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说到男女关系的地方不少,混乱肮脏程度不逊于《金瓶梅》,不同的是《金瓶梅》的世界就是一片污泥浊水,污浊混乱是常态,而《红楼梦》是个清清世界,掩盖在锦绣之下的乌云浊雾见不得天日,反而更彰显了情的美丽动人。
文中最早出现的男女关系是宝玉和袭人。宝玉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送的可卿不算,从生理卫生角度情欲初发总有个总有个貌似引导者的对象,大约都是想象中的神妃仙子或者翩翩少年,看各人爱好。宝玉和袭人朝昔相处,都情窦初开,从礼教上讲不算越礼,他们的关系很便利,但没有精神上的交流。宝玉喜欢袭人的柔媚娇俏,并非纯粹的欲望使然。袭人喜欢宝玉的内容就很复杂,几乎属于宝玉本质的东西在袭人眼里都是毛病,似乎只有宝二爷的地位是她认为不需要改的,剩下的都得改。在思想上她和宝玉背道而驰,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林黛玉坦然地称她为嫂子,就是深知这一点。
贾琏和王熙凤的关系很庸俗。首先是政治婚姻。其次彼此并不互相欣赏。王熙凤表现出对贾琏最亲热的一幕是元春刚刚晋级,贾琏跟黛玉奔丧回来,王熙凤称他为“国舅老爷”,还破天荒拽了些词儿,给人的感觉半是郑重半是玩笑。贾琏对王熙凤的印象,大约最好的时候也就是个模样整齐的女人而已,甚至在床上还不如鲍二家的、多姑娘之流放得开。宝玉说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平儿也说贾琏油锅里的钱也会捞来花,因此王熙凤才有那么强的危机感。贾琏和王熙凤有的是世俗意义上的休戚与共,共同对付宫里的太监、找鸳鸯借贷是他们最情投意合的时候。多数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都互相提防,提防对方对自己的伤害。在男人可以纳妾的年代,《浮生六记》里的芸积极替沈复物色,并不是着意显示贤良,她是想把最好的给爱人,而沈复则认为伉俪情深无需外求。王熙凤和贾琏正相反,贾琏永无餍足,用贾母的话说“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而王熙凤也毫不客气对贾琏的心上人的残害无所不用其极,尤二姐是典型案例。
《红楼梦》里的正牌夫妻都不谈男女关系。比如贾赦和邢夫人、贾政和王夫人,甚至乱到让焦大痛骂的贾珍跟尤氏都没什么可说的故事,他们在一起时像是成双结对的土偶,彼此之间木木呆呆。太太有的是名分地位,老爷们恣情纵欲、为所欲为,最正经的贾政还有个赵姨娘。至于贾赦为了鸳鸯丑态百出、贾珍为了秦可卿哭成泪人,只让人感到可笑而不能引出一点关于情义的联想。贾母曾说世人都打这么过,可见是经验之谈。老爷和侍妾们是不平等关系,老爷方面欲大于情,侍妾方面完全有可能情、欲全无,只是出于尊卑有序的臣服。跟感情还能扯上点关系的是贾琏和尤二姐。刚开始接触虽也是眉来眼去、把一块拴在手绢上的玉佩抛来拾去的勾勾搭搭,总好过会鲍二家的和多姑娘时的不堪,算是有个“谈情说爱”、表达爱慕之情的过程,随后有了秋桐就见异思迁,“——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这是男女关系的典型特征,一定时间范围内的强烈吸引,随即归于平淡。如果有感情,也是欲望带动的感情,欲望减弱,感情就逐渐消亡。
男女关系并不比自然界别的动物雌雄之间的关系高级多少,都是受生殖欲望的支配,也许还不如某些动物比如大雁的从一而终纯净,人会投机会互相利用,美人计美男计,假作真来真亦假,让人无法分辨。曾有个女人得意洋洋地传授驯夫之道,随时随地做足表面文章,比如老公不在家看书听音乐,老公在家就猛做家务,然后嚷嚷腰疼腿疼。还有随时随地好话侍候,老公你真棒之类的挂在嘴边。据说效果非常好,老公对她言听计从,四时礼物不缺。听讲的人都频频点头,都说这就是经营婚姻。可能对于有些婚姻来说经营比不经营要长远,可是对真爱来说,刻意的经营不仅是画蛇添足,而且适得其反。不论男人女人清楚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无需对方时时刻刻用言语确认。最会经营男女关系的应该是潘金莲,她总能在西门庆心情最愉快的时候从他那里得到衣服首饰之类的好处。情和物质不是能换算的关系,用来博弈的一般也不用真情,真情太容易使人疲惫。虚情假意值多少,就看双方的手段,反正成本不高不容易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