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奔驰着。
那是除夕的前一夜,夜色浓稠,没有半点月光,偶尔有村庄的零星灯光闪过,带着一丝节日的喜庆,给这趟枯燥的夜间旅程注入些许生动的气氛。
已经是晚上1点,我所在的这一小段列车包厢里,人们刚上车时那种新奇劲和热络劲已经过去,每个人说话的音量一声比一声小,坐我对面的3个陌生男人,和坐我旁边的两个陌生女人,都已经一副脑袋耷拉、面容疲倦、昏昏欲睡的样子。
又撑了许久,靠近门边的男人,终于敌不过困意,“哗啦”一把拉上包厢的门,并熄灭了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的耳畔便传来此起彼伏的睡眠声。
我坐在窗边,被黑夜彻底包围着,满怀戒备,没有丝毫睡意。跟陌生人相处时的紧张感一直拉扯着我,使我大脑极度清醒。原本是卧铺的床,被改造成了硬座,一排3个人,每个人都只能直挺挺地坐着,垫子很硬,靠背没有一点弧度,坐久了身体被腰酸背痛所占据,真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忍受并且入睡的。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煤味,那是列车的供暖系统在工作,虽然车厢顶端的小烟囱一直突突地往外冒着烟,但车厢内部依旧暖气不足。我的双腿越发冰冷,脚底板像浸泡在冷水里。
至此我才终于确定,这真的是一趟非常老旧的绿皮火车,从外形到内室,无一不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我猜想,这约莫是上个世纪留下来,只用于春运期间的临时调度车,若不是此次没有抢到更舒适的回老家的火车票,我大概此生也不会坐上这么具有年代感的火车。
“轰隆,轰隆……”
车厢摇摆不停,晃晃悠悠,黑夜一点一点的流逝,我的手麻木地在手机屏幕上戳来戳去,朋友圈零零散散还有人在发失眠的动态,微博里的八卦一片冷清,只有时不时出现的“福”“祝愿”“新年”等字词和图片在提醒着我,明天就是除夕了。
对面中年男人侧了侧身子,头往另一边一歪,开始打起了呼噜。这趟火车晚间11点35从北京出发,11点34的时候,我已经坐在了窗户边上,眼瞅着这个人一路狂奔,几乎是最后一个上了车。当他满脸狂躁又焦急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时,火车已经开动了。
在先前的闲聊中,我得知男人在北京一家川菜馆当掌勺,因为晚间饭店关门时间晚,男人炒完最后一道菜,几乎是立马扔下锅碗瓢盆,提起行李便往火车站赶,仍是差一点误了火车。
中年男人旁边,坐在卧铺中间的男生,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已经在医院实习了两年,此刻因为坐着打盹的关系,头差点垂到了胸前,想必等他明早一觉醒来,一定会觉得脖子无比酸痛。
靠门边坐的男人是报社记者,大概是职业天性使然,上车后一会儿功夫,便跟大半个包厢的人都熟络了起来,因为他总时不时抛出一些好玩的梗和笑话,包厢里的气氛也因此被他调动了起来。在我印象中,媒体人大多是夜猫子,在包厢内聊天正热的时候,他竟是第一个显示出困倦的人。此时他双手插在胸前,脖子上枕着自带的U形枕头,某一刻嘴里蹦出了一句梦话:“我跟你说,我不背这个锅,没门。”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好没惊醒任何人。
坐我旁边的两个女生跟我是同乡,大学毕业后,俩人便相约一起到北京工作,一个做电影宣传策划,一个做APP产品经理。睡前两个人不断地聊起在北京的生活:找房被黑中介骗,工作经常加班,老板情绪喜怒无常,甲方总提无理要求……虽然如此,她们仍满足于当下的状态。回家让人期待,但一想到回老家后,将面临亲戚们的催“找对象”、“催婚”、“催回家求职”等“轮番进攻”,便又觉得对回家的期待少了那么一点。
一个女生的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想她并不是故意的,她睡得很浅,感知到我的肩膀后,她的头很快就收了回去,身体坐直继续入睡,却总是没一会儿又靠了过来,终于在第不知道多少次之后,把头彻底地靠在了我的肩上。我不忍心立马叫醒她,便由她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半小时后我的肩膀已经不能继续承受她头部的重量,便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头往另一边拨了拨,后来她便“转战”她的小姐妹肩膀,俩人靠在一起,很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我仍是百无聊赖,已经快要凌晨3点,手机电量所剩无几,一想到接下来还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便决心放弃马上使用充电宝。包厢外偶尔响起有人走过的脚步声,或者一两声咳嗽,或许是有和我一样无心睡眠的人。
我慢慢地起身,蹑手蹑脚地避开地上的十几只脚,尽量用最小的动静拉开包厢的门,虽然如此,老旧的门仍是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哗啦”声。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啪”地打在我脸上,黑暗中坐太久,我竟有一瞬间的失神。包厢里发出更换坐姿的动静,我立马拉上了门。
依旧是“哗啦”一声闷响。
走廊左侧可以通向厕所,右侧2米开外站着一位大叔,矮胖个子半白头发,黑黄的圆脸上一脸忧愁的模样。我仍是警戒心十足,虽说闲聊是打发时间的好帮手,但我却没有半点想要去搭话的意愿,宁愿一个人默默地站着发呆。
和我一样,大叔也一直处于默然无语的状态。每隔一刻钟便有列车员经过,走廊很窄,我必须整个人贴着门边才能让他们走过去,有位瘦高个列车员路过时,一脸笑容问我:“怎么还不休息?”我礼貌性地答复他:“还不困,再站一会儿。”
火车轰隆隆的,一想到离家越来越近,深更半夜我的心里忽然泛起一股喜悦之情,反正无所事事,脑子里便开始一一列举回家必做的种种清单:跟爸妈拍一张全家福、和朋友聚会约饭、去逛一次高中校园、去老街吃最爱的酸辣粉……越想越激动,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开始来回踱步,陷入一种想入非非的状态。
等我回过神来,抬起头时,发现隔壁的大叔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我立马感到有一股厌恶感传遍全身,于是面露不悦地转过身去,拉开包厢的门,再次融入黑暗之中,几分钟后,有脚步声从门口经过。被陌生的环境和陌生人所包围,不适感让我坐立难安,我在心里默念着,时间快一些吧,车速快一些吧。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那紧绷的神经竟逐渐开始瓦解,不知何时靠在窗边睡着了,连梦里都能感受到火车的摇晃和淡淡的煤味。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一声尖利的叫声撕破了黑夜,夹杂着惊恐和无助,瞬间惊醒了所有人。我一个激灵从梦中回到现实,紧紧贴着窗边,警觉地观察周围动静。门外有人跑过,列车员对讲机的声音一闪而过,紧接着传来一阵嘈杂声。
有人摁开了灯光,从黑暗中回到现实的人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靠门边的记者首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随后他拉开了门,走了出去,犹豫片刻,我也跟着他走出了包厢。走廊里,几乎每个包厢都有人探出头来,脸上挂着“发生什么事”的疑问。我脑海里突然闪过阿加莎·克里斯汀的小说《东方快车谋杀案》里面,那一起深夜发生在火车上的著名谋杀案,不禁脊背一阵发凉。
动静是从厕所方向发出的,那里已经围了一小群人,凑近了看才知道,并不是发生了什么谋杀案,而是有人倒在了厕所里。或许是上完厕所开门时晕倒的,所以才能被下一个前来上厕所的女人发现。
当时,女人见门半掩着,便去推门,门没有推开,一只手却忽然从门边落下来,掉在地面上,吓得她神经大乱,开始大声尖叫。我所听到的尖叫声,便是由此而来。
乘务员闻声赶来。曾问我“怎么还不休息”的瘦高个乘务员,进入厕所,确认躺在地上的男人还有呼吸后,很快安抚了女人的情绪,不过此刻,我见她站在一角,脸上仍挂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等瘦高个乘务员从厕所里走出来后,我才看清楚,躺在地上的,竟然是那个和我在走廊里默默站了好一阵子的大叔。此时他的整个身体如一滩泥似的瘫倒在地上,头和肩膀靠在洗手池底座边上,一只手耷拉在门外,半睁的眼睛和半张的嘴都向一边歪斜着,全然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
闻讯赶来女乘务员和瘦高个乘务员对接几句后,瘦高个乘务员便背过身,对着对讲机开始描述现场状况,而女乘务员则面对围观过来的人群问道:“有人是医生吗?有人认识这个人吗?”
人群中发出一阵更加嘈杂的声音,人们纷纷摇头,表示自己不是医生,也不认识这个男人。
“我是医生!”一个清亮的男音从人群末尾传来,所有人都回过头,我看到说话的,是和我一个包厢的实习医生。
实习医生很快挤过人群,来到两位乘务员身边,三个人简单交谈几句后,他便被允许进入厕所,仔细查看躺在地上的男人的具体情况。此时列车的广播也响了起来:“亲爱的旅客,抱歉打扰您的休息,列车上有一位旅客突发身体不适,若您是医生,请尽快与我们的乘务员联系,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片刻之后,实习医生站起来,告诉乘务员初步判定是中风,需要立即送往医院,不然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两位乘务员脸上都露出犹豫不决的表情,其中一位对医生说道:“距离下一站至少还有1个小时,如何立即送往医院?”
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一直站在我身边的记者突然大声吼道:“让列车提速啊!赶紧通知你们的总控室,让其他火车给这趟车让路!”
“这……这怎么行?火车每天的运行路线都是提前规划好的,有一趟车发生速度变更,都将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个大工程啊。”女乘务员一脸无奈地说道。
“人命关天,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交给你们总控室处理,总会有办法解决的,当务之急是让这趟车赶快到站!过去不也发生过为救人让火车提前到站的事情吗?我见过这样的新闻报道,你这会儿别告诉我这是假新闻!”记者此刻气喘吁吁的样子,又焦急又生气。
瘦高个乘务员眉头紧蹙,拍了拍女乘务员肩膀,告诉记者说他会立刻将情况报给列车长,随后大步快跑向另一节车厢,一边跑一遍朝对讲机快速地说着什么。1分钟后,从另一节车厢赶来了一位自称是医生的中年女人,在仔细查看倒地男人的状况后,确认了实习医生关于中风的说法。
车厢里弥漫着紧张与不安,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又关切又着急的神色,我的内心被愧疚和自责紧紧裹挟着,回想起和大叔站在走廊时,他那一脸的忧郁,或许正是由于身体的不适所引发的,而让我感到厌恶的那个目光,或许只是想向我借道上个厕所。如果我能对陌生人多留一些善意的揣测,能够注意到一些异常,那么也不至于这么晚才发现他中风倒在厕所。
正当我大脑一片混乱时,同乡的小姐妹拍了拍我,问道:“你还好吗?”“刚才我们站在后面,没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到火车要加速什么的?”
我大致向她俩说明了现场状况,姐妹俩惊呼一声,同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其中一位很是担心地说道:“我奶奶就是因为中风去世的,当我们把她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
又有几位乘务员赶了过来,逐渐疏散了人群,实习医生拿来属于记者的U形枕,和女医生一起,极度小心地垫在病人的脑后。
除了实习医生外的4个人都回到了包厢,这时我们才注意到,掌勺厨师一直未踏出过车厢,问起原因,他半开玩笑半是严肃地说道:“你们都出去凑热闹了,包厢里的行李谁看管,人来人去的,万一有人被偷了怎么办?”
我的心里猛然升起一股暖意,再看对面的厨师,竟然发现,在那张常年被油烟浸泡的脸上,闪耀着几分善意之光。
记者告诉我们,刚才从医生那里得知,情势不容乐观,如果不能在1个小时内将病人送往医院,便将会失去最后抢救病人的时间。
包厢里顿时变得沉默起来,只有时不时的叹气声回荡在空气中,我的心被忧虑所塞满。虽然谁都不认识那个躺在厕所里的人,却似乎都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和死神的赛跑。
沉默中,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火车是不是变快了?”
我回过神来,赶紧望向窗外,看到被第一缕晨曦所染白的陌生景物们,正以更快的速度往后退去,整个车的轰鸣声变得更大了,我想起昨晚最后一刻坐上火车的厨师,也是这样急匆匆地奔跑着,不顾一切地奔跑着。
“真的!车速变快了!快了好多!”我高兴地朝所有人说道,连我自己都未发现,我竟是如此的激动。
“太好了,太好了!希望能够赶得上!”两位小姐妹同时欢呼着,抑制不住兴奋的表情。
对面的厨师和记者也难掩激动,一个不停的变换坐姿,一个嘴里念叨着:“看吧,我说总会有办法的吧,还有比救人更重要的事情吗?”
原本一群天南海北互不认识的陌生人,因为同样一个回家的目的,无意间坐在了一起;又因为同样一种期盼,消弭了横亘在陌生人之间的敌意、戒备与假模假样。我开始相信,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散发着人类与生俱来的善良光辉与慈悲心怀。
我的内心第一次因为一群陌生人而感到踏实、心安。
不到半个小时,火车抵达了安阳站,站台上早已等待着120救援队,火车停稳后,一群白大褂医护人员进入车厢,病人被放小心翼翼地放上医用推车,用最快的速度被送往救援室,整个过程不到3分钟,许多人将脸贴在玻璃窗上,目睹了这一场与生命的争夺战。
我在心里暗自祈祷,希望大叔能够平安无事。
一切很快恢复了正常,1分钟后,每节车厢的车门开启,到站的旅客陆陆续续开始下车,一直在外守候病人的实习医生此刻一脸疲倦地回到车厢,用依旧清亮的声音说道:“应该没啥问题,刚才和我一起的医生也说了,只是可能会落下一些后遗症。”
车厢此时终于爆发出一阵赞叹与欢呼。
车缓缓开动了,窗外,清晨的薄雾正在消散,一轮红日正在升起。我看到火车经过的村庄,家家户户门前都已经贴好了春联。
离家,越来越近了。我发自真心地笑着,竟不知何时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