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弟弟休息了，爷爷回屋了，饭菜做足了，碗筷刷净了，家务收拾了，世界清静。奶奶终于坐下了，这是我四天来第一次看到古稀之年的奶奶休息下来，甚至连睡觉的时候，对于奶奶来说都很难称之为休息。她常常一个人守在弟弟旁，任凭外人如何打扰也不动一步。老一辈人是能坐住的，换作我——一个涉世未深的00后，可能撑不过半个小时，可奶奶就这样，一直撑了数十年——从大爷出身之后，奶奶便有了母亲的身份，之后便又有了父亲，有了姑姑。在有了姐姐之后，奶奶便成为了祖母，再之后有了我，又有了弟弟，在无数次张望中，她与爷爷拉扯起一个家，看着一个个孩子从懵懂到成熟，走出这山西东倚的偏僻小县，并努力走出这个省，去外面看看。

奶奶依旧打开电视看戏，对于她来说，电视只不过是一种便利的看戏工具，她不需要像数十年前那样，需要徒步走到戏台子前听戏，而是挪动几步，就能欣赏的到名家唱戏。十九岁的我第一次对奶奶看戏有印象的时候，还是在十年前，那时奶奶还是一头黑发，一丝白发痕迹都难觅，那时，奶奶还能抱得动我，她把我搂在怀里，坐在沙发上看着央视十一台，前面的咿咿呀呀难以吸引到我，但还是看下来了，因为在奶奶怀里，似乎连时间都慢了。

“哦～哦～哦～”奶奶轻轻的拍着我，嘴里伴了几声轻呐，我便静下心来，看着生旦净末丑们各显神通。奶奶也是一样，只不过，她可以看懂，能看懂这其中讲述什么传奇，悟出什么道理，但不同于别的长辈，奶奶从不会告诉我该做什么，她只愿给我讲讲故事。讲的故事多了，自然也悟出些二三了。

时间一晃就是十年，十年对于奶奶来说几乎什么都没有变，只是头发花白，身子有些偻了，而看戏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只有那么一小会儿——连一日四十八分之一都不足的一小会儿里，看着迷糊屏幕里那些同样走向衰落的戏子们尽力挥舞。奶奶没有什么人生见解，只是对戏剧有一些看法，有一次我问奶奶为什么现在我们都不爱看戏了，是戏子们不努力了吗？奶奶只是笑着摸摸我的头：“不是他们不努力了，是我们不要他们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努力不一定会成功，有些时候，你必须看别人脸色喜好来决定你的努力。奶奶没什么文化，也是大字不识，可她太懂了，她是这个家最有智慧的女性，也是最有人性的女性。她从来抱有微笑，即使生气也都是乐呵呵的，那种温暖的鼓舞，远比言辞更有力量。她从不抱怨，即使遇上烦事，也只是一笑而过，盖已质朴相称，却以高尚结尾，或许真的因为奶奶太爱孩子了，才让她那么单纯，又散发着亲和力，所以，当奶奶靠着我的时候，我整个人的世界都平静了。在这个世界里，那一瞬，没有成长的烦恼，没有学业的压力，没有面对生活的曲折，也没有涉世处人的焦躁，只有一份平静，就如同奶奶自己看戏一样——“就和你爱玩手机一样，戏就是我的手机。”奶奶唯有看戏的时候，才会放下身上的疲惫，现在，她将卸下包袱的感觉赋予给我，我忽的那刻，变得透明，变得轻盈。

我见过太多轻视自己的女性，她们享受着世界上最得体的教育，却从没有把文化内化于心中，而是奔浪于大千，无所不作。她们自认为自己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却高估了独立，又诋毁了女性。可很多乡下女孩，那种朝气与朴素，是大自然赐予的欢心。奶奶便是这样的人，她什么道理都不懂，却又懂所有的道理。她的爱，甚至让姥姥姥爷都赞不绝口，她的爱，让父亲学识知识之后，又学会了男人的担当与快荣，她的爱，滋润了所有与她亲近的人。她像一位斗士，又像一味良药，无声的抵御着新时代的热浪与丑恶。

当世界都安静的时候，我静静的站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灯光下的大厅，奶奶坐在沙发上。几天前她曾是这里的主角之一，一辈子带上了一次那属于她的皇冠。而生日过后，她的子女们都必须要继续为生活而奋斗。

只剩她了，一个人默默坐在那里，看着那里，一动不动，目不转睛——

我别过头，写下了这篇文章。

by 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