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老宅。瓦松在风里轻抖,寒月在天,残雪拥门。
我推开当窑。如豆的油灯下,一头尽白的祖母在纺花。纺车的嗡嗡几十年没有停过。
祖母一生,就是抽棉成线,织布成衣。
听见我喊,祖母惊起:“你怎么几十年没有回来?”
我说南疆战事后,我成孤侠孤旅。祖母摸我脸,胡子扎手,她缩了回去。她抻平我的旧衣,拍打上面的灰。她就着小灯,竟能把我衣服补好。
回首间,不见祖母。我记起,她离开我和我的父亲四十年了。她半夜回故居,我恰也归来,祖母以和蔼阻住了岁月,给我久长的记存。我好像没有成长,或者成长里该忘记的都忘记了,该保有的都保有下来。我还是我。
这是人都祈求的本初。能找回,能留住。
我去西窑。建民和牛都在,他俩在打扑克牌,双升正起劲。还有我三弟。
他们坐在我哥哥和父亲开掘的土炕上,拥被半卧。他们邀我加入。我没有,我只看他们出牌。
我看着牛羊的倒嚼。粪土和草料的滋味竟很好闻。牛铃叮咣,能穿过这窑洞的厚土,这时候从门外大道上经过的人能听得见。
我侧耳细闻,隔墙竟有二胡锣鼓和唱声,是在排戏。张修宽在调教他的学生,改红、红琴、花民、小学、金海都在吧,青也跟着来了吧?这边孩童戏玩,那边帝王将相,正《绣襦记》,正《卖苗郎》,千年时光倒转回了。只是唱着这惊天动地、兴家报国的,也是十五六岁的孩童。看戏的村人不少,但他们不会有我动情。
没有人知道我归来。
我过去,到浆坊窑。我喊了一声“张老师”,张修宽的二胡马上“崩”地一声断了弦。他站起,我惊异他几乎就是阿炳。申洼村不是无锡,而那钩新月却真是江南的清辉,月色穿透一切了。
我眼一眨,张修宽不见了。才知,他坟上草该绿第十四轮了,他躺在秦岭和邙山间的大凹里。
我从红土岭上来,翻过王岭,在二队大枣树下,我看见磨房里亮着的灯泡的光。
我进去,电磨响着,孬在磨面。细面飞扬,不到四十的孬发如雪,如封神榜里的姜尚。
我给他一支烟,他夹在右耳上。他说对门珠子叔带着县卫从江西回来了,上沟戊寅叔带着建新从新乡回来了,辛庄的银章带着小鹏从新疆奇台归来,中央哥带着儿子从加拿大回来了……
我惊喜,这是我梦里千回的萦记。我说我一定得见见他们,我要当面诉说我的思念。
我要走。孬站在门口,两臂展开拦我,说啥也不让我去。我要冲决一拼,他非以身阻挡。
我曾想仗剑千里去寻他们,我想听听他们离乡几十年千万里的感怀。现在他们不约而回,我怎可错过这深心的问询?
但,孬死活不让我出门。他挥了一下手,让人把电闸关了,轰鸣声绝迹了。
我要摆开阵势,与他搏斗了。万里飘零,慷慨任侠,我未曾认输过。
“你还是你,他们不是他们了。”孬轻轻说出。
我坐在门墩上。从条子沟上来的风,从身后掀起我的衣衫,刺入我的脊骨里。在路上闪动的汽车的大灯,如先前夜袭劫营的战队的火把。
一家磨完,布袋收面,装好在架子车。他们没有牛,孬让我拉着,送他们回家。
我如牛拉车,后头有人推着。一青衣少女,一灰发老妪。我一个字没有说。
我回头,磨房早不见了。而孬,站在不远处看着我。我过去,不停拨拉他的白发。已经真的是白发了。他自己说,过了年就七十岁了。
我睁眼,夜正静。我的魂灵,是否还在几十年前的山道上,回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