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的复仇(一)

有些地方似乎就在身边,却因为不起眼,常年如一日地被我们从生命里忽略。可是一旦某天漫不经心地去到这个地方,会生出一种感觉,不是我们偶然找上它,而是它找上我们了。

1、

雁阳是一座古老的小城市,据说汉代开始设县。湘江从城市中间川流而过,把雁阳划分成了城东和城西两个部分。曾经城东是有名的工业区,分布着十几个从计划经济时代开始的大大小小的工厂,其中最大的是机械厂,依江而建。作为机械厂子弟,我的童年都是在生活区度过的。

后来随着经济大环境的变化,老工厂已经不再重要,城市的经济中心逐渐转移到了城西。大小公司,本地高校,吃喝玩乐大都聚集于此。大学毕业后我回了雁阳,在城西的一家机械设计所工作了快有两年。

年轻的生命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座小城里度过,随着这条湘江奔流不停。城东也好城西也好,可以说都被我走遍了。我总觉得对这座城市一切都是彻底的熟悉,熟悉到让人有些漫不经心。

一个周五的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孟主任召集一室的同事开完例会时说,这周末难得不加班,室里组织团建活动一起去江洲玩。对于这种活动,年轻人哪怕不想去,也并不好拒绝。

江洲?如果说从小在雁阳长大,生活轨迹遍布城东和城西的人,对这座城市还有什么陌生的认识的话,江洲一定算。因为它既不在城东,也不在城西,而是在那条把雁阳一分为二的雄壮湘江的正中间,是一个狭长的江心小岛。这座岛前后不过两公里长,形状一头大一头小,住着几十户渔农人家,有一座不知名的道观在岛上狭小的那一头的顶上。历史上曾有个大儒因战乱避世,在岛上开书院讲学。不过现在也只剩下重修的所谓遗址了。

江洲地小人少,跟两岸不通桥梁,去岛上的全靠每天早中晚的三班渡船。既没有什么特产小吃,也没有美景奇观,雁阳人平时很少会想起这个地方。 老孟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想起了这么个地方。

第二天中午,科室的几个人在约好城西的码头碰面,老孟买了票,大家坐上中午的那班去江洲的渡轮。

这艘扁头马达小船上,我们对面坐了两个头戴草帽打赤脚的人,看上去是捕鱼为生的岛上居民。船尾坐了个盘着发髻穿深蓝袍子的年轻道士。在轰隆的马达声中,我看见江里那座小岛上植被茂盛,在岛的周围长满了南方耐湿的树种,农村常见的那种砖砌平房散布在树影里,远处岛的另一端可以看到一个黄瓦尖顶建筑,想必就是那不知名的道观了。回头与老孟他们闲谈时,船尾的年轻道士似乎在看着我,当我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时,他却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视线。

码头在江洲两头之中比较大的那一头,我们在那里登了岛。从渡口上去看到的是一个仓库模样的木质建筑,前面是一块椭圆形的场地。船老大告诉我们这个是岛上居民每年祭祀河神,祈求平安丰收的地方。广场上这时空无一人,中心立着个一人高的灰色鼎,看起来很旧,锈却生得不多。这个金属大块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我低头看到广场的地面上,竟满是拖曳摩擦出来的一道道痕迹。但同事们对这个鼎没有多大兴趣,我只好跟着他们往前走去。

在仓库建筑后面,铺着青石的路往江洲两侧的岸边一分为二,路中间夹着的是在渡船上看到的那些砖砌的灰瓦房子,也就是岛上几十户居民的家。不知是来的时间不对,还是岛上的人本来就多去外面打工了,这些看着朴素甚至有些破败的民房很多都闭着门,不像有人常住。

老孟领着我们,在江水浪花声环绕中,大家沿着靠河的石板路,在闹市中偏安江心的小岛上信步游览。岛上中间位置有一间看起来很新的院落,白墙黑瓦,跟其他的民居都不相同,从牌匾上写着的字迹来看,这便是重建的历史上那位大儒讲学的旧址。院子里有一口的水井,石头砌成的井沿围挡上布满湿滑的青苔,但井里却一点水也没有。

岛上没有商店,走累了时我们看到有农户家里种了些水果,想出钱买些葡萄解渴。皮肤黝黑的男主人不知怎么的看起来有些紧张,坚持不肯收钱,塞给老孟几把葡萄后,用方言嚷嚷着让我们快走。几个同事有些尴尬地谢过。这时我看见这家人的葡萄架下有一只黑猫正在懒洋洋地看着我,身后卷着一根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尾巴。纳闷之间,老孟拍了拍我肩膀,分给我一串葡萄,说这不收钱的葡萄还真甜。我打哈哈笑着接过了葡萄,再转头去看,那只猫已经不见了。

江洲另一端尽头上的那个道观,待走近时看起来倒显得稀松平常。两扇油漆剥落的木头门,开合的时候会有滋滋的摩擦声,红色的围墙里一座黄瓦尖顶的庙堂,里面供奉着太上老君模样的神像,院里侧面是几间平房,看起来是庙里仅有的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的住处。小道士就是先前我们一起坐渡船的那个。我们一行人进到道观以后,他对我们却不怎么搭理,自顾自地挑水,浇灌着道观院子空地里的一片菜地。

与小道士不同,老道士很客气,泡了茶,让我们坐在神像旁的条凳上边休息。叫他老道士是相对于小道士而言的,其实他看起来也就五十来岁,手上长着厚厚的老茧。老道士聊起了我们先前看到的那间翻修书院原来的主人,曾经的一代大儒的生平事迹。之后听说老孟会围棋,又拉着老孟在一块格子线磨得有些看不清的棋盘上下起了围棋。

下午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们看着两人下了几盘之后,天色已暗。渡口晚班船的时间快要到了,告别了老道士,老孟让我们加快脚步,错过了今天就没有船回城西了。所幸我们赶到谷仓那头时,船还没开。正在要登船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肚子很痛像是拉肚子了,跟老孟打 了声招呼让他们等等,转头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解决了起来。等到我再回到渡口时,船竟然已经开走了,空荡荡的码头上傍晚的风吹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道观的年轻道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旁边,冷不丁地说,人都走了,去道观住一晚吧。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江水右边是灯火通明的城西,江水左边是工厂建筑群黢黑轮廓连绵的城东,江水拍打着空无一物的码头。自知也别无选择,我只好跟着小道士往道观走去,心想明天白天搭渡船回去再找老孟讨个说法。

看着远处黄瓦尖顶的道观,竟显出一丝说不清的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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