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走了一年多了。
只要听到身边有人说起龙镇这个地方,依然会觉得二姨就在龙镇中学旁边路畔上那个大院子里种菜、养鸡,想着哪天再去看看她。半天回过神儿,才告诉自己二姨走了,走得那么突然,以至于我没来得及悲伤,直至今天,我才静下来咀嚼这样的悲伤。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早晨。
女儿发烧,母亲刚去苏州,老公忙着去开会了。给女儿喂完药带去楼下透透气,顺便买点东西。手机急哄哄地响个不停,是四姨打来的,问姐姐给我打电话没,我说姐姐不是昨天出去旅游了吗,我前几天给她网购了一个旅行包。四姨才说:“你二姨殁了……。”啊?接下来四姨好像还安顿先别告诉我妈等一些事情,我一概云里雾里的,只觉得胸口堵得不好呼吸。赶紧给父亲打电话确认一下,父亲也不知道,说赶紧去姐姐家看看啥情况。我又侥幸地想四姨应该听错了吧,二姨平日身体挺好,干活还很利索,在家里养一群鸡、种一些蔬菜和粮食。愣在楼下半天,捏着手机不敢拨通姐姐的号码……
我在刻意地延长这样的侥幸,哪怕多一分、多一秒,我害怕这样的侥幸下一秒被击破。
女儿指着旁边的便利店嚷嚷着要进去,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傻呆呆地立在门口半天不动。终于,还是拨通了姐姐的号码,周围一片乱哄哄的人声,姐姐哭了。
我无语,唯有泪两行。
到了家门口怎么也找不到钥匙,大脑一片空白。下午女儿还是高烧不退,又忙着带去医院。还得思忖如何告知母亲……
二姨好好的一个人,在地里跌了一跤就说走就走了。走的那么突然,突然得大家来不及悲伤,就要忙着准备葬礼。最让我遗憾的是因为女儿生病没能送二姨上山,只在灵堂前烧纸跪拜祭奠。因为缺席最后的送别,心中的悲伤一直无法散去,后来慢慢被发酵、放大,久久不能释怀。对于中式葬礼,我原来是极为反感的,几天几夜的程序繁琐、劳命伤财且不说,过多的纸火花圈、炮竹烟花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大多是做给生者看样子、争面子的。更有甚者,会引起兄弟姐妹之间的一些纷争事端,搞得乌烟瘴气,逝者也不得安息。再大的排场也遮掩不住人性中的一些腌臜部分在空气间的奔腾跳跃,秦可卿的葬礼排场吧?腌臜吧?腌臜到有些绝望。二姨走后,这样的反感有所减弱,只要不是一味地讲究排场,大多还是可以接受。对于失去至亲的人来说,这样的仪式也应该有帮助生者逐步接受并处理哀伤的作用吧。如果我能参与完二姨的葬礼,或许会少些遗憾。
常常会想起二姨,想去那个院子里去看看,可那院子里已是物是人非。
还是会想起……
我是二姨的女儿帮忙带大的,从我五个月起到十来岁,姐姐一直在我家帮忙带我,所以打记事起,每逢有假期姐姐要回家,我几乎是一条甩不开的跟屁虫儿。那时候二姨家的生活在农村还真算不错的,路畔上一排崭新的窑洞,院子里果树、桃树,坡底下一片菜园子,我去了就是猴儿王,二姨、二姨夫、哥哥姐姐都宠着我,比在家自在多了。记忆里二姨夫对我发过一次彪,那阵儿我大概四五岁吧。秋日的午后二姨夫牵着驴,驴拉着碌碡在场上碾米,我在旁边玩儿着,手里的不知什么稀罕玩意儿掉落在驴和碌碡中间的那一段儿了,我急得一边喊一边去抓,幸亏二姨夫及时停下,赶他回头来看,吓到直跳脚——我好像正趴在那个碌碡上,准备手伸进去抓那个已经部分被压在碌碡底下的玩意儿。二姨夫在场上气呼呼地吼了一下午:“再不要来了,这些娃娃疯董乱子(闯祸)!”除了这句,至今我还记得二姨夫的另一句经典:“你这娃娃,不要吃不下,我们现在也吃的是白面蒸丸子。”那阵儿我常想:难道二姨家的白面比我家的好?不然,二姨夫为啥一直说起就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也吃不出来什么特别呀。
二姨夫吼了一下午也不起作用,下一个假期我又不请自来了。依旧是冬日里睡到日上三竿,自己不起还拉着姐姐也不让起,等二姨把家烧得暖暖的,饭快熟了,姐姐把我的衣服在炕头捂热才给我穿起,吃过饭跑到坡底的冰滩上打差差(溜冰)。董乱子的节奏还是不停歇,跟一群娃娃冰滩上跳着跳着,一不留神儿掉进一个大概当时裤腿深浅的冰窟里,娃娃们直喊,三哥听见从坡上就跳下坡底一把把我提溜出来,姐姐把我围在被子里,坐在灶火边给我烤棉裤,我围着被子坐在热炕头还跟姐姐分享心得体会,我问姐姐这么浅的冰窟窿就冰得要命,那罗盛教救小孩得多冰啊?姐姐说直想揍我一顿。
刚上小学那会儿还享受过秋天里的三天忙假,姐姐回家帮忙收秋,我这个跟屁虫儿还是落不下。我跟去了就是一个帮倒忙的角色,安稳着时候就跟在地里玩儿,不安分了还得个人陪耍,一次不想呆了,二哥就带我去打酸枣,他在上面打,让我在下面捡,捡着捡着觉得没意思,趁二哥不注意溜开山上乱跑了,二哥找人的时候我已经被卡在一个山水渠里上不来了,二哥发现后笑得前俯后仰,半天才把我解救出来。最兴奋的是,把收割下来的谷子或者豆子全部整理在架子车上往回拉的时候,我会被安排坐在那高高的谷堆上面,两只手紧紧抓住捆谷子的绳子,那视线比现在的跃野车都敞亮,更别说那时候那种吉普212了。
二姨家的光景越过越好,收拾好新窑,准备给大哥娶媳妇。谁知老天说翻脸就翻脸,大哥和二哥开着拖拉机去拉打新家具的木料途中,大哥出了意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成了二姨和二姨夫一辈子不得愈合的创口。暑假的夜晚常常看见二姨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流泪,整个家里一片悲戚。我也不敢再造次,悄悄睡觉去了。后来二哥的儿子出生,二姨和二姨夫的眉眼才又舒展开一些来。
二姨这一辈子也是翻过一道梁又是一道坎的命运。常听母亲说那起,二姨夫在煤矿受伤,借人家的驴帮忙,结果姐姐和驴一起从山崖掉下去,人家的驴摔死了,我那命大的姐姐呦,后来啥事也没有。但是要给人家赔一头驴,真是难以想象个头不足一米五的二姨是怎样扛过那样的困境的。三哥小时候还得了小儿麻痹,二姨又是到处寻医问药……
姐姐出嫁后我就很少去二姨家住了。
常常会想起夏日午睡起来二姨在院子里摘一颗红了的西红柿拌点糖的味道,二哥三哥开着拖拉机去镇川给我买的泡泡糖,窑洞背后那个搁被子的小洞洞是我晚上睡前最喜欢玩耍的地方……
念念不忘的,是记忆里的美好;反复思量的,是二姨直面苦难的坚韧。
二姨走后,这一切都成了不可重现的昨日。二姨这一辈子翻过太多的梁、越过太多的坎,应该是老天不忍再让她去承受年老之后各种病痛的苦楚,悄悄就带她走了。
如果世间有灵魂,请二姨悉收我的想念。
如果命运有轮回,请许二姨一个岁月静好的下一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