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爷是我爷的弟弟,排行老四,四婆是我四爷的婆娘,我们那爷爷喊做二声的爷,奶奶喊做二声的婆,所以按辈分四奶奶应该喊一声四婆。
我记事那会她就眼睛看东西模糊,平时很少上田地里,家务活都干,手脚不停的洗洗补补,孩子、婆婆的衣服够她忙乎一上午,我太婆先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享福习惯了,常剜一眼数落我四奶干活不利索,黑着老脸假排场的一副嫌弃表情。
我四爷喜欢蹲在门槛端着老碗呼呼啦啦咥燃面,有次吃两口便怒气冲冲抡起胳膊摔破老碗,骂骂咧咧:“面熟了没,老不死的能干点啥。”呲啦的声音听的人心惊肉跳。
我的四婆总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穿着有油渍的深灰色老式斜襟衣服,手摸着墙移着小步子沉默寡言走远了些,门口过路人都一个村的,听到吵闹声就嬉笑找乐子嘲弄。
-------老四头,你揍一顿不就好使了。
-------这婆子好福气啊,地里活啥时候干过。
-------娃一个个跟要饭的一样,自个能整齐一次吗?
我在路边玩弹琉,看着四婆厚脸皮低头瞅着脚尖然后默不作声转身又小步子走回屋里,感觉有点丢人,回到家便绘声绘色跟我妈学样,幸灾乐祸:四爷怎么娶了那么一个女人,邋里邋遢的就知道丢人现眼。
我妈绷着脸训斥:你个小娃娃懂个啥,你四婆多不容易,童养媳那会就到你家,受委屈多了,哭的眼睛肿老高,做媳妇被婆婆骂,做婆婆了还要被儿子媳妇刁难。
我忿恨,她欺软怕硬,活该被欺负。
2、
我家老房子长时间没人住有点荒芜,小黄吠两声可能是唯一打破安静的生灵,四婆有阵子一直住在老房子帮忙看门,她住的屋子有特别宽敞的土炕,土炕上架起来长条的木柜子,浅蓝色还描着好看的牡丹花。屋里一角有简单桌子和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台老式电视机,是我爸那会在大队干后勤掏楞出来的,稀罕得紧,黑白色也就能收到两个频道,频道和声音都是转轴的那种,拧一圈咯噔咯噔响。
冬天里土炕特暖和,看电视也不会挨骂,冲着这点福利我们兄妹两争先恐后回老房子住。我爸妈忙得紧也挺乐意看不到我们,眼不见心不烦。四婆不怎么管束我们,我们知道她又不是自个亲婆(亲奶奶),平日里不敢做的事变得尤为大胆,那会,我哥夏日里刚下河抓了蝌蚪,被我爸逮着逼在墙角揍了个稀巴烂,我缩的远远地吓傻了,四婆慢吞吞靠近我,看着了吧,再往河边跑被收拾的就是你嘞。
我泪眼汪汪得也没忘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过了没多久,我在院里放火堆烤红薯,悄不声息引燃了旁边新买的竹笼,我有点魔怔傻愣着不知道该怎么挽救,四婆刚串门子回来脚迈进门槛,脸色突变呼天喊地起来:“丫,你要死啊”。我抬脚就往屋里跑反手上锁,然后透过窗户看着四婆慌里慌张从水盆里捞起湿抹布敷在火上,跺着脚咒我,死丫头片子,快别住这里,这是要害死我啊。她肥胖的身子不停地晃动着,可笑极了。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回头威胁一定要把这件事完整的告诉我爸。我彻底傻眼了,乖乖出来认错,她理都没理我,绕着道走开丢下我一个人在那担惊受怕,我恨死她了,连带她狼狈不堪沾满灭火后土灰的土布衫,一个邋里邋遢的人怎么能这么坏心眼。
3、
老房子前面还没盖房子的时候是一大片空地,四婆拾掇了一小块长方形的地方,密密实实种着茄子、豆角、西红柿、线辣子苗,长高一些都绕着搭的杆长得繁盛,葱葱郁郁一片,好看得很。
对门小玲说她家种了漂亮的指甲花(凤仙花),向我炫耀等七八月就可以涂红艳艳的指甲了。
然后有一天,四婆的菜地里突兀的长出了好几株指甲花,叶子肥厚地能掐出水来,等到分叉开出红艳艳的花朵,我迫不及待蹲在边上打量,看到面前的影子抬头是四婆一张皱巴的小脸,她难得笑脸,可是却比哭还难看:“丫,好看不”?我撇撇嘴没吱声。
晚上有月亮的时候,四婆捣蒜一样弄得指甲花碎碎烂烂的,一点也不利索,中间加了明矾磨蹭了好久。那个季节的梧桐叶比巴掌还要大,我们摘了许多,我用水洗净随后看她一直手里忙乎。
梧桐叶撕开,烂乎乎的指甲花涂好,比对着指甲位置包住手指头,用线绳一圈又一圈的绕着系上死扣。四婆笨手笨脚地一个一个帮我绑好左手,我埋怨着好慢,困得直打哈欠。索性最后我们挑选了最大一张梧桐叶,涂满了剩下的指甲花,五个手指头绑在一起挤挤攘攘的。
睡了一夜,第二天剥开干涩的叶子,我惊喜地看到红色的指甲盖,红色的手指头,还有红色的手掌心。颜色持续了好久,一点也不掉色。
那个夏天太开心了,以至于七月七的晚上,四婆在葡萄树旁纳凉,讲到牛郎织女说悄悄话的时候,我凑近葡萄树下安静入迷地倾听,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有男的有女的,特别真实。
4、
我上了高中常常住校,回家的时间太短暂,回老房子好像屈指可数。
有次,突然想念就一时兴起七扭八拐来到老房子,漆红大门上脱落开始掉皮露出木板的痕迹,钥匙特别不好使,我转了半天才打开,手都有点麻。四婆不知道怎么听到消息,赶过来看我,在我身侧兴奋地说个不停。
小黄现在已经是大黄了,从听见开门的声响就一直在狂吠,我试着安抚他:“大黄,是我啊”。他耷拉着脑袋不作响瞅着我,他还记得我,我突然愧疚好久没来看他。
老房子的很多家什都有小时候的记忆,除了长高的杂草,都维持着原貌特别亲切,四婆一直问东问西,随着我的步伐跟的很紧,慢慢地我察觉到唯一的不同,今天的四婆行径太奇怪了,以前的四婆是高冷,总觉得现在的四婆笑脸缩成一团带着点讨好意味,从一开始就话唠般没完没了。
她摸着我的手说了很久,从近况到闲话,她说我小时候就爱偷吃后院的苹果,还没等到熟透树上已经空荡荡的就剩叶子了;她说我以前就爱听她讲故事,晚上不睡觉闹腾;她说大黄老的就剩骨头了,再也没什么用了;她说我爸太没良心了,她吃口饭他都嫌弃;她说村东头老李很可怜,走的时候太凄惨了,她说她才不怕呢人走了就剩一把骨头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时间太长了,长的我有点烦了,我起身要走,四婆眼神变得慌乱,眼疾应该是严重了很多,此刻由于无措白眼仁浑浊的吓人。她拉着我的手不想放开,我有点吓到,还是狠心挣脱匆匆走了。
下午吃饭的时候,我想起四婆的事,问我妈,说是小脑萎缩,粘人粘的厉害。我嘴里还有米粒,塞得鼓鼓的只是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
5、
后来,四婆家的土墙塌过一次,那种比我家老房子还要老的房子,下过大雨后瘆得慌,摇摇欲坠。村里人有打抱不平的,二叔权衡很长时间,看中了四爷有点力气能帮忙种点田地,便大张旗鼓地接走了四爷,小叔有点懊悔行动慢了一点,逢人便诉苦家里经济紧张啊,老二太不地道了,老大太不孝顺了。
村里人各种风言风语满天飞,土屋子里只留下了孤苦伶仃的四婆。每天瞎着眼摸索烧饭吃馍馍,四婆完事会习惯挪步到门口见见光气,嘴里唾沫横飞扯着嗓子一顿乱骂,骂天骂地也会骂你骂我。
大家说老太婆疯了,四婆就眯着眼乐出声,嘎嘎嘎,白色的头发亮堂着,显得老式灰布衫更加破旧不堪。
四婆的眼睛看不到,耳朵听力出其的好,村里喜欢看热闹的人常常最为关心别人的事情,起哄教唆的手段多的眼花缭乱,四婆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四婆是在晚上开始行动的,她挪步摸索不知道走了多久,整个村里人第二天都在围观,有小孩钻进人堆好奇张望的,有村里晃荡小痞子笑骂看热闹的,有年长想到自己以后的境遇或者单单同情忍不住袖子擦拭眼泪的。眼前的景象,大叔家门口躺着一身泥土的四婆,她侧身躺着头发被压地有些凌乱,鞋子掉了一只。她闭眼躺着好像睡着了,又好像对周边漠不关心的沉默。
大叔家大门紧闭着,漫长的等待中终于闪出人影抬着四婆进了门,夏天天气热的很,四婆被安置在靠门的竹床上,不知道是不是摔倒太多次,她再也没有站起来,四婆躺着安心地想,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吧。不是一个人了,有儿子笑着喊妈吃饭了,一勺一勺送进她嘴里,她知足了。
我偶尔回家,也没有去看她,我不敢看。
六月的一天,我还在教室里上自习,先前刚吃了一个大花卷,油黄色的软乎乎的,不停地打嗝有一丁点难受。
然后听闻,四婆死了,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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