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芸 |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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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麦因那台钢铁巨兽,用它震耳欲聋的‘嗓门’,在广袤无垠的盐碱地上蛮横地‘吼’出一道道深沟!呼啸的秋风卷起漫天金黄的麦粒,像无数细碎的金沙,纷纷扬扬地往那新翻的沟壑里填塞。
那是1969年的深秋,兵团劳力吃紧,一声令下,所有半大孩子都被拉进了秋收的战场——这是将来分配工作的‘入场券’。
娘和刘少贤,刚满十五岁,攥着镰刀的手心全是汗,心也悬着。她们知道,这场麦收的“表现”,可能就是她们离开盐碱地、摆脱“农”字的唯一跳板。
等她们赶到场部,医院、食品厂那些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好岗位’,早已被手脚更快的连队挑拣一空。她们连队,最终摊上了最苦最累、也最不起眼的活计——拾麦穗。
分配给她们连的,是一台老掉牙的C-6康麦因,机身上那曾经鲜红的‘中苏友好’大字,在十年风沙的剥蚀下,早已褪成了黯淡无光的‘虾酱色’,像一块凝固的旧伤疤。
这台年迈的‘铁疙瘩’行动迟缓,尤其在地头拐弯抹角时,巨大的割台总显得笨拙不灵,总会‘漏掉’地头边缘二十来株倔强挺立的麦穗,如同岁月遗忘的几缕金发。
娘和刘少贤被分在同一组,负责清理这台“老爷车”遗漏的“金发”。她们的任务量是按斤算的,直接关系到评优和可能的招工推荐名额。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两个少女瘦削的肩上。
这些漏网的麦穗,还带着正午太阳炙烤后的滚烫‘热气’。娘挥动镰刀,切开麦秆的刹那,‘啪’地迸出细小的火星,静电如万千蚁群顺着木柄爬上手臂。
被烈日灼伤的皮肤骤然刺痛,鼻腔里炸开新鲜麦浆的清甜与焦糊的混合气息,仿佛吞下了一把燃烧的金色火焰。
那电流像无数根细小的钢针,狠狠扎在她因长时间暴晒而‘脱皮’、泛红、火辣辣刺痛的手臂皮肤上,甚至能‘炸’出几点肉眼可见的、幽蓝色的‘小火花’,带来一阵短暂的、尖锐的麻痹感。
“嘶——”娘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手一抖,镰刀差点脱手。旁边同样被静电刺得龇牙咧嘴的刘少贤立刻靠过来,用自己磨破的袖口飞快地帮娘擦掉额角滚落的、混着灰土的汗珠。
“快看那边,它又要拐弯了!”刘少贤低声提醒,手指向不远处笨拙转向的康麦因。她们默契地对视一眼,迅速扑向即将被“遗漏”的新区域——那是她们多挣一点斤两的希望。
将拾起的麦穗归拢、码放到巨大的草绳捆上时,手指不可避免地会‘蹭’上麦秆断口处渗出的‘黏糊糊’的麦浆。这乳白色的汁液带着植物特有的清甜气息,但在毒辣的日头暴晒下,它们很快就在麦穗表面、在她们的指尖凝结成一颗颗微小的、半透明的‘金珠子’。
当她们的手指不小心碰到这些滚烫的‘金珠子’,那灼热感竟能‘烫’得捆绑麦捆的湿草绳滋滋作响,冒出缕缕细微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这‘金珠子’比盐碱地的日头还毒!”刘少贤甩着手,苦笑着对娘说,她的指尖已经烫红了一片。娘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壶里是早晨灌的凉白开,此刻也温吞了。水不多,一人只够抿一小口。
在一次深深的弯腰,指尖触及到麦茬根部那被阴凉庇护着的‘湿土’时,娘的心头猛地一震!那泥土入手冰凉、细腻、滑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丰腴感,指缝间仿佛能‘挤’出油来。
她难以置信:这片从未施过一粒化肥的盐碱地边缘,这深藏不露的‘黑土’,怎会如此‘肥得冒油’?她抬起头,望着眼前这片金黄的麦海,那些成熟的麦秆,在秋风中站得笔直,姿态‘比兵团战士训练时的立正还要挺拔、还要骄傲’。
风掠过麦穗的声响,像丝绸拂过戈壁的褶皱。那些被烈日晒透的麦芒,在私语中抖落一地细碎的金箔,连沙砾都敛去了锋芒。
当巨大的云影缓缓滑过金色的麦田,云朵的边缘仿佛扫起了细密的、飞扬的‘金尘’。娘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三里地外——在那里,刘少贤那顶熟悉的旧草帽,时隐时现地在起伏的‘麦浪’里‘浮沉’,远远望去,像一叶被金色海洋吞没又托起的、‘扣翻’了的小船。
每当那台轰鸣的康麦因如同巨兽般‘轰隆隆’朝着她所在的区域‘扑’过来时,凭着一种奇妙的默契和预判,她和刘少贤早已练就了躲避的本能。她们总能‘早三秒’敏捷地跳开,闪避到安全地带。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空档,她手中镰刀那雪亮的刀锋,借着阳光的反射,会精准地将一道刺目的‘反光’,‘晃’进康麦因高高在上的驾驶舱玻璃里——那是她们之间无声的招呼和确认:“我安全,你小心。” 驾驶舱里,有时会有一只粗糙的手伸出来,短促地挥一下,算是回应。
守在地头那个固定的拐角,等待庞大的康麦因完成它那漫长的一大圈收割作业,至少需要‘两炷香’的功夫。等待的时间漫长而无聊。娘便蹲下身,信手‘揪’起几根散落的麦秸,手指灵巧地翻飞,编织起简易的遮阳帽来。
麦草粗糙的‘草梗’常常‘扎’得她指尖生疼,但麦秸本身散发出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清甜’味儿,却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带来一种朴素的慰藉。
她编着编着,渐渐入了神,随手抽出一根中空的麦管,含在嘴里,竟‘嘟’地一声吹出了惟妙惟肖的鸟叫声!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草丛里几只小小的‘腻虫’(蚜虫)惊慌失措地蹦跳起来。
镰刀尖反射的太阳光斑,调皮地在康麦因庞大的、沾满泥土和麦屑的‘铁壳’上跳跃、闪烁。那跳跃的光点,仿佛有生命般,追随着机器巨大齿轮缓慢而有力的转动轨迹,旋转、移动。
看着看着,娘忽然发现,那光斑旋转的纹路,竟与她手中正在编织的麦草帽的经纬‘纹路’,在某个瞬间奇妙地重合、对位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感涌上心头。
一天午后,康麦因在她们负责的地头拐弯时,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接着猛地一抖,停了下来,排气管冒出一股不祥的黑烟。驾驶员跳下来,围着庞大的铁疙瘩焦急地转圈,脸色铁青。
连长闻讯赶来,眉头拧成了疙瘩。修理需要时间,而麦收进度耽误不起。“小于小刘(娘和刘少贤)!”连长突然点名,“你们俩眼神好,手脚麻利,去!爬到割台底下看看,是不是履带脱槽卡住什么了!小心点!”
这个突如其来的命令让两个少女心头一紧。钻进那轰鸣刚歇、滚烫且布满油污的钢铁巨兽腹下?危险不言而喻。
但她们看到了连长眼中的焦灼,也明白耽误麦收的后果——不仅评优无望,整个连队都要吃挂落。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需要”的奇异使命感。
刘少贤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对娘点点头:“走!”她们猫着腰,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片弥漫着机油味和麦草碎屑的阴影里。
履带边缘沾着滚烫的泥块和锋利的麦茬,机腹狭窄的空间里,她们的手肘膝盖很快蹭满了黑亮的油污,脸上也蹭得一道一道。
娘的心怦怦直跳,借着割台缝隙透进来的光,她看到刘少贤专注地用手摸索着冰冷的金属部件,鼻尖几乎贴在了油腻的履带链上。
“这里!有个断裂的销子卡死了!”刘少贤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紧张。她们合力用镰刀柄小心地撬动……当那截断裂的金属被艰难取出时,两人都长长吁了口气,相视一笑,脸上油污混着汗水,只有眼睛亮晶晶的。
她们钻出来时,浑身狼狈不堪,崭新的劳动布衣服彻底毁了,手上脸上全是油污。连长看着取出的断裂销子,又看看两个灰头土脸却眼睛发亮的姑娘,用力拍了拍她们的肩膀:“好样的!没给咱连丢脸!”
那一刻,油污成了她们特殊的勋章,身体的疲惫和衣服的损毁,在完成艰巨任务的成就感面前,似乎都微不足道了。她们的名字,第一次被郑重其事地写在了当天的“好人好事”记录本上。
娘直起酸痛的腰,将镰刀仔细别在腰间。抬头望去,巨大的康麦因(在短暂修理后)正用它那不知疲倦的‘铁胳膊’,在无边的‘麦海’中沉稳地画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金色圆圈。
那震耳欲聋的‘轰响’,此刻在她耳中听来,竟不再那么刺耳喧嚣,反而化作了某种雄浑而规律的背景音,‘像极了’浩荡秋风掀起千层麦浪时发出的、深沉而悠长的‘鼾声’。
正午的日头垂直悬在头顶,强烈的光柱穿透她刚编好的麦草帽的缝隙,漏下无数细碎跳跃的‘光斑’,洒在她的脸上、手臂上。这些温暖跳动的光点,恍惚间竟幻化成了记忆中刘少贤那天递给她一束饱满麦穗时,眼睛里闪烁的、明亮而温暖的光芒。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抻’长了脖子,焦急地眺望着三里地外那个熟悉的身影。心,随着眼前起伏荡漾的麦浪一起‘晃’动。
终于,那顶熟悉的旧草帽,‘劈开’层层叠叠的金色波浪,朝着她的方向‘扑’了过来!刘少贤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额头上、鼻尖上密布的汗珠子,在炽烈的阳光下‘炸’开无数细小的、璀璨的‘金星’。
她咧开嘴笑着,深深的‘笑纹’里,仿佛都‘夹’着阳光烘烤过的、醉人的‘麦草香’。”她扬了扬手里用麦管新编的一个小巧的蝈蝈笼子,“给!刚才躲荫凉编的,像不像?”
履带碾过的辙印还冒着热气。她们并排站进这道金色年轮,麦浪漫过脚踝。刘少贤的草帽上沾着麦屑和油污,笑纹里溢出阳光的味道——这一刻,轰鸣的康麦因成了时光的留声机,记录着她们共同经历的惊险、汗水、油污和那一刻并肩完成任务的骄傲。
履带碾轧出的辙印,深深地嵌入土壤,清晰、深刻、轮廓分明,‘深得就像’大树体内记录着岁月沧桑的、一圈又一圈坚实而沉默的‘年轮’。
秋收结束,评优结果公布。娘和刘少贤因为“吃苦耐劳,关键时刻表现突出”,名字赫然列在优秀名单的前排。
这意味着,她们获得了优先选择招工岗位的资格。当刘少贤兴奋地拉着娘的手,畅想着去食品厂还是被服厂时,娘低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指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机油印和麦浆干涸后细小“金珠子”的手,又抬头望向那片刚刚被康麦因剃光了头的、袒露着白棱伤痕的盐碱地。
康麦因犁出的白棱如同命运刻下的疤痕,而黑板槽里的粉笔灰恰似未写完的公式。两种白色在指尖相遇,是盐碱地的烙印与知识尘埃的无声对话,都沉淀着被岁月风干的青春。
娘摊开沾满粉笔灰(那是她偶尔帮连队文书誊抄报表时沾上的)的手掌,又低头看看刚从麦田回来、还带着麦浆和机油混合痕迹的指尖,惊奇地发现指头缝里竟卡着‘两种金子’:
一种是黑板上擦落的粉笔末,细碎、干燥、灰扑扑的,像被烈日烤透的戈壁‘干沙’;另一种则是饱满麦秆被挤压时渗出的新鲜浆水混着机油,半透明、粘稠、深色,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奇异、复杂而坚韧的光泽。
康麦因的辙印在身后蜿蜒成时光的年轮,她们站在这道金色的伤疤上,看麦浪翻涌成海。那些被机器碾碎又重生的麦秸,正如她们揉进盐碱地的青春——
那钻进康麦因腹下的勇气,那指尖的油污与麦浆混合的“金”,那写在“好人好事”本上的名字,都是她们用稚嫩肩膀刻下的、属于自己的“年轮”。
所有被铁臂丈量过的岁月,终将在某个清晨,如同那深藏的黑土孕育麦浪一样,在她们生命的荒原上,抽出嫩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