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外有座承灵山,因了山上一座香火极好的寺庙而闻名。这山虽然不高,但方圆占地不少,东西远阔的地界,慢着步子,要走上小半天才能丈量出一半来!
李九春就住在山北,半山腰上。与山南的入寺阔道相背,也没在人烟繁盛的山脚。
李九春是个说书人。这日下了场子,拐进常去的铺子约了两斤熟肉,并了些咸豆儿,脯子。隔壁酒坊子里捞起一坛竹叶青,回家添上几样药材,就能泡出香醇养人的醉红尘。出门手拎着就往城外走。待走到城外官道上,人烟少了些,觉察到自己被人惦记上,李九春多了个心眼。林子里绕一绕,路边歇三歇。这厢折腾一顿,等他回到半山居处,已是月明星灿。
门扉响动,惊了屋内一人出来相迎。
“哥,回来了。”那人个子不高,小孩儿脸,看着也年岁还小。上来就接李九春手里的东西。抬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李九春向他偷偷使个眼色。
“哎,回了。”李九春笑着应声,把一只手里的吃食递过去,反身关门,一起往内走去:“大林饿了吧?今儿遇着些事,晚了。别费劲生火了,这些也够咱们兄弟吃了。”
“好嘞,哥你去抹把脸解解乏。屋里备着茶水呢。我去拿碗筷啊。”大林往一边厨房去,李九春进了门。
刚出城就跟上了李九春的王九龙皱了皱眉,把脸上围着的黑面巾往上提了提。扒在墙头儿上看着大林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套碗筷,还是有些不甘心。
“…师父还好吧?”屋里李九春跟大林两人对坐喝酒吃菜,借风飘出去的酒香里,带着些好闻的药香。
“好着呢。”大林笑着应声:“我爹跟我师父见天的吵嘴下棋,钓鱼吟诗,自在得很。让我问候几位哥哥呢。”
大林在外头名字叫郭奇林,郭先生的儿子,于先生的爱徒。于先生善医,一生所学都教给了关门弟子大林。郭于二位先生是何人,我们且暂按下不表,先说说这李九春与郭奇林的关系。
李九春是郭先生众徒之一,序九字辈分,同字辈中序二。李九春在郭先生处学艺时,奇林也还是个小孩子,他们私下便直接兄弟相称,关系很是亲近。
此时贴在廊檐下的,跟着李九春回来的王九龙亦是郭先生之徒,说起来还与奇林有些血缘关系。二人表兄弟,身形高大壮实的王九龙还要给屋里那个外表小孩儿样儿的郭奇林叫一声表哥。他今天带着任务来的,不想听他们这些闲话家常,但又不敢漏掉一字一句。生怕自己不耐烦的时候,最重要的信息就溜过去了。
王九龙边竖着耳朵听里面二人对话,边眼睛四处观望。檐下,门关,窗棂。处处皆是机关。偏都是些挑战来人心智的设计。倘若你大大方方从正地方进门,走好路,便一样都遇不上。若你存了什么狡狯心思,非要走那旁门左道的,这些东西不杀人无形,也要折腾个半死。
“那个是…”王九龙凭借自己的好眼神,看到机关布置中的一个物件,面巾之下的唇角慢慢勾起:“找到了。”
二。
天光大亮。
郭奇林端了一盆子水去倒,谁知一开门迎面对上满脸肃色的杨九郎。
郭奇林被这个人和这表情吓一跳,险些没手滑把盆子扣过去。
“九郎哥,好段日子没见了。”郭奇林端着盆子跟他说话:“这一大早的,怎么不进去,站这儿干嘛?”
“大林,辫儿呢?”杨九郎没接他的话,直接问道。嗓子里带着疲惫得沙哑,还莫名让郭奇林听出些寒凉的味道。
“他…”郭奇林刚在脸上摆出一副悲痛神色,晃眼就看见一边立着的高大白衣少年王九龙,只得收起那副表情,撇了撇嘴。侧身让开了门口,到:“先进来吧。”
等两人进去后,郭奇林落在最后,探身左右观望了,把门锁了。
屋里走出来的李九春已经跟杨九郎打了照面。
杨九郎躬身行礼,唤着:“九春师兄。”
李九春看着杨九郎沉肃的神色,还没回声,就被另一个有点急切的声音打断了:“师哥呢?我师哥呢?”
“我怎么就没想到,最后事儿要坏在你小子身上。”郭奇林跟上来,踮着脚尖才能够着王九龙的头,伸手用力呼噜了一把。
大白塔似的王九龙扁着嘴委屈到不行,却还是执着于一件事:“表哥,我师哥人呢?”
“怨不得他,是我露了马脚。”那不太清亮的一副烟嗓儿响起时,就见兔起鹘落,原本在缠着郭奇林的王九龙转眼就到了那发声者身边。
屋门口站着个,少年。权且这么说吧。因着他一张面孔看着稚嫩无害,比王九龙还要小一些的样子。原本个头儿也不算小,可偏生这会儿被大白塔映着,看着整个人都透着些娇小可爱的味儿。
“师哥!”王九龙满脸欣喜,抬手就去环那少年肩膀,被一脚踹出去老远,嘴上恶狠狠道:“冤家,就不该把你送到九郎那边去。”
“师兄。”
“师兄!”
院中的李九春和杨九郎也都端正了身子朝着那少年行礼。
少年名唤张九龄。郭先生门徒,九字科序首位。现下院子里这些个,按问师序位,都在他之后,这声师兄他当得。
“师兄,辫儿在哪儿?”杨九郎还是那句话,到头也只在意这么一件事。
“辫儿哥,他不想见你。”张九龄摸了摸鼻子,说。
杨九郎听了,没怒,也没闹。只是突然脱了力似的,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微微低着头,也不知是哭是笑的音儿,念叨:“还好,还好……”
三。
四年前。
皇帝专门为杨家小将办的庆功宴结束了。
满载荣耀的新晋小将军杨九郎酒酣脸热的迷糊劲头在马车一出宫门的时候就散去。
这马车在幽暗的小巷里拐了拐,又走上大道的时候,车里已经没了人。
城南,义清侯府。
杨九郎从后院直接翻墙而入,才走到那处很是熟悉的院落,便被一人挡住了身影。乍一出现的这人肤色稍暗,实在是方便隐在这夜色之中,再加上他功夫傍身,倒是一时没让九郎察觉。
待看清来人是谁,那挡住他的身影收回满身戒备,朝他笑了笑。
“他睡下了?”杨九郎放轻了声音问。
“没呢,说你今晚准来,非要候着。”那人挪了挪身子,把自己暴露在院内的灯笼光线下。不是他九字科的大师兄,又是谁人?
“那,师兄,我去看看。”九郎朝他点点头,轻手轻脚往里去。
张九龄放松了身子,却是倚着廊柱,提起了防备,注意着周遭的环境。为自家师弟和屋里头那位守起门来。
杨九郎在外间把一身寒气散了个透,才往后头去。这屋子里常年飘着药味,让九郎总想用什么给压下去。掀了半截的珠纱帘子,看到这小院的主人倚着罗汉床上的锦绣蒲团睡着了。手里头执着本书,就那么松垮垮的压在手心里。杨九郎走过去,在他怀里掏了掏,拿出个铜手炉来。铜手炉还温着。杨九郎把它放一边,弯腰打算把人抱到床上去睡。才将人拢进怀里,手还没垫起腿弯,人就醒了。
“翔子…”张云雷睡得迷迷瞪瞪的,一睁眼看到近在眼前的人,抬手就攀上他肩膀,把头自觉靠进他怀里。
“去床上睡好不好?”杨九郎压着原本想问的话,轻声哄。
“嗯…”张云雷扭了扭脖子,这会儿也清醒了些,等人走了两步了,才拍拍人胸口:“别,我醒了。我们说会儿话。”
杨九郎低头看看,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的神情还有点迷糊,但人说话时清楚了好些,于是踱回去,把人放回罗汉床。拽了一边的一张薄被,给他盖着腿。
“张云雷!”安顿好了小祖宗,杨九郎蹲在罗汉床前的脚踏上,凶狠的喊他的名字。
被凶的那个皱了皱眉,委委屈屈的叫:“小声点,怪震耳朵的。”
“你这会儿觉得震耳朵了?你可知道,我看到你留的那句话,震得,是什么?”杨九郎气的眼圈都红了,抖着手从自己衣襟里头,贴着身的那层里拿出个小巧荷包,打开来,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十根锦翎秘书,零散着落在盖着张云雷的薄被上。
“你怎么能这么想?”杨九郎拿起其中一根,恨不得怼到他眼前去,手指都捏得泛了白,可想含着多大的怒气。
“这上面写的什么?”张云雷捏过那根锦翎,问。
“你若身死,候吾紧随。”杨九郎咬着后槽牙念,这句他看了千万遍还是会心惊的话。
“我不过说说而已。”张云雷笑着用锦翎去刮他面庞:“我这么说了,你定是气我的。当时心里头一定想着等回来要怎么罚我。是不是就多了一分力气,上阵杀敌了?”
“你不该这么说。无论如何都不该。我要是真的……”杨九郎强忍着那份不安,才把话说完。对方却立马接上了:“我多惜命啊,才不做那傻事。”
张云雷虽这样说着,却将脸转了过去,不看杨九郎直直盯着他的眸子。
“你莫看我。傻子才做那事。咱们师门没那种傻子,你别毁咱师门的名声。”被杨九郎盯得心慌,他抬手把那张脸推开,才满口嫌弃的说。
“辫儿…”杨九郎弯腰,额头顶着他薄被下的膝盖,闷闷的说:“若真有那一天,你也不能那么做。”
“哎,我们都是。”张云雷轻叹,抬手安抚得顺了顺他的发尾。
四。
说起这张小侯爷,他的故事早年在坊间流传得那叫个广。
据传,义清侯府的张侯爷只娶了一位正室夫人,就是张小侯爷的生母。这位侯府夫人的背景也算深厚。父亲虽不是一品大吏,但也有个三品官位在身。且她家中嫡亲的长姐入宫为妃,已是高居贵妃之位。姐妹二人闺中就关系亲密,那时贵妃娘娘流产伤了身子,有意要把亲妹妹孕中的孩子过继过来的说法,早早传遍了后宫。
先不说张侯爷这长子嫡女愿不愿意过继,单说那贵妃身份,过继过去的孩子,女孩子以后的是个公主吧,倘是个男孩呢?怕不是往后这江山都可能有他一份了?最后的结果,大家如今是看到了。张小侯爷还是侯府的嫡子长孙。不过天生一副病恹恹的身子骨,除了被好生供着,也不知还能作何用途。
至于为什么最后这孩子没被过继给贵妃娘娘,也是各种传闻众说纷纭。期间最传得像模像样的,便是皇后下毒的说法。
传闻说皇后得知贵妃要过继个孩子的打算后,心里头也是慌得很。她作为一国之母,唯一个皇室嫡妻,那时膝下不过两个女儿。若贵妃有了儿子,且不说地位不保,往后余生都有那么一根刺捥肉,她做不到熟视无睹。于是就狠心派人潜入义清侯府,给孕中的侯爷夫人下了毒。也合该这张云雷要活下来。那下毒的闺女心眼也不是坏到根儿里的,最后关头动了点恻隐之心,把药量减去了一半去。
临产的夫人出了差错,这事儿换成一般小门小户都不能轻易遮掩过去,何况堂堂义清侯府。没想到这一番彻查,竟千丝万缕牵连到后宫去。也是贵妃娘娘这回真的被亲妹这情景吓着了,哭着喊着让皇帝一定为她妹妹做主。其后又抖搂出什么后宫里肮脏的手段,暂且不说,总归那皇后为这事赔了后半辈子。后位被夺,直接关押冷宫度日。贵妃还是不依不饶,直言自己没有的心思就这么害死了未出世的孩子,她怎么有脸面再去见那妹妹。皇帝不得已动用了整个太医院,连带着民间神医都找来为侯爷夫人续命,最终,生下了这个孱弱的孩子。
当然,传言到这里都只是传言而已。可这孩子出生就被断言不久命数,却是真的。
这孩子一出生便被料定活不过黄口。十岁,一个人人生才开始而已。贵妃终于求到昔日一个金兰姐妹那里,借他夫婿之名,拜师求教。最终襁褓中的张云雷被他的贵妃姨母抱着下跪拜师,立在郭先生门下,开始受郭于两位先生的救治。这一治就是六年光阴。
那年,张云雷的母亲,也就是义清侯府的侯爷夫人因病去世了。张云雷拖着病体回府奔丧,再回师父处时,已是七日之后。这孩子仿若一夜长成,从神色到言谈,都从里到外变了个人的样子。两位先生知是丧母之痛对着孩子打击过甚,格外心疼他。
张云雷活过十岁的病坎时,就算两位世外隐士,也心中甚喜。但义清侯府也传来了消息。要接张云雷回府了。因为侯爷府中一个侍妾,生下男婴。
张云雷回府的事情很是低调,但被他爹推出去露面的时候,可算是高调得很。皇帝亲自降旨接见了这个十年前被生下来,十年后的今天又活下来的奇迹。又在贵妃的百般暗示下,总算说出侯府爵位应由他继承的话来。未来的义清王侯,如今的张小侯爷,十岁时候一回府,就站稳了脚跟,把属于他的东西稳稳抓在了手里。
人都道这孩子不过仗着一身好气运罢了,他这么一副病身子骨,由他承袭也不会存什么威胁,不过皇帝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每每这时,杨九郎都要捏了拳头上去与人厮打。反倒是正主儿的张云雷一脸的云淡风轻。
这俩人的缘分还要从张云雷的满月酒说起。
那时张云雷办满月酒,整个京城的官宦上流都去恭贺。杨大将军远在塞外,也没敢怠慢,让自家夫人协同小儿前往。适才三岁的杨九郎虽是个奶娃子,却皮实闹腾得很,一时没看见,遛进后院,与刚满月的张云雷打了照面。很多年后,杨九郎仍依稀记得奶娘怀里那个面色泛青,睡不安稳的柔弱娃娃。他从小壮实,没曾想过还有那种仿若细瓷儿做成的娃娃,让人怜惜疼爱,又恨不得拥他入怀。
杨九郎再见到张云雷,是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九岁的杨九郎拔了身量,平日里又好动,看着很是壮实,越发衬得跪在那里的张云雷娇小可怜。他几乎一眼就认出这个就是他见过的那个柔弱孩子。他偷偷蹲过去,戳戳小孩的肩膀,贴上去小声说:“你别怕。”
然后,看见那孩子抬眼看他时,满目星光璀璨。
五。
张云雷料理过母亲丧事后,回了师父那里。
杨九郎拜师学武,辗转求到了郭先生处。最后得入九字科。
这不巧了么?九郎族中同辈序九,又是九字科,这名字叫开了去。
这不巧了么?张云雷序的是云字科,是比他长了好多位的师兄,年纪比他小三岁的,小师兄。
这不巧了么?杨九郎对每位师兄都恭敬有加,唯独对他,喊不出那个称呼。说急了,就小心的拽着他脑后的长生辫儿,小声的喊:“小辫儿。”于是“小师兄”就掐腰端着架子给这个师弟摘字儿,叫他家里的名字:“翔子。”
六。
张云雷十岁回府之后,倒也不在深府里养着了,毕竟以后要承袭爵位,张侯爷要给他请先生。他主意大着呢,要去书院。
他聪敏,略过了启蒙,才识比同龄要长。赶在杨九郎回京前,进了同班。这下二人身份调换回来,九郎是他的小师兄了。
两人私交愈密。
张云雷十二岁剪长生辫儿的时候,九郎就站在他身边。张云雷有点紧张的手指勾着他的衣袖。大剪子“咔嚓”一声落下,就见他眨眨眼,脸上滚落一滴泪来。
杨九郎心疼得紧,慌着俯身拿袖子去揩泪,柔声说:“你别怕,它不护着你,以后还有我呢。”
他没说话,攥在手里的袖子换成了杨九郎的手指。
杨九郎真如所言,一路护着他长大。
那年张云雷十七,九郎二十。他要随父入军。
张云雷说:“总有一天,你领军打仗,我便在帐中与你运筹帷幄。”
杨九郎当然信他。十年光阴,他不只治病,也真的随二师学艺。
两年后,杨将军大战难敌,传回军报。杨九郎领军增援,即将远行。
临行前张云雷给他十个绣着天干之数的锦囊,让他遇事逐一打开,按照锦囊行事。
杨九郎应着声,看向一旁的张九龄。
他专门传信给师父,求他派人来护卫张云雷。却不想师父把他字科的大师兄派了来。
“师兄,辫儿就交给您了。”
“我来就是照顾云雷师哥的,你放心。”长相孩子气的张九龄,行事却极稳重。
“那我走了。”杨九郎把锦囊揣在自己怀里,朝他们笑笑。张云雷笑不出来,向他撇撇嘴,转身回了里间。
杨九郎一路赶军前行,遇见不少麻烦。都依着张云雷为他备下的锦囊顺利过关。直至与父亲顺利会师。战场征伐,杀戮血腥。杨九郎一度想着:还好他不在。
凯旋回朝的路上,杨九郎把自己没用上的最后一个锦囊打开。看着那译过来的八个字,咬破了嘴唇,染红了眼底。
七。
醒木一拍,桌后人执了把纸扇,笑着开口:“咱们今天说的是,佳人盼,十道锦翎保君归;将军怒,你若身死吾紧随。这小将军啊,领着大队人马出了城。留在家里的那个呢?除了满心想着,盼着,怕着,怨着,又能做些什么?他恨自己一副身子难担重任,不能与小将军并肩策马疆场,红尘相伴。花开并蒂,各表一枝。小将军一路……”
台上叫李九春的说书人说得热闹,台下义清侯府的小侯爷张云雷听得也很高兴。同桌坐着的是杨将军之子杨九郎,也是这段日子在朝中人气正盛的御前红人。倘若有那不惧怕杨小将军以往小霸王威名的人,能够凑得近些去,便能看见战场杀敌不惧风雨的小将军,这会儿脸红到了脖子根。
“他说得那守空房的佳人,你可认识?”张云雷故意压了嗓子去逗他,说罢了自己先忍不住笑倒了。远处看客好奇得紧,却也不敢探听分毫。
看杨九郎没接话,张云雷偷偷伸手去够他面前的酒杯。里头盛的是醉红尘,大林给他泡的,不烈,里头的药材多是温补养人的。
“多儿前的事儿了,还编成段子来说了。”杨九郎嘟嘟哝哝的说,除了离得近的张云雷,俩人身后跟着的张九龄,还真没人懂是什么意思。看他偷偷摸摸来拿酒杯,就推过去些,只是嘴上说着:“只这一杯啊,多了不准……”
十道锦翎保君归,你若身死吾紧随。台上把这个当段子去说,看客们把这句当戏本子去听,唯独这二人自己清楚,十四个字里,饱含了多少深意。
张云雷仰头饮了那杯酒,勾唇笑倾城。
八。
皇帝给张云雷指婚。张云雷婉拒,皇帝不允。
那日回侯府去,张云雷就病了。
杨九郎得着信儿的时候,在外头巡防。表面上不动声色,剩下一旬的行程,四天就走完,连夜赶回京中。一早去了宫里回报巡防军情,等天色才暗,便翻进侯府。
杨九郎许多年不曾见过他如这般被病痛折磨得形神俱疲的模样。
“去找师父。”杨九郎轻声细语,却神色坚定。然后突然僵直了脊背,冷吓:“谁?”
郭奇林掀帘子转进来,看着床上唇色惨白的张云雷,皱皱眉:“你想多活几日,就早些歇着。”
“不差这几天的。”张云雷笑着,拽了拽杨九郎的手,让他坐在床边:“我有些事,要说与你听。”他转头朝着那紧盯他的小神医郭奇林道:“只一会儿,说完我才心安。药我吃了,总归等要一会儿才能睡下。”
郭奇林看看那两人,黑着脸转身出去了。
杨九郎把他有些凉的手团进自己的手心里暖着,才开口:“你说。”
“这第一件。”张云雷说道:“皇上知会我指婚的事儿。我拒了。但他不允,怕是很快圣旨就要下来了。”
杨九郎的脸,眼见着就被怒气冲得通红。要不是怕自己起身扯着张云雷,怕是这会儿要跳起来。
“这件事,我要问你,你气不气?”张云雷抬头看他。
“气,怎么不气?”
“那为什么而气?气他专权跋扈?还是乱点鸳鸯谱?”
“我….”杨九郎想了想。气是真的气,一听见就顶了脑门子的气性。可为什么气,他没想过。以前就气,以后怕是还会气。他摇摇头,诚实道:“说不上来。”
“换这事落你头上,我也气。不单气,还要想法子毁了这桩亲事。”张云雷气色好像比刚才好些,眼角都染着些好看的娇红,
这回换杨九郎问他:“那你为什么气。”
“我自然是气的。平白无故,我的人,怎么就许给别人家闺女了?以后我可怎么办?”
“我也这么想!”杨九郎听他话音一落,激动地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这就是了,以往自己没在意的那些,原来都是因为这个理由。找到答案的杨九郎笑得有点傻:“若这旨意下来,我们生个招儿毁了便是了。”
“嗯。”张云雷轻轻巧巧得应了,又起个话头儿:“你还记得咱们以前跟师兄弟们玩真话幌子。怎么玩的?”
“记得,”虽然不知道张云雷怎么就突然提起这事,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看见的是真,看不见的是谎。”
“对,这是咱俩的小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咱能跟他们玩一辈子。”看着张云雷露出一脸小狐狸般狡黠的神色,杨九郎忍不住笑着点头应声。
“我这前两天又去听九春说书。他说的锦翎囊怪有意思的。”张云雷说话的声儿里带了些困倦。
杨九郎把被子往他身上拽了拽,掖实了被角,说:“还给你的十个锦囊起个名字呢?美的你……”
“我写时没当真……”他眼睛都闭上了,还嘟哝着:“你也别当真……哎,我想喝醉红尘了,大林他…不让….”
“你当我没当真吧。”杨九郎说完,觉得怪拗口。自嘲的笑了。
九。
张云雷那场病从冬末吊到了初春。山林鸟兽苏醒,城外河道开冰。春天来了。
杨九郎被差去江南巡春汛,一走月余。他心里惦念张云雷的病,紧赶慢赶二十天回京。他是夜里入得城,却是一进府门就听得噩耗。
张云雷死了。
他惊得连马都没去牵,一路跑去了侯府。
侯府满院素缟。
杨九郎站在灵堂外,一步之遥,他跨不进那灵堂的门槛。
“九郎来了?”张侯爷看到他,招呼着。言语里尽是悲戚:“你去,最后,送送他吧。”他拍拍杨九郎的肩膀。
杨九郎觉得他说得每一个字都像是炸雷一样在耳边回响。他拍在肩膀上的那两下,像是有千金之重,压得他快站不稳,又踉跄着往前倒去。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是把着灵堂中摆放的棺材,非要掀起来看,而身边是一帮侯府仆从阻止的拉扯。一旁有个哭喊的小孩儿,眉目跟张云雷只一两分相似,却是张云雷初回侯府时候的年纪。侯爷那个侍妾生的小儿子。他在给张云雷守灵。
“放开他。”侯爷发话:“你想看,便看吧。想他大概也想见见你的。”
仆从们让开。杨九郎反倒是放轻了动作,慢慢推开了盖子。就像是里面的人只是睡着,他怕自己粗鲁,惊醒了他。
面色惨白,入手的肌肤微凉。他拉起交叠在胸前的手,捏了捏。对方不曾有任何的反应。
“你,真的走了么?”他把着棺材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能默认的。你得回答我…你怎么能走呢…谁准你走的……”
杨小将军杨九郎哭闹张小侯爷的灵堂,谁也制不住。
最后还是伺候了张云雷很久的那个有些功夫傍身的小厮,长得小孩似的张九龄,趁他不备,把人打晕了送回将军府的。
杨九郎醒来时,天将午时了。他鞋都没穿,直往外闯,却迎面被一堵肉墙怼回屋子。正要破口大骂时,看清了那人是谁,一愣神:“九龙,你怎么来了?”
“师哥不让你去云雷师兄的葬礼。况且,这会儿,你就算赶过去,也已经下葬了。”大白塔小孩儿实实在在的回答。
“张九龄让你来拦着我?”他揪着九龙的衣领,问。气得连师兄都不叫,直呼其名。问完也没打算听他回话,直接把人往旁边一推,就要出门。被九龙一句话,拽住了步子:“师哥说,是云雷师兄吩咐,你不能去葬礼。你们的关系,要藏着,防着。皇帝。”
“你们知道什么?”杨九郎沉着声儿问他。
“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九龙眼含悲戚:“师哥说云雷师兄走了。说他叮咛嘱托一定要我护着你。他说你不能有事。”他说着,真的哭出来。
他年岁小,一直在九字科的大师兄身边长大,往日被师兄护得周全,打心眼里还是个单纯良善的孩子。一个幼时玩伴,自己熟悉若亲人的兄弟死了,这事情他没经历过,心里万般伤悲说不出。
可他又执拗得很。师哥说了,云雷师兄走时交代,一定要护着九郎周全。他就算是豁出性命,也不辱使命。他那颗赤诚之心,全交付在这里。
九郎心里的伤痛,又何尝比他少?他哪里还想着自己要怎么防着皇帝,哪里还会担忧是不是又被皇帝算计,被上位的皇子惦记。
他又想起那句话:“你若身死,候吾紧随。”
“你若身死,候吾紧随。”他把这句话念一遍给王九龙听,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哥,你不能….”杨九郎分明看到他眼中乍起的惊恐。他扬手想摸摸这孩子的头,想了想,转而拍了怕他肩膀:“他说是假的,他说傻子才会做。他从不觉得,在他面前,我一直是个傻子。”
王九龙跟在杨九郎身边,看朝堂腥风血雨,风起云涌。一个个上位,落马。他领着军功,带着兵符,中立之姿,站的端稳。杨老将军催他娶亲生子了。他说着要去戍守边关,把这话题一推再推。
他有时会去听李九春说书。不是多想消遣,只是每每坐在那里,就像张云雷还与他同桌调笑似的。手中执着的杯里,盛的再不是醉红尘。
那天带着王九龙去,这孩子在师父身边久了,对外头的东西都带着一股子新鲜劲头。下了台缠着李九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再回将军府的路上,也没消减了兴头。
“郭奇林好像来京了,不知道师哥在哪里……”他絮絮叨叨的说,却让杨九郎一愣。
“你没见九龄师兄?”他问。
“嗯?师哥?师哥在哪儿?在京城么?”九龙问。
“不是….”杨九郎调转马头,两人面对:“是谁让你来的?”
“我师哥啊。”
“张九龄?”
“对啊。”
“你们在哪里碰面的?”
“没碰面。他飞鹰传书给我的。”他仰着下巴,很骄傲:“我跟鹰同一天进京的。”
“你来了以后去的哪儿?”
“你府上啊。门口接到侯府送你回来。你被师哥打晕了。”
“张九龄没让你去悼念辫儿?”杨九郎抓住个捻子头,不敢松手。
提到伤心事,王九龙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你怎么知道郭奇林也来了?”杨九郎又问。
“九春师兄身上有表哥的味道啊。他们一定见过面,还在一起待过很久。檀香,茶香,药香,表哥常用的净体香…哎,不过,那个药香,好像跟之前的,有点不一样…”王九龙身上有两绝。一是嗅觉独步武林,一是轻功冠绝天下。他说不一样,就一定不会有错。
“你去,跟上九春师兄。找一样东西。”杨九郎心跳得厉害,一个不能确定的消息已经让他寝食难安。
“找什么?”王九龙问。
杨九郎从马上拽过他,在耳边说了,问他:“明白了吗?”
“知道了。可…”他犹豫:“师哥让我待在你身边。”
“你快去快回,我府里等你消息。你要是找到,要快点告诉我……”
十。
杨九郎后半夜就到山脚下了。临近清晨才上山来到李九春的门口。
王九龙前半夜费尽心思才在李九春家中找到他最熟悉的师哥张九龄的痕迹。自然没放过藏的更深的,张云雷的气息。
谁都没办法去想象他听到王九龙说那些话的时候,杨九郎的内心是什么感觉。
李九春家里有醉红尘的味道。还有张云雷一身逃不了的药香。
他活着。
有了这个盼头,他一路披星赶月的行程里,满脑子都在转着张云雷说过的话。
领军救父是皇帝给杨家下的套儿,不外乎是军权做大了,有了危机感。
要指婚的对家闺女是耿尚书家的,出了名的作天作地,不学无术。不过是给张云雷找气受,好给张侯爷一家敲敲警钟。
就连当年给侯爷夫人下毒的事,怕也有皇帝的默许,全不过是怕贵妃一家权势做大。
最难揣度帝王心。
再玲珑的心思,再俊靓的武功,都挡不住皇权在上,一声令下。
看不见的是假,看见的是真。可不是,他当时气得直晃睡在棺材里的张云雷,到底那人没睁开过眼。看不见的,是假。他一开始就说过了,自己的死,是假的。
杨九郎揣着这副心思,等到天光大亮,等到郭奇林开门,等到李九春相迎,等到张九龄无奈的回一句,不想见他。
那悬着的一颗心,才算踏踏实实的落下。
“还好还好,只要他不死,一切都还好。”杨九郎坐在院子地上,一脸又哭又笑。
杨九郎踏进那间地下泉室的时候,险些迎面被一条湿漉漉的面巾砸个正着。
“好你个小眼巴查的,还敢躲?”
他朝思暮想了大半年的声音,和着温泉独有的硫磺气味,直直扑过来。
“辫儿…”他喊着,没含糊的冲进温泉池里,不管不顾的把人身子压进自己怀里。这一身的心肺骨头,才找到自己该呆的地儿。
“谁准你穿着衣服穿着鞋下来的?这是大林给我的药浴,你给我出切……九龄,把他给我扔出去….”
被人喊着指使的那位九字科大师兄正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连手带脚的箍着,好说歹说也不放松分毫。
“他到底怎么收买你了?”张九龄挣又挣不开,只得放弃,喘着气开口。
“没收买。”九龙用鼻子蹭蹭他脖子,撒娇似的。
“那你怎么来了?”张九龄才不信。
“他说来了能见到你。”某傻笑大白塔高兴地晃晃身子,连带着九龄也被他晃得有点晕乎。
“他要骗你呢?”张九龄问。
“宰了卖肉!”王九龙龇牙朝他笑。
“师父在上,这真不是我教的……”张九龄持续晕怀中。
终。
杨家小将九郎出关戍边。于一匪类奇袭之战中,命丧沙场。帝深感惋惜,赐杨门一族多姓贵女,望能开枝散叶,再为当朝培将建功。
消息传开时,边南正是夏花烂漫。
花枝弥蔓的花栅墙内,大树冠下置一茶桌,桌角有一开了封泥的酒坛。一侧的宽大摇椅上,半边挤着个肤白眼小,虎头虎脑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拢着在他胸口倚着安睡的俊雅公子。
花香并着酒香散了满院子,却抵不过那公子一身淡淡的,浸润了的药香。
滔天权势,比国富足,都比不过与心念之人一茶一饭,执手相看。亦不若醉入红尘,厮守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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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是为庆祝二爷复出的联文活动稿。
大家在b站搞得活动,最后没甜过蒸煮,也是哭笑不得!
祝他们越来越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