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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儿子突然对耕牛产生兴趣。
按说儿子不应该这么好奇,小时候跟着我回乡下,鸡鸭鹅猪狗猫门前屋后跑,牛羊草坡田埂上随意溜达。或许见得太少,忘记了。
我是农村生农村长,泥里翻身,沟里滚爬,逮鸡、捉鸭、打狗、撵猫的事情,一件没少干。
但说到牛,因为过于庞大,让我畏惧,不敢过于靠近。
普通庄户人家买不起牛,一个生产队才养一头。
上学、放学,我们来回要经过一块接一块的农田。小麦收了种水稻 ,菜籽割了埋山芋秧子,两季作物出土入土交替之际,就是耕牛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牛耕地,等于把地块翻个身,如同铁锅烙饼,贴在锅底的那一面烙黄了,得用锅铲把饼翻过来,使得原本朝上的一面贴向锅底。
耕牛身后拖着的犁刀既威武又锋利,犁刀铲翻的泥块比面饼大得多也厚得多,立体,饱满,挤挤挨挨,像起伏绵延的鱼鳞,于是,鱼跃水面,波浪澎湃,大有一泻千里之势。
我读书,第一次看到“吭哧吭哧”这个词,头脑中浮现的就是老牛耕地的模样,浮现的是家里做豆腐我推磨的模样。我纤细的胳膊,畏惧二三百斤重的石磨,石磨每转一圈,我就吭哧一声。想必牛耕地与我推石磨感到一样吃力,所以,老牛总是耷拉尾巴,垂着脑袋,四只蹄子踩下去轻松,再拔出来吭哧吭哧。烟雾一阵一阵从耕牛的鼻子与嘴里喷出来,仿佛水烧沸了,顶动起锅盖,噗嗤噗嗤。
不管牛走得多块,手扶犁把的人,既是赶牛人,又是饲养员,还嫌牛走得慢,一声接一声吆喝,牛耕地多久,吆喝声就响多久,根本停不下来。
其实,饲养员十个九个善待耕牛,或许不是真正嫌牛慢,只是习惯性地吆喝,如果没有吆喝,他的手如何使力?或许,不着一字、无限重复的咿咿呀呀,只是他与牛之间的特殊对话,是他给予牛的无限抚慰?或许,咿咿呀呀声势浩大,随风传到四面八方,只是为了驱赶走田野的荒芜,迎来沸反盈天的热闹?因为这个时候的咿咿呀呀,叫人听了想哭。
赶牛人息下来抽锅烟,把手中的绳子拴在树身上,耕牛就开始撕扯身旁的枝叶与青草,不停地咀嚼,吃两嘴,反刍一下,间或抬头,目光无目的地落在我身上,觉得它的眼睛里盛着太多我无法明白的东西。
在牛看向我的时候,我惶恐了,不由得往后退,它眼睛里的世界,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草原一样宽广我却走不进半步,荒野一样寂寥我却感到无比熟悉。
其实,我的害怕不是没有原因,牛会发疯攻击人,尽管这种情况极少发生,绝大多数耕牛大多数时候,温顺的听话的,忍辱负重,勤勤恳恳。
夕阳西下,暮色弥漫,耕牛跟在农人身后,缓缓走在乡间小路上,千百年之前的唐人为这样的情景写下诗句“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泥孩子顽劣心起,不管什么诗情画意,抓起路边砖头瓦砾,没头没脸地砸向牛,或者从书包里掏出弹弓与玻璃球,没头没脸地射向牛。
起初牛只是甩甩尾巴、摇摇头、哼哼几声,泥孩子见了,倒感觉自己被冒犯了,牛无动于衷,不在话下,分明藐视他们不把他们当回事,那就来得猛烈一些,让砖头瓦砾与弹珠,雨点一样落在牛身上。
饲养员骂骂咧咧,用手里的鞭子驱赶,可泥孩子根本不害怕,骂又不疼,鞭子又不会真正抽上身 ,鞭子真要抽上身,不得一个头劈成两个大?
泥孩子和鞭子做起了游戏,鞭子扬他们退,鞭子收他们进,人来疯发作起来,真是没得救,他们非得把个耕牛欺负得不得安生。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狗逼急了上墙头,黄牛终于喉咙里滚响雷,撂开蹄子往外挣脱,尖锐的头角一次又一次戳向砖头瓦砾弹珠飞来的方向。
直到这个时候,皮孩子才真正害怕,作鸟兽散,他们晓得再不收手,牵牛人真的放开手里的绳套,那牛角尖没准把谁的肚肠子挑了出来。
然而,皮孩子不长记性,屡教不改,这次吓得逃之夭夭,过了几天又开始撩猫斗狗,不惹祸找灾就不叫皮孩子,一次又一次,逼得耕牛摇头嘶吼。
第七生产队有过一头耕牛,差点要了一个男孩的命。
这只牛,脊梁到肚皮横着两道交叉白毛,水流一样蜿蜒,我和小伙伴叫它大花。
我们曾经无数次看大花耕地,无数次看大花站在田野上吃草,无数次看它蹲在牛棚里反刍,无数次看它在河里洗澡,无数次看它走在夕阳余晖里。
大花与张四癞最要好。
因为小时候头上长疖子,被他妈用笤帚枝尖头一个一个挑破,脓与血水流得满脸是。
疙瘩消退疖子好了,剩下满头癞巴,因而,被叫做四癞子,原来的名字倒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不但如此,张四癞到了冬天,鼻孔下面整天卧着一条毛虫似的长鼻涕,有时候还把下嘴唇够到上嘴唇的外面,滋滋有声地吃起自己的鼻涕。
他还专挑人多的时候这么干,为此,我们一群女生对他极度讨厌,真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平时我们都不拿正眼瞧他,走路离他八丈远。可自从他爸当起七队的饲养员,我们反倒羡慕起他了。
因为他可以牵着大花慢慢悠悠地走在田埂路上,他可以跨在牛背上蹚过大大小小的河沟,而我们只能撑着小船过河沟,或者以身涉水弄湿了衣裳,或者沿着河沟绕道而行。
他还可以牵着大花,把牛放牧草木丰美的地方,自己则躺在一旁,口含草叶吹出不成调的曲子,而我们一群女生喜欢大花,又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
有一次,我们正在上课,张四癞把牛放到学校来,并且在我们教室门口晃来晃去。我们被吸引,一次又一次把目光往外撇,课是听不成了,尽管老师气得把黑板擦拍出震天响。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们一窝蜂地挤出教室门。只见张四癞骑在牛背上,已经高出我们许多,还把头直直地昂起,然后摇头晃脑地俯看着我们,那神情就像将军打了胜仗归来,正接受众人列队欢迎。
在学生咋咋呼呼之前,就有老师来驱赶,但又不敢靠得太近,只有舞动双手大声斥责。张四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但他的头一直梗着,好像脖子下面撑着一根铁条。张四癞骑着牛耀武扬威,又来到操场,围上来一圈又一圈子人,指指点点。
男生中不乏调皮捣蛋的,抓起脚下泥块扔向他们。老师是聪明的,手拿长竹竿,远远地去够张四癞的头,也不是真的打他,就像敲打树枝上的累累果实,小心翼翼。
张四癞不得不离开,骑着他的牛下到河里,去了对岸,可他的口哨声一直飘荡在校园的上空,像一把钩子,抓挠得我们的心痒痒的。
我上初中后,读到“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眼前浮现的是张四癞骑着大花 ,渡过学校门前那条大河的画面。
第二天早上到学校,住在张四癞家隔壁的马棒头告诉我们,张四癞因老师告状,被他父亲抽断了牛鞭,居然没有求饶一声,除了嚷嚷着要上学,他病瘫的母亲哭了半夜。张四癞因为家里贫穷 ,没有上过一天学。
直到两个月过后,才看到张四癞撑着木船经过学校门前,船上装着满满的麦把。他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们,船撑远了,清澈晶莹的光片继续在水面上跌宕跳跃,那不是太阳的光线,是张四癞经久不散的目光。
麦收之后,暑假来临。
我们那个村庄处于芦苇荡洼地,四周交织着大河小沟,每年暑假有孩子溺水而死。
这个季节,耕牛最忙,既要耕地平田,为接下来种植水稻做准备,还要为溺水的孩子跑场转圈。
当人们把奄奄一息的孩童从河里捞上来,第一时间就是横担在牛背上,饲养员再挥动牛鞭狠狠地抽打在牛屁股上,驱赶着牛沿着麦场四周快速跑起来。
怪不得说牛最懂人性,牛似乎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一个劲地绕着场地打转,跑得气喘吁吁也不停下来,即便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也不发脾气。
牛在前面跑,饲养员在牛背后面抽着鞭子驱赶,担在牛背上的孩童,随着颠簸与跳跃,一阵一阵地吐出喝进肚子的河水,然后慢慢醒转过来。
而有些个孩童,捞上岸就停止了呼吸,无论耕牛怎么跑跑多少圈也无济于事,那些个家长救孩心切,早已失去理智,一把夺过饲养员手里的鞭子,发疯似的抽打牛身,好像是耕牛害死了自家孩子,把对失去孩子的惊恐、把对自己疏忽大意的后悔与怨恨,借手里的鞭子发泄出去。
我年少的时候,经常听母亲与邻居嘀咕,说人心不好,你对他做了九件好事他一件记不住,只需一件事情不满意,他就永远记住,把九件好事一抹光。
人们对大花也是如此。
就因为大花做了一件坏事。
周二奶奶十岁的孙子皮上天,居然在一个中午,把一串小鞭挂在牛角上,正在树下吃草的花牛起初没当回事,直到鞭炮点燃,噼噼啪啪炸响,吓得左蹦右跳,挑起牛角把皮孩子扔出去十多米远。
大花无数次救活溺水的孩子不算数,被抽打过无数的鞭子不算数,就因为皮孩子摔断一条腿和几根肋骨,周二奶奶到处说花牛是晦气之物,留着祸害队里要遭殃。有关大花的谣言越传越多,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几个队干部坐不住了,决定把大花牛卖掉。
附近几个生产队,没人敢买大花牛,就因为大花牛是个“晦气之物”。
大花牛半个月没有耕地,好像武将被剥夺上战场的权利,耕牛内心有多少委屈,只有饲养员知道,只有张四癞父子一如既往地照顾大花的饮食起居,每天喂给大花豆饼青草跟花牛说话,每天牵着大花下河洗澡,给大花身上的毛梳得滑溜溜,在太阳光下流动着炫目的光泽。
大花被外地屠宰匠牵走之前,张四癞就差拿刀子砍人,但终究作不了队里的主,人有时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
大花牛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路嗷嗷嗷,捺下屁股不肯朝前走,张四癞追出去十多里路,直到半夜才回来,也不睡觉,只是围着牛棚打转,自言自语,早起的社员说他摇头摆尾自言自语的样子,像大花牛在反刍。
张四癞像不像大花牛我们没有看见,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此不再饲养牛,也从此不再吃牛肉。
后来的事,张四癞去镇上学铁匠,铁匠太辛苦,没有多少人愿意学,但好歹是手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也是他父亲对于阻止他上学的一种补偿。
放学的路上,看到五队的老牛在树下吃草,或者没在河里洗澡,我会远远地站住,怔怔发呆一会儿,既想上前亲近,又害怕牛头上两只尖尖的角,也想起一去不复返的大花。
荒芜的田野上,野鸟飞翔,天地寂寥,草木无声无息,远处传来的风中,有大花的悲鸣。
儿子已经工作,问我小时候是不是经常与耕牛玩耍,我就把这段经历告诉他。
儿子噢噢噢,低下头沉思。他是城里出生城里长大,能理解耕牛多少?
我看向前方,大花驼着几十年的光阴,与田块上空的天光云影,以及耕牛人嘴里发出的咿咿呀呀,一起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