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女孩的声音冷不丁防传了过来,我坐在放映机前被惊了一下。随后又长舒一口,冷静下来。这是在放映室,对方压根没有和我打招呼,她还没睡醒还没睡醒。
“嗨!我看见你啦!”
锲而不舍的招呼声传来,我四周环顾确保没人,没作声。
“你坐在那个机子后边不无聊吗?我都看你一个月了。”
我盯着放映机的屏幕看着对方,她神态轻松自如的站在黑暗里环臂站着,两只大眼睛直愣愣的穿过这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望过来。
她没在梦境里,这是我唯一确认的。我立马俯身在放映机里查看数据,这个月我负责地球上失恋团队的20-30岁女性的梦境放映,每个女性均随机分配梦境数据,这些梦境数据我在接手前全部确保调控好没问题的,可是现在怎么好像出状况了。我立马调出这个人的数据查看分析,如果有bug得尽快修复好才行呐。
蒋钦,23岁,中国××省××市公务员,上个月刚分手,分手是相恋2年的大学男友,分手理由不详。
这个不详很是令人怀疑。一般判断是否匹配梦境放映,是和本人强烈的主观意识息息相关,民间流传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便是如此。如果这个人没有很强烈的分手意识,我们的信息采集员很难取样。而这个蒋钦仅有分手信息,却没有在梦境里采集过一次的分手理由,此人不简单。
“那台机子你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我从去年开始就能看到你们,只可惜你们这当值人员都长得不好看,你算长得最帅的,我就开口了。”
蒋钦的眼神带有很强烈的鄙夷,不过这最后一句话我爱听,这最帅放映室的锦旗可不是白挂在我房里的。
“你能看到我?”我试探性的开口问道。
“嗯。”
好家伙,真能对话。
我当梦境放映师没有很长时间,还不是这灵异界不好混,这灵异大学毕业的不是去阴间当个黑白无常,就是上天端个小本本给他们念各种灵异界条例。无趣,乏味,没意思。最后凑巧看到梦境放映师难得的放出几个编制,我觉得这梦境放映师听名字就很酷啊,立马屁颠的跑去面试。
谁知道后来啥都没干,人就通知我来上班。我还以为这边都是和我一样年轻有为,试图为人间基础建设做出贡献的有为青年,哪知道一过来端着瓷杯泡枸杞的中年大妈大爷一堆,人还说之所以录取我,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我谢谢您勒。
“诶,你看到我们不怕?”
我脆生生的开口。我读书那会尽看一些人间的小说,书里说什么我们灵异界的都长得很可怕,人类一看到我们就全都吓破胆。我当时非常鄙视这些人间不务实的写作者的,这人间有胆大的也有胆小的,搞得好像我们灵异界就没有一样。我们这每年被那些操作不当可以看到灵异界的人吓死的还少吗?我们不过就活在两个互通的空间,这谁吓谁还说不准的好吧。
比如我现在就对对面这个女孩吓得不轻。
虽说我当值不久,可好歹也是灵异界公务员的身份,没搞好被吓死了我不丢大发人。
“怕什么,你们也没长成个什么吓人的样子呀。不过你们这具体干啥的呀,我去年突然不再做梦,尽看到你们在那个大机子后边捣鼓捣鼓。”
“额,你这程序Bug出的有点早啊,去年就没有梦境放映,你这今年才反映过来,过分了啊。”我边调试程序边和她调侃。
“嘿,你还挺有意思。你们这叫什么?”
“我们叫梦境放映师。”
“干嘛的?”
“梦境放映师就是一个很酷的职业啦。”
“有多酷?”
“就……就,就……就”
“哎呀你也别就了,这还没当人酷。”
女孩盘着腿坐在了地上,准确来说没有地。如果一个人没有被放到梦境,他就处于一个没有边际的黑暗当中,只是他可以做任何动作,托马斯旋转都行。
“当人有什么好玩的,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我怼回去。
“哟,对我国文化了解的很透彻嘛。”女孩笑意盈盈的望着我。
“那是,梦境放映师可是一种很厉害的动物。”
“厉害那怎么给我停了一年的梦境呢?”
“这也是会有误差的嘛,梦境这东西本来就是搜集了你们一生数据进行匹配,最后呈现的一帧一帧画面。有些人在梦境里就可以过完一生,再还可以体验好几种不同的人生。梦境对一些有天赋的人来说,是一个艺术的再表现,比如你们很有名的毕加索这类人,梦境是他们灵感来源的很重要指标。再就是普通人对于梦境仅仅只是模糊记得,其余的全然忘记更别提再创造。你这情况属于非常特殊的,我修护好bug你就可以继续做梦啦。”
“每次梦境放映很长吗?”
“梦境根据你们的身体状态做调整,有些人长有些人短,不过这都是相对的。对我们来说都是两小时,对你们有长有短。哎呀你一说我差点忘记快到时间了,你这个Bug我找到了,要帮你修复嘛?”
我也不懂为什么我要问一个人,需要修复她的Bug吗,可能是因为这份工作的确太枯燥?
“不要,你当值多久我的Bug就多久吧。”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当下便关闭了梦境放映机。
我每天上班时间很短,其余的时间我都用来看书学习,哪怕是公务员也得毕生学习才是王道。可是今天下班我突然不想看书了,我脑子不听使唤的就走到了日落观赏亭。
以前看过地球上一本书,里面讲一个小王子游历各个星球,他有一株玫瑰花养在玻璃罩里边,他深爱着她却仍旧出发去看更美的风景。其中有一个星球,他在那里一天看了33次日落。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写作者是不是参照了我们灵异界,我们这一天就是33次日落。
今天我站在这里看着这灵异界的33次日落,想到的全部都是那个人间的女孩。我看过很多人间的书,那些作家写什么人鬼相恋,写人鬼有别。在灵异界是没有人写这些的,我们这边管的很严,那些书还是我翻墙才看到的。
可是我又明白,我们彼此看得到对方,却是怎么都接触不到的。这个空间的距离哪怕近在咫尺,自然隔离就是无法破解的,想着想着没来由的觉得心里烦闷。
日落很美,以前的我看不懂,现在突然有点懂了,有点期待明天的上班。
我提前到放映室的时候,看着机子里边千奇百怪的分手理由陷入了小小的沉思。蒋钦说放映师不酷,还是当人酷。可是这些人就因为另外一个人整夜都在梦境里要死要活,这就是所谓的酷吗?情爱在我们灵异界不过是一种自然规律,和上学工作一样的道路规划。
“嗨帅气放映师。”
我被蒋钦冷不丁防的称呼吓到,有点儿害羞的脸红回了个嗨。
“你叫啥名字啊,不能总叫你放映师吧。我名字蒋钦,你好呀。”
“我叫十二,你名字我们机器上边有,我知道。”
“十二?你们那边就是以数字命名呀。”
“嗯……不是。”我每次解释我的名字,真的还挺尴尬。
“就是和你们一样的取名,只是我妈生我的时候看到床位上边是十二,她就想着这名字特殊又好记,以后我一定不同凡响,就叫十二了。”
“哈哈哈哈哈你们那边原来也这样好玩啊!你们那边和我们这边有区别吗?”
区别?其实并没有。两个地方只是除了空间可视之外,并没有别的本质区别。该有的都有,没有的也一样没有。比如什么特异功能,都是那些写书的瞎搞,我们都是按时交税上班的本分人。
“没有。噢有的话,那就是我们这边日落有33次吧,其余的和你们都一样。”
“那你也有心爱的姑娘咯?”蒋钦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咧着嘴傻笑。
“我们这边对象是包分配的。”我一脸认真回复道。
“我靠!你们老婆都分配的啊?!”蒋钦爆了个粗,满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对啊,上学工作结婚都不过是程序上例行事项,你的一生都可进行数据分析,匹配合适的另一半,到了一定年纪就可以和上边申请组建家庭。你要是不申请也没关系,这边也没人管你。”
“真是好,一劳永逸啥都不要想,直接躺着就能娶妻生子,我咋没生在你们那样的好地方呢,这样也不至于体验这人间情苦。那看样子你还没娶妻生子咯,这么年轻还脸红的。”
我唰的一下脸更红了,这赤裸裸的调戏我只在我妈和我爸的相处方式里边看到过。
“那你为什么分手?我看他们分手都有五花八门的理由,你这里系统Bug修复也看不到分手理由。”
“这人呐,最酷的地方想来也就是可以自由体验体验情爱了。分手理由?你没了解开头就问结尾,你理解的了吗。”
“为什么理解不了,你们人间的书我都看过!有什么难理解的。”
“十二你是不是有点蠢,这看书和理解能是一回事吗?你看着书就能懂情爱,那我们人费老大力气去体验不是扯淡,还不如和你们一样自由分配来的省事啊。”
“那你说,情爱是什么。”
“嗯……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情爱是哈姆雷特,一千个人有一千个解释。如果硬要说什么,那就是为什么你们收集不到我的分手理由一样,情爱没法用数据匹配。”
屁,我们数据分析匹配的分手梦境你们不享受的好好的。不过这句话我没敢怼回去,因为蒋钦看上去很疲倦,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
“情爱是你心里住进一个人,就好像我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当中,看到你们我也不会觉得害怕。它是抽象不可描述,却又有神奇的力量,所有人穷极一生都渴望能够寻到它。”
那你呢?我没问出口,这么明显的问题问出来就显得我太白痴了。蒋钦一个人站在黑暗当中喃喃自语,说着一些没有逻辑的话,我听不太懂。
我就坐在放映机后边望着她,觉得她和我们这边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是美的,是和那33次日落一样不可琢磨触摸的。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光,我看不到那些光,可是它们就是存在,我知道。
她就像小王子星球上边那株被玻璃罩罩住的玫瑰花,独一无二。可是我却不是那个拥有它的小王子,心突然滴答滴答,一声一声的有力叩击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我心没来由得一慌,时间提示到了,我膝跳反应一般的关掉机器。
对面不再出现蒋钦的身影,没有了她的声音,只剩下空荡荡的黑暗,如同我此时此刻的感受。突然很想体验一把人间描述的烟,第一次觉得这地方咋要啥就没啥。
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妈经常带我去看日落。我小时候不明白日落有什么好看的,只觉得看日落的妈妈很美,便每次跟着她去。她看日落的时候,格外认真,一声一声的喊着我名字十二。
我妈是高级程序师,灵异界和人间所有的程序设定都是他们捣鼓。小时候别的小朋友都是玩,我妈手把手教我翻墙看人间的书。她从不说人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只能自己瞎看,看到这么大才有点儿知道人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人人有趣,情爱自由,很酷,蒋钦尤其。
我才发现认识她的第二天,我的脑中就全部都已经成为了她。这感觉和生病不一样,和考试不一样,和一切感觉都不一样,我没法描述。
第三天和以前一样的来到,又和以前不一样的来了。
我开机器的时候,蒋钦没出现。我确保蒋钦的Bug没有被发现,高级程序师的儿子,这点作弊手法还是会的。而她没出现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再需要分手梦境的放映。
所以,她的分手好了吗?
我脑子里不断闪现她那天絮叨的场景,她皱眉说话的样子,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的场景,她笑着说往事的轻快声音。一幕一幕的,就像是我的梦境在放映。
后来我再也没遇到过蒋钦。
我放映过很多人的梦境,看着他们在梦里欢呼追逐,体验千姿百态的另一种人生。他们不会记得这些梦境,正如他们没法体验另外一种人生。
没有什么会共通,正如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
蒋钦会不会记得我这个梦境放映师呢?这个问题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后,我都没有答案。
我最后一次和母亲去看日落是上周,她已经老的不成样子坐在椅子上,眼角含笑的望着日落,冲我说:十二是你,十二是另一个世界的爱人呐。
十二,人间中国“爱人”的简字笔画数目。
母亲走了之后,我便一个人去看日落了。33次的日落,是两个世界唯一的联通。那个人,也会看到日落的吧,她一定看得到。
“爸爸?你又在看日落啦,回家吃饭饭。”
我低头看着身边出现的小女儿,冲她笑着说“好勒,钦卿我们回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