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4岁,正是情窦初开,如花蕊一般娇艳的年纪,是大唐春天最美的一朵玫瑰。
也是那一年,我亲眼目睹了富丽堂皇的大明宫下隐藏的血雨腥风。母亲脸上始终保持的神秘微笑和冷静,让我感觉陌生。
入夜,我在噩梦带来的惊惧中迎来初潮。韦姐姐告诉我,我长大了!
那一日,恰逢上元夜。在韦姐姐的带领下,我们戴着昆仑奴的面具,如出笼的小鸟,在长安城的热闹繁华中穿梭嬉戏。这是我第一次走出皇宫的威仪、荣耀和高贵,以少女的天真、无知和单纯,踏足于外面的世界。
灯火旖旎人潮涌动中,我与韦姐姐失散了。欣喜和新奇被惊慌失措所代替,我流着泪,仓皇无助地寻找着韦姐姐。我哭着掀开一张张面目狰狞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的心里满是失望,直到命运之手掀开他脸上面具的一刹那,我整个人都傻了。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剑眉星目,如山脊一般高挺的鼻梁,洁白整齐的牙齿微微上扬的嘴角,那张丰神俊朗犹如当空皓月一般明媚的面孔上,徐徐绽放的迷人笑容,让我就这样惊鸿一瞥,情定终身。
那个流光溢彩的长安城之夜,是我做的一场生命中最瑰丽绚烂的梦。我在梦中将灵魂交付给一位飘逸出尘的男子,而心情甜如蜜糖,
母亲生我那日大雨连绵,又逢大唐将士大败突厥,生于高高朝堂上的我,被父皇赐名为:太平公主。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享尽了所有的荣宠和关爱。不仅如此,还享尽了皇权势力带来的一切显赫。
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抵挡不住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只要是我想得到的,父皇和母亲都会尽全力赐予。所以这一次,我来到大殿前,祈求他们给我一段美满幸福的婚姻,而我心仪的如意郎君就是薛邵。
我怀着满腔爱意而嫁,谁曾想,他怀着满腹仇恨而娶。母亲为了成全自己女儿的爱情,生生拆散了别人的爱情。她下了一道懿旨,赐死薛邵已经身怀有孕的结发妻子慧娘。
新婚大喜之夜,我独守洞房,红烛摇曳,簌簌掉落的烛泪竟是为薛邵和因难产而死的结发之妻而流。那一日,红绸对白帆只有我蒙在鼓里。
在无数个婚后的日子,我放下最尊贵的公主架子,低到尘埃,只想做个普通人家的媳妇,相夫教子。怎奈,换来的却是他的冷落与疏离。我小心翼翼地,百般刻意讨好,爱屋及乌将他的儿子视如己出。但母亲用三丈白绫扼杀他人幸福为我换取的婚姻,却变成囚禁我一生的寂寥坟墓。
真正的爱情,应该是深情而优美的,带着动人心魄的温存。而我的丈夫,那张令我魂牵梦绕的俊秀面庞,满是歇斯底里和哀愁。长安城之夜,揭下昆仑奴面具时所散发的神采,五年来一去不复返。
我知道,他还是爱上我了。我能感受到他日渐热切的目光,克制隐忍的神情,以及内心无比挣扎的煎熬。这个我飞蛾扑火一般,想投入他怀抱的男人,即便用尽全身力气去抵抗,最终还是无法抵御我的纯洁和忠贞。
这个完美的男人,他的不幸源于与我的翩然相遇。当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自拔地爱上仇人之女,他的正义和忠诚,让他感到羞耻和恐惧,以至于无法原谅自己。当他倒在我的剑下,躺在血泊中,对他来说才是一种解脱。
爱情,意味着长相守。意味着两个人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要像峭壁上两颗缠绕的常青藤,共同经历风雨,沐浴阳光,共同枯萎腐朽,化作坠入深渊的亮丽灵魂。真正的爱情,无坚不摧。
错的时间,爱上不该爱的人,不能爱的人,是所有悲剧的开始。以权利相逼迫,剥夺他人爱情和性命为代价谋求的婚姻,只能结出残忍、罪孽的恶果。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跪着也要吞下去。我,一个固执地渴望爱情的大唐公主,将用此后余生,来赎这血淋淋的罪过。
我爱母亲,她带给我生命,以及全天下任何我想要的东西。但母亲,用权利表达的母爱是可怕的,这种爱毁掉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开始。
在母亲睿智、冷静又蓬勃的内心中,作为女人守望爱情,是艰苦而卓绝的。女人最可怕的弱点,是过于急切地承担责任。那些诚挚到连神明都能感动的爱情,最终感动的只有自己。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人要学会遗忘,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也许母亲是对的,但我是太平公主。
为了挑战她至高无上的权利,我毅然嫁给她最看不上眼的武攸嗣。这个武氏家族中最木讷最憨厚的男人,他满心欢喜地以为,娶到我是自己一生中幸福的开端,其实,这是我们两个共同痛苦的源泉,也是他走向毁灭迈开的第一步。
真正的爱情,是两情缱绻,一厢情愿只是毒药。
与薛邵的新婚之夜,我独自在洞房守候,与武攸嗣的大喜之日,独留空房的是他。这是一场没有爱情也没有灵魂的婚姻,武攸嗣这个来自山西并州的村夫,在他发自内心去爱,却又永远也读不懂的女人面前,只有束手无策和笨拙。
这个眼中没有荣华、权利只有爱情的胆小男人,在隐忍了多年的无视之后,于醉酒中跟丫鬟发生了令自己羞愧难当的事,进而鼓足勇气选择了死亡。我从未爱过他,也从未重视过他,我们之间既不平等也不忠诚。
为了与母亲赌气,我背叛了自己爱情的直觉,让一个无辜的人的一生,活成一场充满讥讽的笑话。而这个无辜的人的热情与讨好,也让我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武攸嗣的痴情没有错,他错在不该满腔深情托付给一个心如死灰的女人。
如果说是我造就了薛邵、武攸嗣的悲剧人生,那么遇到张易之应该是命运之手造就的轮回。
那张老虎面具下像极了薛邵的面容,俊美迷人,笑容中闪烁的狡黠让我瞬间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他大胆热烈、温柔体贴,在魅惑中成全了我对薛邵的思念,对爱情的殷切,让我在沉醉中爱上一个影子。
但他,想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是报复、欲望,万人之上。
光鲜儒雅的外衣,掩盖着一颗畸形的心,他对我的感情不过起源于征服带来的快感。大唐最美丽骄傲的公主,大唐最尊贵高傲的女人——皇后韦氏、以及我高高在上的母后,纷纷臣服于他的男性魅力之下,何等光彩。
他凭借那张酷似薛邵的面孔,对我的欺骗有恃无恐。他自信满满,笃定我不会再次亲手断送自己来之不易的爱情。但他错了。他挟持母亲图谋篡位,而刺过去那一剑的,不是太平,是匡扶正义的大唐公主。
这一剑,也斩断了我心中对爱情的最后一丝眷恋,与这眷恋带来的屈辱。
对于一个笃信爱情的人来说,最大的惩罚就是让她彻底地失去爱情。在薛邵死后,我再也没品尝过爱情的甘美,这一次也不例外。但大明宫,这座巍峨屹立的宫殿,高高的宫墙里,厚重的杀戮中,却一直都在演绎着绚丽多姿的凄美爱情。
父皇生在帝王之家却不爱权势,这一生爱的是母亲,但母亲追求的却是至高无上的权利,而权利使人疯狂。在阴沉晦暗的大明宫内,父皇用“消极放权”来成全母亲,又试图在妖艳鲜活的贺兰姐姐风铃一般悦耳的歌声,蝶一般轻盈的舞步中,寻找一点母亲年轻时的影子,来抚慰自己寂寥落寞的心灵。
善良正直的太子哥哥弘,与众人眼中低贱的娈童合欢,他们世俗中身份地位悬殊,但精神世界却平等。在圣洁的爱情面前,合欢是高尚的,弘哥哥的生命和夙愿就是他生存的全部理由和向往,面对皇权他为爱安然赴死,令人荡气回肠。
他们都说隆基对我是不伦之恋,没有人知道这个俊俏少年心中的隐晦、痛楚。他对我的爱执着、单纯,更多的是对姑母的依恋和执念。我对他是呵护、庇佑,以及对李家最后一脉能够登上皇帝之位的责任。我能做的,只是和他共同配合最后一出皮影戏。
那一箱子鲜艳夺目,曾在古灵精怪的少女时,陪我在感业寺度过无聊的日子。
语若流莺声似燕,已黯哑苍老,唯优美动人的《踏摇娘》亦然:“看这一江春水,看这满树桃花,看这如黛青山,都没有丝毫的改变。看对面来的,是谁家女子?生得春光满面,美丽非凡……”
我不过想拥有一份坚贞的爱情,这一生两段婚姻,三段情感,用尽全力却无一人能长相守。
母亲与我,一个为权利而生求仁得仁,一个为爱而生却求之不得。我随着连绵不绝的雨而来,又随着缠绵不断的雨而去,三丈白绫指引着我进入另一个世界,还这世间干干净净一片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