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过去了,冬日的小镇似乎还跟记忆里一样安静。
雪还在下着。
我转过身,已经快要看不到那栋破旧的筒子楼,几行模糊的脚印提醒我,这条路,我曾经走过。我不知道,我和他是不是也像这串脚印,走过了也就淡了。就像,从未爱过。
我微微扬起下颌,几片雪花悄悄钻过我的发隙,在我颈间融化。小心翼翼的,就像那年冬天街角,他轻轻落在我脸颊的吻。我打了个寒颤,嘴角微微上扬,文清,对不起,我是真的等不了了。
我抬起头, 看着身边人的眼睛。“孟阳,走吧。”我轻声呢喃着,如蚊蝇般,却笃定他听得到,他是懂我的,就像文清一样。
“好。”他紧了紧我的衣领,再没有说话。
他的手包裹住我的,连同我的心也一起裹住了。也许我真的可以放他进入我的世界,以孟阳的名义,而不是第二个姚文清。想来,前方的路大概不会这样难熬了吧。
离筒子楼越来越远了,眼前也只剩青石桥边的最后一户人家。我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走出这个小镇,离开我和文清全部的回忆。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文清,我会忘了这里,忘了你。
我看向他的侧脸,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四目交接的霎那,那种熟悉感让我落荒而逃。我明明知道的,他不是文清,可我还是陷进了他如文清那般清澈幽深的眼眸里,不可自拔。他的胸膛,有着和文清一样好闻的味道,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气息。我已经忘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进我的生活,一切都自然得找不出一丝刻意,我也开始试着去接受他,去爱这个男人。只是我始终不愿去看他的眼睛,他眸子里的涟漪,深邃而沉重,像躲藏在礁石后的漩涡,我怕在陷进去的那刻,会忍不住喊出文清的名字。
他送我回到我的住处,一所城郊的小院子。我像往常一样,邀请他进来喝杯茶,当第一壶茶喝到一半时,他便开车走了。
孟阳,他是个体贴的男人,进退有度,仿若一位优雅的绅士。只是,他站在我的身侧,却像隔着一条银河,一条跨不过去的沟壑。
房间里已经没有了文清的气息,我扔掉了所有他送我的东西,比起那时的撕心裂肺,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开始和孟阳约会。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接吻。我们做所有情侣会做的事,他会挑出我碗里的香菜,也会突然遮住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个电影情节太少儿不宜。他有些大男子主义,却也会因为我一个主动的吻而不知所措。慢慢的,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文清,忘记了17岁那年走进我心里的男孩。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捡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连我自己也相信了。
5月20号,我们订婚了。他和两边的老人定的日子,所有人都很开心,我也没有意见。毕竟,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文清的离开,我等了他6年,总算是对得起他。
两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笑他太着急,他却抚摸着我精致的发髻说 : “我已经等了你太久。”
“都是奔三的人了,怎么还像个毛头小子。”
“谨一,你不懂。”
我的确不懂。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孟阳晓得我所有的喜恶,也从来不懂,为何他身上总有几分莫名的激动与克制。有时恍惚中我甚至会以为,站在我身边的人不是孟阳,而是文清,那个强势而又不失温柔的男人。
我们的婚礼,简单而隆重,仿佛梦境一般。我只记得指间玫瑰的香气久久不去,记得那一句“我愿意”,也记得他为我单膝跪地。我看见他在我指间的戒指上落下一吻,我,终于是结婚了啊。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也很充实。这种恬然温和的生活,舒适而温馨,仿佛充斥着雨后青草混合着泥土的味道,满溢着阳光纯净的气息。我的生活,就像我们的感情一样,细水长流,无波无澜。
孟阳他,是个很不错的丈夫。谦逊有礼,温润如玉,是阿姨们喜欢的国民女婿。他会把我做的饭菜吃光,也会在饭后乖乖把碗刷干净。喜欢在忙碌的时候,喝一杯我亲手磨的浓咖啡,也喜欢在闲暇的时候,为我沏上一壶清香的绿茶。
他沏茶的手艺愈发精进,我已经很少亲手沏茶了。很多时候,我已经习惯了孟阳的存在,也习惯了妻子这个角色。我以为,我已经完全接受了孟阳,接受了这个成熟的男人。我甚至以为,这样的生活也不错,有这样一个爱我的男人愿意永远站在我身侧。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个明媚的周末被打破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程飞,那个打破这一切男人。这是一个白白净净,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人,幽默风趣,又有些腼腆和羞涩,浑身散发着一股子温和惬意的气息。
“前几年你们结婚,我在新加坡走不开,这次回国给你们带了点贺礼,可别嫌晚了才好啊。”
我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只当他一时口误,几年前,我和阿阳还是两条遥远的平行线,哪里来的婚礼。
他给我讲新加坡的经历,也聊孟阳的过去。
“当初听说孟哥是为了还钱才和你结婚,现在看来是谣传了,你们这么恩爱真是让人羡慕。”
这些年,我已经变得敏感,可是理智告诉我,我应该更相信我的丈夫。
“怎么会,我和阿阳都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拿婚姻开玩笑。”
“也是,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这个时间不会耽误你接孩子吧?”
孩子?
我想,我大概错过了什么,我甚至没有发觉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以为我不问阿阳的过去,是一种尊重,就像阿阳从来不过问我的过去,却仍然愿意陪我将那条青石板街,走过一遍又一遍。可是现在,我只能躺在沙发上,浑浑噩噩地等待着。
对面楼上的灯光快要全部亮起的时候,阿阳回来了。我看着阿阳走近我,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我可以容忍他的一切,却不能容忍被欺骗,一个文清,几乎耗掉了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信任。
“阿阳,孩子在哪。”
我望着他,渴望他能够给我一个解释,这一刻,我安慰自己,或许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我甚至已经想好,我可以接受那个可爱的孩子。
我看见他的脸瞬间煞白,果然,连你也是这样一个人啊。
“阿阳,不要骗我。”
我看见他的眸子里升起一丝丝雾气,却仍旧不肯退让,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解释。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有一秒。
“谨一,假如我就是文清呢。”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想过许多,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文清的确是我最深的执念,却并不是顽念,是我这辈子都不愿再提起的人。
他讲在国外的7年,可听起来却怎么都像一个离奇的故事。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我看他讲到火灾时的余悸,看他说到前妻时的愤恨,看他讲到车祸时的快意,也看他说到孩子时的厌恶。我从来不曾想过,我的文清会变成这样,他是那样一个温暖的男人啊!但此刻,我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冰冷。
我想过文清的消失,也许是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孩,却没有想过是因为一个女人的逼迫。
“哈哈,谨一,现在她死了,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你不开心吗?”我看着这个一脸快意的男人,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姚文清了。
“文清,我们分开吧。”多年不再提及这个名字,我以为烂熟于心的两个字,竟是有些生涩了,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变得陌生起来。
“为什么?她已经死了,那个孩子也在国外,我们可以跟从前一样!难道你会介意我换了这张脸吗!”他的眼睛有些泛红。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样的他,我竟提不起一起的心疼,有的只是无尽的失望。无论怎样,一个愿意倾家荡产为他手术的女人,都值得他珍惜,更何况孩子是无辜的。他可以对这样一个女人如此残忍,对我又能如何?也许,在他也是一样,我只不过也是他心里的一份执念罢了。
文清,你变了啊,变得让我快要以为从未遇见过你。
突然觉得好累。
我们还是离婚了——通过法院。当我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看到的只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着浓浓的不甘。可是怎么办,文清,我爱的从来都只是那个如春天一般的男人。
这么多年,我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你从来没有丢掉我,你不回来,只是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可是现在,你就这样出现了,就这样轻易地告诉我,你只是骗了我。
从17岁开始,我用了两年来爱你,用两年来想念你,却用了整整五年来忘记你!文清,我已经快要26岁了啊!
“姚文清,放手吧,我已经忘记怎样去爱你了。”我依稀记得那个晚上,我这样说过。可是文清,有一句话我却没有告诉你——我爱的那个男人,明明不是这样的。
当我以为,离开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的时候,孟阳出现了。当我以为,我会和孟阳一起到老时,姚文清又回来了。
到此为止吧。
我再一次把房间里所有和孟阳有关的东西清理掉,可笑的是,我竟然连怨恨都做不到了。看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我痴痴地笑了,这个人终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像每一个路人甲乙丙丁。
我想,大概是我在原地呆的太久,久到舍不得丢掉所有的回忆。是时候出去转转了,看看外面的阳光,也看看阳光下形形色色的人。
我站在那座青石桥外,再没有迈进一步。小镇啊,再见。请忘记在这一年冬天,有这样一个姑娘,远远的望过你一眼。
我微微扬起下颌,看这漫天的白色。雪又下起来了,像每年一样,还是会调皮地往我的发隙里钻。只是,再也不能让我想起那年街角的吻,和那个干净的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