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当有良伴。最终把“献生古意”读作“献身古意”,还得多谢那回去北方,得与王献生君同行。
其实我心深处,北方一直是一个梦,斑驳而迷离,而悠远。悠远不止于路途迢遥,更在内心陌生——梦虽模糊不清,倒总有我不耐的酷寒、枯干与飞沙,以及一无遮挡,让眼睛舒服到疲惫的空阔,日复一日难咽的面食。说来也知晓,北方该还有些我不知却想知也应知的种种,尽皆在远方招引着我,到底是什么却说不上来。生命短如一瞬,再怎么了得的人生,较之偌大世界,亦如福克纳所言,无非小小一张邮票,幽闭如枯井,何况我等?如此便笃信,似我这般久居南方者,生来让南方的潮润与绮丽喂大,倒真该去北方走走,会会那枯索的壮阔与古老的新鲜。
何况打小就知道,这片幅员辽阔的大地,北方和南方,到底是不一样的。年轻时曾有机会在东北、西南中二选一,想到冷,想到面食,终于选了西南。但对北方,倒从来都有一种探秘的冲动。或许早在中学念历史时,便有了那样的好奇,何况还那么迷恋过唐诗宋词呢?任一人文景象,都与其生长的那片土地相关。想象中,北方地理上“风吹草低见牛羊”那般无垠的辽远与平阔,性情中“胡儿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的粗犷与豪壮,与南方“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那样多蔽的幽曲与秀雅,人性中“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幽婉与缠绵,怎么可能一样呢?已是人到暮年,要去就赶快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直到前些年,终有机会先后去了东北、西北,虽因大队人马而有些浮皮潦草,但对北方总算有了点感觉:河西真有走廊,丝路真个悠长,戈壁亦真是浩瀚,关外的冬日还真个积雪皑皑,长白山天池也真有惊人之美。自知所见依然皮相,不满更在透过那些景致,我究竟看到了些什么?除了了却行万里路的夙愿,寻求身心感官的饕餮,还另有一份朦胧的隐秘,如海市蜃楼,几次似已抵达,却终未抵达。直到前年再去内蒙古、山西,总算把“三北”粗粗看了一遍,且因了与来自江南古越的王献生君同行,才算将早先对北方的朦胧印象,渐渐勾画得清晰起来——原来,那样的冲动,无非是为寻访这片大地上渐渐消弭远去的古意。
与王献生君相识已十多年。记得初识那晚,一干友人在翠湖边相聚,他笔下那些即兴而为的,看似清淡却意韵丰润的画,一片青荷,两枝白莲;那些看似并不豪壮却骨力深透的字,一撇一捺,一点一画,倒怎么都让我看得满眼文气氤氲,清雅到了绝尘,满心喜欢——喜欢当然是句外行话,原因在喜欢与否从来都无法言说,是件纯个人的事。多少名书家名画家,明知他功夫了得,却未必喜欢,献生的字画,至少于我,头一眼就入了心,近乎一见钟情。日后读过他更多书法画作,甚至金石篆印,与当年相比,多有精进。而得与朝夕相处,并明了他如何将一支轻柔羊毫运出千钧力道,倒是那趟凛冽秋冬风雪中的内蒙古山西之行。
其时,从鄂尔多斯成吉思汗陵,到呼和浩特昭君墓,从塞外雁门关到大同石刻到风雪五台山,一路我都在寻思,一个那样的北方,到底在向世人诉说着什么?从古到今,北方那些踏在马镫上的剽悍民族,又在怎样影响甚至改变着这个古老国家的历史进程?进而更想知道,一部中国史,离开了北方,还能不能写?又怎么写?从满眼经幢的五台山下来,路上曾亲历过一次北方大地的寻常日落。那片看上去一无遮挡的大地,平阔单调,少的是南方山水那种近乎作秀似的起伏、迂曲与躲闪,却恰恰由此成全了她的雍容大气与低调奢华:大地暗转,将坠的落日溅起满天红霞。四野悄寂到能隐约听到大地的轰鸣。天空矮得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就能拥以入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那由无数边塞诗人亲历过吟咏过的苍茫暮色,于那一刻直让我看得如痴如醉,心思浩茫。以为那感觉多少有些奇异,不意跟同行的献生君说起,他竟有同感:要论古意,南方有,北方也有。往日言语不多的他,这时竟目光炯炯侃侃说道,凡习中国书画者,为寻古意,必要北方南方都走走看看,方能真正领略中国书画之古意真传。
听他一言,我自然记起,所谓“古意说”,乃宋末元初画家赵孟頫首倡的书画主张,旨在扭转北宋以来画界古风之渐颓,呼唤自然朴素格调的回归:“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织细,敷色浓艳,便自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原来,唐与北宋之间的过渡期,史称“五代”(907—956年),短亦短矣,却是中国山水画确立历史地位的重要时段。此前的汉唐之际,只以北方雄奇的画风为主流。从那时起,原本意义上的“山水”,即我们身处其间的大自然,不再只是先民休养生息的家园,亦作为“道”之载体,被加以描绘。当其时也,荆浩和关仝代表的北方山水画派,开创了大山大水的构图,善于描绘雄浑壮阔的全景式山水;而以董源、巨然为代表的江南山水画派,则长于表现平淡天真的江南景色,着眼于风雨晦明的些微变化。画史将五代至北宋初年“荆关董巨”并称,实则是对荆浩、关仝与董源、巨然分别代表的北方与南方山水画派的总结,对了解山水画的风格史极有助益。自此,北派山水画在北宋多有传承,名家辈出;南派山水画则因文人士大夫的推崇,在元代获得极大的尊重,及至明清,凡论山水画,言必称董、巨。其实,北方壮阔博大的“全景山水”,与南方幽曲秀雅的南方山水合在一起,才真正构成了中国书画的“古意”。一个南方画家没到过北方,或一个北方画家没到过南方,对“古意”的寻觅,则怎么都有些跛脚。
那么一聊才了然,为什么每到一处,至约定的集合出发时间,几乎总是不见了王献生。原来,他时时处处都在寻访“古意”。他的平板电脑上,满满当当地,拍下了一路上或我见过或被忽略的各朝佛像,各型器物,各种碑刻、拓片……许久之后读到献生的一句话:写完心经再临帖,一天不临古帖便觉去古又远。何绍基一生对《张黑女墓志》用功之深,尝被传为佳话,其《跋张黑女墓志拓本》中记曰:“余自得此帖后,旋观海于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戌入都,丁亥游汴,复入都旋楚,戊子冬复入都,往返二万余里,是本无日不在箧中也。船窗行店,寂坐欣赏,所获多矣。”献生说,他临《张黑女墓志》亦达多年之久。可那次北方之行中,他手上没笔,却以那样潜心的朝拜,在心里默默地临着大地山川那幅阔大深厚的古帖,也在那样的临写中,向先贤讨教,与古人对话,思索着一个现代艺术家承担的责任所在。如他所说:“学习书法要学会‘悟’。其实万物都是被‘气’所包围着的,是有生命力的。要学会体会风的声音、雨的声音,体会在自然境界中自己内心的空蒙与宁静。”才明白,所谓“临帖”,即是对古意的凝望与怀想!在他心里,佛像经卷是帖,碑刻拓片是帖,摩崖是帖,铸鼎是帖,竹编是帖,木杵是帖,渔网是帖,猎叉是帖,飞云是帖,流水是帖,风声是帖,雨丝是帖,天地山川都是灼耀古今的头号大帖!隔着数千年时光,我们的目光仍能穿透或明或暗的沧桑变故和人文烟霞,因凝望的欢喜或痛楚,而像归巢的飞鸟那样神往,我们的心旌也会因感受到在冥想中迎面扑来的古风,而像新点燃的夜行火把一般灼然明亮……
沈从文先生曾谓:“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献生早年在浙江大学,学的是液压机械传动专业,看似现代到与“古意”八竿子都打不着。命运却将他送到一农机部门,一晃多年,专业知识竟怎么都有些施展不开。艺术尽管“无用”,光阴却不能虚度,他自小喜欢书画,在大学读书时就做过学生书画社社长,自此便索性一头扎进了那漫漶无边的“古意”。
在当下这“日新月异”的时代,那是必须的吗?在献生看来,自属当然。先贤创造的文化,一直滋润着后之来者,如此,方有了我们所谓的传统文化。而文明的长河在穿越一个又一个时代后来到今天,尽管愈加恣肆汪洋,却也泥沙俱下。如何寻到大河的源头,从根子上承继这份遗产,事莫大焉,凡从艺者,对此都该有一份自觉。文化学者王鲁湘有谓:“从书法绘画到园林建筑,无论形式如何变化,载体如何迥异,中国艺术始终贯穿着一脉相承的理念和意蕴。一种艺术所蕴含的真精神,并不简单地来自艺术本身,其所立足的真正本源,是民族文化的精神内核。在传统艺术领域,儒家精神以艺术襄助道德的成就,道家玄理则由澹逸的人生引出澹逸的哲学和艺术。”时代的忧虑也恰恰在此:我们本该将“中国画比作炎暑中的清凉饮料,视之为疗救现代人精神紧张的良药。然而,在过度商业化、娱乐化的当下中国,儒家的仁礼与道家的冲逸,似乎都已太过遥远且隔膜。中国艺术的未来究竟当着落何处?我们又该向何处寻找充实当代中国人艺术心灵的真精神?”
创新,无疑永远是时代前行的动力,包括艺术,然胡来乱来的所谓“创新”,绝非真正的艺术。依王献生之见,当代书画即存的理论,可分别名之为“心性学”和“构成学”,且讲究构成和强烈视觉冲击的“构成学”正大行其道,他则更倾向崇尚古意的“心性学”。此“心性学”非宋明理学之“心性学”,即“书为心画”也。蕴雅之美,并非把好东西直接展示予人,而是淡淡地藏起来,让人欲探又止,慢慢品味。当下的审美却多为暴力式的,赤裸裸的,不少甚至以丑为美,令人咋舌。说来,崇尚古意与创新并不矛盾。回望历史,我们每一次对古老文化家园袅袅炊烟的深情打量与注目仿习,每一次对辽远“古意”的大声呼唤和谦恭致意,都没让我们茹毛饮血赤身露体,反倒让艺术在接续了古意的原始基因和血脉,饱尝了古意的单纯和朴拙之后,踏上了向明天行去的勇气和自信。唐宋八大家如此。赵孟頫如此。当下,自然也只会如此。
这么一想,方知所谓古意,既为粗犷古拙,亦为清丽秀雅。前者,是先贤在艺术初萌时略显幼稚的蹒跚脚步,如崖画、简牍、帛书是也;后者,却是些未经近世奢欲功利染指,而依然葆有生命中之童真率性的那种清纯,一如从土地里刚刚抽出的嫩绿新芽。献生的书画金石作品,多是拙中见雅,雅中藏拙,亦拙亦雅,古意盎然。而对传统或说“古意”的追索,个人能力虽小,但有或没有,做或不做,则大不一样。献生乃千万追索者之一,更多的人亦至今仍在默默追索之中。近读《沈从文的后半生》,方知先生的后半生庶几无涉文学,世人也总为他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耿耿于怀,殊不知始自1948年,沈先生即从时代转折关口的精神危机甚至崩溃中站起身来,找到了他后半生重新安身立命、成就另一番事业的位置——他始终没放弃对物质文化史和杂文物的研究,并以超越常人的卓绝努力,于1981年出版了经十五年撰著而成的一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也无非是对麻衫布服、丝披锦袍的一份剔扒梳理,顶礼膜拜!倘说他年轻时曾以一支诗性的笔,抒写过家乡的那条长河,后半生他以生命抒写的,却是那条历史文化的长河。
至此,我终于能把献生“古意”,读作“献身古意”了。身为南人,我该谢的,当既是壮阔多姿的北方,亦是秀雅多情的南方,以及与我一起在那条“长河”边同行的王献生君,是他和这片大地一起,让我了然了我们该献身的“古意”,既在北方,也在南方,在这片南北相融,尽管不无疮痍,却依然生生不息的大地上,不妨拼尽一生,舀取那千古长河之一瓢,狂饮而醉。
(以上文中所有字、畫、篆印、陶畫均為王献生作品)
↑ 王献生在工作中
王献生 字孟石 号亦僧、一壶、觉一。
1964年5月出生。
1983年毕业于浙江大学。
书法由沙孟海先生指导,同时随杜高杰、单眉月两师研习中国画和篆刻。1987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
现任云南省书协第四届理事会副主席
(此文已收進湯世傑於作家出版社新出之散文集《輕捋物華》,該書已開始在淘寶、當當、京東和各實體書店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