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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雪后的天空如同宝石般湛蓝。久违的日光照射着纯白的大地，炫目的光芒闪烁着。

这个靠近城郊的电车站很是静谧。覆雪的屋檐之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乘客在等候电车的到来。

她坐在长椅上，呵出了一口白汽。

红色的格子短裙下，露出穿着棉裤的细瘦小腿前后摇晃着。伴随着晃动，她的脑袋也随之前后轻轻地摇摆着。只是，与她那稚气未脱的脸不相衬的，是肃穆的神情。

黑色的瞳孔无神地凝视着前方，如同面对世界末日般深邃而绝望。

父亲，在她六岁时就已成为了记忆一角的模糊；而母亲，为了生计远走他乡，从八岁起她的印象里便只剩下了每个月卡里打来的越来越少的生活费。是的，她早已能独立生活，早早地“成熟”了。

“唉……”她轻叹一声，又呵出一口白汽。

百无聊赖，她无机质的瞳孔开始游移，从一个人身上跳到另一个，直到，被对面站台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有着黑色长发的年轻女子。估摸着也就十七岁上下，白皙的脸半缩在围巾之下，只露出双眼。她的眼睛——若是笑着的话，一定能迷倒不少人吧——如今，却被黑眼圈包围，泛着红与点点晶莹。

她注视着那个女子。为什么呢……为什么在哭呢？我想，你能笑着。每一个人，都该笑着……

然而，她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像一尊端庄而美丽的雕塑……

“叮，叮，叮——”列车即将入站的声音打破了空气的宁静，打断了她的思绪。

站台上的人们像是解冻了一般，纷纷骚动起来，走到了等候线前。那女子也跟着人群起身，走上前去。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

女子的步履蹒跚，几乎是挪到了安全线前。而她却并没有止步的意思。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径直往前——电车的灯光已经在站台的一侧闪烁了！

女子踏上了大理石台面的边缘。

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任何话语，她纵身一跃。

“呜——”电车的鸣笛声与女子的围巾一同飘荡了起来……其上的几缕鲜红，染进了她无光的瞳孔。

电车缓缓停下了。

她慢慢地从椅子里站起。

“啊——”惊叫声与混乱的脚步在对面的站台上回荡，她的目光却未移动分毫，直直地盯着那血染的围巾……直至这边的电车进站，将那边的世界与她阻隔。

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般，走上了电车。只是，她本空洞的双眼里，竟些许明亮了些。

这一天，是她13岁生日。

02.

夕阳透过走廊宽敞的窗子，将火红洒入楼内。

已是放学时分，教学楼已失去了嘈杂。一天结束，一切都在享受着日暮的寂静。

“嗒嗒嗒……”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这安宁。

“哈，哈……”她的喘息混乱，焦急的步伐在楼道里格外清晰。

而后方，一串杂乱的脚步紧追不舍。

她慌忙地回头张望一下，平日里庄严文雅的脸上满是张惶。

转角，她洒下了几滴汗水抑或是晶莹的什么。

是的，她在逃离。

在晃眼的残阳里，她朦胧了自己的身影。

闪身躲进一旁一间半开着门的教室，她跌坐在地。紧紧地抱住了手里的手提包，她屏住了呼吸。

门外，脚步声疾驰而过。

许久，直至教学楼重归宁静，一动不动的她才缓缓地舒出一口气。

尽管她已经尽力去微笑，可她们还是这样——往她的储物柜里灌脏水，或是在她的课桌上涂鸦，抑或是勒索她本就不多的生活费。

不，我已经习惯了……她如是安慰着自己。

从地上支起身子，她看向了窗中倒映着的自己——真是难看的表情呢。

她伸出两只手指，将嘴角往上推起，做出了一副微笑的表情，“嘻嘻，逃脱成功。”

“不过，多亏了早坂同学呢，不然可逃不了了呀。早坂同学没事吧……”

她一边想着，一边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嗯，她一定已经把她们通通赶走了！”

可惜，她扬着的嘴角已经再度坠下，变作了一幅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

弯腰接受保安的斥责，她晃晃悠悠地踱出了本该在三十分钟前就离开的校门，来到了冷清的街上。地处城乡的交界处，这座小城既热闹也冷清。街道上行人很少，孤身一人的回家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即使她现在跳起笨拙的舞步，想必也不会有人在意吧。

走过能看见不远处大厦的咖啡厅，她下意识地想要折进小巷，取近道回家。

但是，她在巷口停住了脚步。

藏匿于一旁的花坛之后，她听见了巷子里几个熟悉而刺耳的声音正在大声聊着什么。

“喂，第二名，你就真和她这么要好？”

是早坂同学！我得——

“呸，别叫我第二名！”分明是早坂的声音，“就那家伙，啧，她要死了我就是第一了！”

“哎呦呦，没想到啊，早坂你也是深藏不露啊！”“喂喂，你确定她一定会走这边？”

“当然，我可是忍了好些日子才摸清的。哎，你们知道么，那家伙的笑就完全是装的！简直比哭还难看，是瞧不起我吗！真恶心！”

……

早坂同学，听上去好激动啊……和平时，完全不同呢。嘻嘻，原来是这样啊……这次，她不用用手拖起嘴角了——她的脸上露出了最为灿烂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

为什么，为什么！我明明，只想让你也笑着……想让每一个人笑着……

“喂，我先走了，别让她知道我们的事。”

“OKOK。”

早坂的声音靠近了，与她在巷口撞了个正着。

这时候，早坂终于第一次看到了，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了，她脸上如此灿烂的、真心的笑容。

“你，你怎么，这，都，听到啦？”

“哈哈……”她张开了嘴，笑出了声。转过身，径直向一旁的街道跑去。

那些刺耳的声音听见了笑声，也直接冲出了巷子穷追不舍。只留下早坂静静地立在原地，任由斜阳拉长她的阴翳。

03.

她最终没让那些影子追上她。

轻轻地推开了家门。“我回来了。”回应她的是空屋子的寂静。

随意地甩掉鞋袜，她走入了狭窄的房间——一张生锈的钢架床，一张破旧的木书桌，一个堆满书本的书架——将房内塞得满满当当。若不是桌上摆放着的摄像机，手机和一个被戳了两个孔的油纸袋，这房间与监狱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母亲，这个月没有寄钱。

打过去的电话也被挂断了。

她扑在了床上。

仰面躺着，用手遮挡着刺目的灯光，她静静地躺着。刚刚的一切，已然仿佛烈火般将她的心脏烧成了死灰。

一种情绪梗在喉头，她却无从排解。

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如一尊端庄而美丽的雕塑。

良久，她的目光终于开始游移。

她看向了那个油纸袋——她用来直播的“头套”。

她拿起了它，细细端详：两个眼洞好像变大了，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直播时，她东冲西撞，差点撞坏了珍贵的摄像机；还有些许抓痕——是什么时候弄上去的呢？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随后，慢慢地把它戴到了头上。

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涌入心头。

下一瞬间，许许多多的情感奔涌而出。

“哈，哈哈，唔，呜呜呜，哈哈哈……”她发出了一连串怪叫，任由自己在床上挣扎着，扭曲着。只是，我们永远无从知道那隔着屏幕，隔着头套的脸上，究竟是在笑还是哭泣。

慢慢的，慢慢的，她恢复了平静。再一次支起身子，打开桌上的摄像头，快速地在手机上登录了自己的平台账号。

熟悉的页面给予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她开启了直播，轻车熟路地键入了推送消息：呐，好色的……现役JC（女初中生），欢乐时光……又开始了！

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每次都能感到内心的刺痛，自己却仍然输入着。

大家看到，会开心的……这样，他们都能笑着……

“嗨嗨——大家好哇！我是你们的jet3，感谢待机！”她的声音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活跃了起来。

弹幕迅速开始了滚动。

“哇哦——终于等到了！”“今天好晚，怎么了呀？”

“嘻嘻，没事没事！这样吧，为了补偿大家，之后的一个月我打算策划新的直播企划哟！”

“欸？好耶——”“太棒啦！”……

一条又一条欣喜的弹幕，她仿佛看到了一张张灿烂的笑脸。这，正是她想要的啊！

她满足地看着不断增加的人数。也许，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现实吧……

“那么今天，我们来聊些什么呢？还是说，你们想要看……”

……

04.

阴云密布，遮蔽了太阳的金黄，仅余惨淡的灰白洒满大地。

她坐在街角的那件咖啡厅里靠窗的位子里，用手撑着脑袋，看向桌上的摄像头。

她无聊地翻着弹幕。与往常无异，她一如既往切换着直播的地点。而今天的地点便是这间幽静的咖啡馆。

只是，有些许不寻常吧。

尽管，往昔屏幕左上角跳动的人数也不会动辄千百，但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惨淡。

更令她揪心的是，那数字仍在跳动着减少。

她联想到了她的母亲。

不要，不要抛下我啊——头套之下的她却是面无表情。

咖啡厅里昏黄的灯光，窗外灰蒙蒙的天，与那高楼明晃晃的幕墙混合成了诡谲的色彩，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内心，似要将她拖入深渊。

忽然，因为什么而变得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光芒。

那是远处高楼上的一个人影。

她仔细地辨认着，“唔！”

那黑色的长发，半埋在染血围巾中的白皙的脸。她瞬间记起了那个冬日的电车站。

她感到了些许迷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个身影。而一旁的摄像头，也在不知什么时候对准了她凝视的方向……

“叮，叮，叮……”耳边似又传来铃声。

只见那身影向前迈出两步，如同那时一样——无一丝犹豫地纵身一跃。

那人的长发被风吹开了，围巾随风吹散了，而露出的，却是她自己的脸。

下落着的人似乎看见了她，抬起了头，露出了笑脸！

“唔！”那张笑脸多好看呐！像被恶魔无形的手扯住了脸颊与嘴角，强行露出了的笑脸。这不正是自己吗！

可这样笑，大家，会不高兴的吧……

她的理智却在那笑容里彻底崩溃。“哈哈哈哈，哈哈……”很轻松，很欢快……或许，她心中的某种东西，早已在那个冬日的站台崩断了。

“哈哈哈哈……”在她肆意的笑声中，那人影的四肢竟逐渐变长，黑影也愈发深邃广阔。

“轰！”人影的手臂撞到了周围的建筑，向着极不自然的方向扭曲，折断，喷洒着黑色的液滴散落空中。

“轰！”黑影坠地，只余下染着血色的围巾一路飘荡到她的眼前。

“哈哈哈哈……”她狂笑不止，仿佛要将几年来所有没能露出的笑脸都在这时刻补上。

过去的自我在笑声中湮灭。她笑得浑身颤抖，满眼晶莹！

透过朦胧的视线，屏幕左上角的人数竟也在飞快地增长……

“轰！”

她睁开了眼睛。

愣愣地从床上坐起。窗外，倾盆大雨，几道电光划破漆黑。

她迷茫地望望四周，打开了灯。

望向窗子，漆黑的外界倒映出的，是自己带泪痕的脸颊，与，自己还从未见过的真心的笑容。

“轰！”

一道电光将她倒映出的脸分为两半，留下了耳中些许嗡嗡的回音。

沉默良久，她打开了手机。

尽管已是深夜，她还是推送了动态。

“做了个美梦。”

05.

一个月后。

自那夜起，她的直播内容就变了。

从在交通高峰期横穿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到在大厦顶端天台边缘行走，她一次又一次的以身试险。

今天，她戴着头套站在了电车站里。

她这一身直播的行头并未引起人们过多的关注。

她设法将摄像机固定在了头套的内部，占去了一个眼孔的位置，以进行“第一人称”直播。

“嘻嘻，今天是十万粉报答回哟！大家猜猜看，是干，什，么，呢？——嘻嘻，是跳轨哦！”

“欸欸，那么刺激吗”“主播快跳，等不及啦！”“这……好危险，而且会影响交通的吧。”弹幕一下子炸开了锅。

她满意地看着直播间里的互动——一个月来，实时在线的人数竟然已经翻了整整一倍。

“嘻嘻，为了增大难度，我会在列车进站时行动哟，大伙拭目以待吧！”

语罢，她收起手机，站到了安全线前。

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是她们。

那群刺耳的噪声从她身边走过，停在了一旁。

“喂喂，那个家伙已经一个月没来学校了，老师连她家长联系方式都没有，你说，不会……”

“又没关系，这个月我们不可开心了？”

“啧，亏得我们还在老师的要求下给她课桌给整干净了，真伤人啊。”那人阴阳怪气的话语立刻引起了一阵窃笑。

“喂，早坂，发什么呆呢？感想呢？”

“嗯，嗯……哦。”

“哦是什么呀，哈哈哈。”

……

她无意识地听着。

看起来，她们很喜欢我的离开呢……不过，也是啊，这样就能带来笑容了呢……头套下的脸上露出了笑脸。

“叮，叮，叮——”电车进站的铃声惊醒了她。

她抓准时机，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安全线一跃而起——留下了后边她们的一阵惊呼。

“呜——”电车鸣着惊恐的汽笛。在张惶声中，擦着她破旧的小皮鞋减速驶过。

她一个踉跄落在了两条轨道中间。

“嘻嘻，惊险逃脱！”她轻轻说道。

左右张望一下，“嘻嘻，趁还没人找过来，开溜！”她沿着轨道，向一头跑去。

……

即使是隧道，她也一头扎了进去。

进入了地下，她仍不停地向前奔跑。

直到经过第十八根立柱，力竭的她才停下脚步。

拿出手机，她跌坐在地。隧道已经阻断了手机信号，她只能翻看着之前剩下的弹幕。

她回味起刚刚的一切。

混乱。

混乱的情感，混乱的思绪涌入她的脑海，让她无力思考任何事情。

“呜——”电车从她一旁飞速驶过。吹起了她的短裙，吹乱了她的头套。一格一格的光明，将她的身影一节一节地投射，又快速地消隐逝去。

她缓缓取下了头套。

此时，心中的混乱已经归于安宁。万籁俱寂，只有那条通往黑色的道路无比清晰。

尽管没有信号，她还是推送了动态：

“明天，就是毕业回啦！每个人都要笑着来看哦！”

06.

她回到了家中。

零点刚过，她便坐在了窗台边。居住在六楼，这安静的公寓却有如百米高。

今天的直播没有标题，她也没有戴上头套。

发现这点的弹幕异常激动，都在热烈地讨论着她精致可爱的面庞——挂着那样甜美真心的笑容。

她静静地等着。

“主播主播，毕业回是什么意思啊？”

她将摄像机对准了楼下的地面。

目的为何，一目了然。

“哇哦！”“哦哦，跳吧，少女，跳吧！”“我打赌你绝对不敢！”“警察，出来洗地啦！”弹幕里一如既往地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她满足地看着，彻底忽略了许多忧心忡忡的发言——如果不开心的话，可不行哦。

抬起头，向着城市投去最后一瞥——华灯未歇，城市在夜里尽显自己的成长与繁荣。

只是，热闹仅是他们的，她仅拥有笑脸。

“哈，哈哈哈，唔，呜呜呜，哈哈哈哈……”她发出了一连串怪声。

将摄像头对准自己——这便是观众们最后一次看到她灿烂的，真心的笑脸。

然后，她一跃而下。

“……今日，一14岁少女于清晨在xx公寓楼底下被发现，已确认死亡。据法医调查，死亡时间为今日凌晨，死因为头部受到重击，初步判断为坠亡。现场还发现了一部手机与一摄像机，警方已介入调查……”

“……据悉，该女孩就读于本市xx中学，独居。成绩优秀，社交关系良好，其自杀动机仍在调查中……”

就像石头落入水面，掀起了点点涟漪。

但，也就那么点波纹，迅速地沉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