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读完一本书,都会被书的基调所感染,每一个故事的结束,仿佛也从我的生命中带走了一些东西,一些无法言语的东西。当然,它也为我们的生命增加了一些东西,书看完了,那些东西从此就留在了我们的生命之中,即使故事被完全忘记,那些曾经有过的,也挥之不去了。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基调是沉重的,它像一部史诗。它也确实是一部史诗——一部记叙鄂温克猎民的史诗。鄂温克人的命运,就像他们生活的大兴安岭一样,曾经一度葳蕤,又一度历经采伐,参天大树没有了,古老的原始森林也不见了。
这是我看的第二本迟子建的小说,前一本是《白雪乌鸦》。我最开始看迟子建,是看她的散文。因着她散文里对自己创作故事时的提及,突然就对这些故事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想去认真地把每个故事看一看。看一看这个作家是在怎样的日子,怀着怎样个心情,又写出了怎样的故事。
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每一本书,每一个故事,大概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吧。从出生,到成长,到成熟,当故事被付梓,也就像孩子们终于离开了母亲的庇佑,外出去浪迹世界。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如今夏季的雨越来越稀薄,冬季的雪也逐年稀薄了。它们就像是我身下的狍皮褥子,那些浓密的绒毛都随风而逝了,留下的是岁月的累累瘢痕。坐在这样的褥子上,我就像守着一片碱厂的猎手,可我等来的不是那些竖着美丽犄角的鹿,而是裹挟着沙尘的狂风。”
九十岁的老人,她在山中经历了一辈子的风风雨雨,她的一生,该经历了多少故事啊。幼年、青年、老年,到她这个年纪,所有的故人都离她而去了,孑然一身。她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她在山中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变化。她是这个氏族最后一位酋长的女人,她见证了鄂温克猎民最后的山林生活。
额尔古纳河的右岸,是莽莽苍苍的大兴安岭,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就带着他们饲养的驯鹿,在山林之间游猎。
他们住在夜晚能看到星星的希楞柱里,白天出去打猎,夜晚回营地休息。
他们会围着火堆跳舞,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唱歌。
他们夏天乘着桦皮船去河上打鱼,冬天穿着狍皮袄驾着雪橇在山中打猎。
他们饲养驯鹿,驯鹿于鄂温克猎民而言,是有神性的动物,他们随着驯鹿而迁居,在苔藓丰富的地方安扎营地。一代代、一年年、一天天,他们靠山林为生,与山林和谐相处。
山中的欢乐是狩猎的丰收,人们绕着篝火跳舞喝酒;是族人结婚的时候,彻夜的纵饮狂欢;是用猎品同安达交换烟酒糖茶的时候,是驯鹿产仔的时候,是山中来了客人的时候,是碰见了其他乌力楞的时候,是打着熊的时候,人们唱着古老的神歌——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
虔诚地放在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山中的悲伤莫过于死亡了。像彗星扫过天空,留下瞬息绚烂的美。那么多的死亡,夭折,我一度看得心痛。
可爱的列娜曾被萨满用一只小驯鹿的生命救活,最终也把她美丽的小生命还给了驯鹿;威武健壮的林克,乌力楞的神射手,在一个雨天被闪电击中,永远的离开了他心爱的达玛拉和他可爱的儿女们;心碎的金得,在鲁尼娶了他们两个都爱着的妮浩后,母亲逼着他娶一个他不爱的歪嘴姑娘为妻,在婚礼的当天晚上,他寻了一颗长有驯鹿犄角的枯树,将他的生命终结了。
还有妮浩的女儿交库托坎(百合花之意),大家是多么地喜爱她啊,那么可爱,而她的生命,也注定和花一样,美丽而脆弱。
她在野外忘情地奔向一簇盛开的娇艳的红百合时,不小心撞到一个大马蜂窝。她小小的生命怎么承受得住蜂的报复呢,她的生命,像百合花一样,盛开之后,就迅速的凋谢了……
当鲁尼抱起她小小的身体,母亲唱起了神歌——
太阳睡觉去了,
林中没有光明了。
星星还没有出来,
风把树吹得呜呜响了。
我的百合花呀,
秋天还没有到来,
你还有那么多美好的夏日,
怎么能就让自己的花瓣凋零了呢?
你落了,
太阳也跟着落了,
可你的芳香不落,
月亮还会升起!
还有被金河水带走的耶尔尼斯涅,被蛮横地夺取了追求幸福的权利的马伊堪,还有爱画画的依莲娜……一个一个年轻的生命,在人们的泪水中,被装进白布口袋,扔在向阳的山坡上。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他们的生命源于大山,死去后,也被归还于大山。
鄂温克人猎民们终于还是下山了。大兴安岭的连年采伐,使得山上的动物越来越少,环境越来越不适宜驯鹿的生存了。这些追随驯鹿的人们,带着他们的家当下了山。
山下有政府为他们建的房子——这些房子一度住满了人,又一度空无一人。
猎民一度下山定居,因为不适应,又一度回到山上。
老人们一天天衰亡下去,他们不愿意离开一辈子生活的深山老林,而年轻一代越来越不喜欢年复一年的山林生活了——整天绕着驯鹿奔走,山中又没有更多的娱乐方式。
族人们选择了投票的方式决定是否下山去布苏定居——每人一块桦树皮,同意的人将其放在神鼓上,不同意的放在一边。
只有雨和雪的老熟人——那个九十岁的老人,她把桦树皮丢进了火塘,还有她那个有点痴傻的孙子安草儿——他根本不明白人们在做什么。
以往人们搬迁是时,总要带着火种。这次族人们下山,却把火种丢在了营地。他们说,布苏的每座房子里都有火,再也不需要火种了。
“我们离开贝尔茨河的时候,西班为木库莲拴上一对金色的铃铛,它们在风中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回响,唤醒了我对岁月的记忆。它们就像天上的太阳和月亮,照耀着我们留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路——那些被世人称为‘鄂温克小道’的,由我们的脚和驯鹿那梅花般的足迹踏出的一条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