她听到动静回头冲我扯了个括弧笑,那笑容再温和不过,我于是很惊讶,竟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苦涩。第三次见面是在宿舍,原来她是我对铺。后来我知道了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忧郁,她说她想家,不喜欢住校。
小卷是个极度感性,喜欢怀旧的女孩,记得刚住校的第一个月,几乎每晚都能听见她的哭声,经常是她跟我们讲述以前的生活,讲着讲着就开始抽泣,从家到学校仅仅一个小时的车程对她而言都是无法承受的别离。这个敏感脆弱的姑娘,会一个因为一句温暖的话就会泪流满面,也喜欢用眼泪来诠释所有情绪。
小卷喜欢音乐,热爱民谣,她说民谣里的每一个字都藏着旧事,再没有一种音乐能让每一个音符都饱含忧伤,她说这是填补她内心荒芜的唯一方式。难怪她骨子里总流淌着的那股子病态的多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艺术气息吧。
她有时沉默寡言,会用忧伤的目光注视着一朵即将枯萎的山茶花,她说这是每个人的宿命“在通往枯萎的路上马不停蹄。”她随口就是阵阵诗意,但入耳的只有悲凉。她有时叽叽喳喳,跟别人聊着她以前和朋友一起举办的音乐活动,那些为了梦想去冒险的日子总是让庸碌的人无限神往,每当她讲起从前,眼里都是光芒。
小卷有一把珍爱的尤克里里,一直带在身边,没人的时候拿出来拨两下,她学过很多年的吉他,她说从第一次听到吉他的响动就彻底沦陷了。可她最爱这把尤克里里,那是我第一次了解这种乐器,小巧精致,音色不比吉它厚实。小卷拨弄琴弦的样子像抚摸爱人一样甜蜜。她清澈的歌声在夜里荡开,“听说你想在海边买一所房子,和你可爱的松狮一起住在哪里”,那是她第一次唱给我们听。后来我的歌单里总是有首《玫瑰》,一听前奏就会想起她。
我们静静的听,舍不得发出一点点响声,悠远的声线淡淡在空气中描画着歌曲的内容:一望无尽的海拼接于遥远的世界尽头,它包容所有的忧伤,也好像蕴藏着巨大的空虚。有一个女人带着红色的纱巾,迎着海风慢慢踱步,画面空旷但不荒凉,女人和她的松狮,懒洋洋的互相依偎着看海。
小卷说她好像玫瑰,想去做的事很多,但被现实束缚的也只能是说说而已。小卷以这种孤独的弹唱来宣泄自己的寂寞。她唱“一个人的路上,只是在找寻”。她唱“你总是喜欢抓不住的东西”,像是在说自己。小卷加入学校的乐团,想找寻心意相通的伙伴,可是普通人只能给她欣赏和旁观,这让她更加失落,寂寞更深了。她说她想要自由,总有一天她会背着吉他去流浪,然后意外死于追梦的路上。
后来她果然出了问题,她开始变得无精打采,来学校上课也不过是换个地方休息,常常一整个下午趴在桌上睡觉,然而她并没有感冒。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缕魂魄,我能触碰到的不过是一具人偶。我开始烦躁并且讨厌小卷恹恹的样子,她说她好像得了抑郁症,我说不至于。
一个月后听到她休学的消息,同学们有的惊诧,有的惋惜,还有的在嘲讽。我倒是没什么感觉,总觉得合情合理。我打电话给她,他爸爸接的,说她得了抑郁症,不过不太严重,请我不要跟别人讲。那时上届学长学姐刚刚毕业,我们继承了他们的高考倒计时牌,于是所有人的注意都转移到了数字上,小卷这个神经质的姑娘也渐渐不被人提起。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刚巧碰上我的生日,那天她跑来送我礼物,我去食堂等她,她过来的时候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绿色蛋糕,插着一把吉他样的装饰品,一排流动的音符,七上八下的跳跃,“生日快乐,高考加油!”看的出她很开心,精神好多了,笑容像我刚认识她时一般温柔,恍惚间我还以为她仍跟我一样,是眼里只有考试和大学的普通人。
我学着当初她抠树皮的动作,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吃着蛋糕,直到我们都拥有了一双绿牙和一条绿舌头,两个人相视一笑然后狂奔出去漱口,最后瘫倒在操场上龇牙咧嘴。我们都被莫名的东西压抑了很久,于那个下午,畅快地释放出来。
我请她再唱首歌,她点点头唱起莉莉安,尤克里里的伴奏伴着女孩单薄的嗓音铺满了整个大道,我静静的听着,竟然泪流满面。
我看到澎湃的自由冲出那个瘦弱的躯壳,然后源源不断地融入指尖灵动的血液里。我说民谣很野很空旷,她笑着说是啊,民谣是为自由而做的歌,他是我的归宿,是上天送我的一个奢侈的幻觉。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小卷,那个灵魂总是游走在边缘的女孩,也许当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她正在镁光灯前指点江山,或者在一个安静的街角唱着动人的民谣,亦或成为校园里乖巧的学生,总之她会过的随心所欲,也会一切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