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无所拘

1

红星孤儿院。

  “喂,你叫什么名字,回头我给你写信!”男孩转身,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喊道。

  晚霞寂照,仿佛平静烈焰。一个瘦小的身影定定站住,头上扎了细细的小辫,紫红色的头绳微微晃动。

  “秋千,我叫秋千。”

  深绿厚重的山岱里,一声低沉的鸟啼,大块云霞缓慢散开,摇摇欲坠的夕阳寂静地领悟着天地恒昌。

2

  日头毒辣,家长成群聚在树荫下。程祺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新生入学指南”,感叹着纸张的粗制滥造。

  “姐,一个班。”少年穿着长袖长裤,怡然自得地靠在树干上,指着不远处的分班表。

  程祺鼻尖沁了薄薄的汗,当即伸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恶狠狠地警告:“惹了祸我可不给你收拾烂摊子!”

  “嗯。”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掌心攥了绿色的透明糖纸,薄荷的清凉在口中散开。

  老式的三叶风扇悬在头顶,简单排了座位,姐弟二人是前后桌。

  “辛珏?”少年看着旁边男生的笔记本上工整的名字,轻声念了出来。

  “你呢?”辛珏努力辨认少年鬼画符般的字体,终是无果。

  “程秋凡,秋天被捡回家的平凡小孩儿。”

  一句话逗得前排的程祺也转过头来。程祺的同桌则是安静做苦学状的学委刘姝雯。

  周五的早晨,姐弟二人双双趴在桌子上装死。

  “给,肉松的。”辛珏递给程祺一只面包,“学校门口新开的面包店,现做的。”

  程祺刚要接过,被横过的另一只手轻巧地夺走。“红豆的,和你换。”说完便撕开袋子,吃的欢快满足。辛珏却皱了眉,他至今仍记得程秋凡提起肉丝时嫌弃的语气“老子这辈子都不会碰它一下!”

  “嗯,看着就很好吃。”辛珏小声调侃。

  程秋凡用纸巾擦擦嘴角的肉松,面无表情道:“辛珏你个畜生。”

  辛珏好心情地笑笑,“你姐不吃肉松?”

  程秋凡不再理他,自顾自趴下睡去。

  夜晚的天台是极好的去处,天气骤冷,冷回了秋天的况味,冷得内敛而安详,俯瞰校园,灯火稀疏,宿舍前栽种了几株枝干遒劲的腊梅,花香轻盈地在空中流动。程秋凡却打了个不合时宜的喷嚏。

  “你和程祺真的是从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辛珏灌了一大口纯生,怀疑地问道。

  “不然呢,难不成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程秋凡活像只越冬的动物,浅蓝色的棉质口罩,墨绿色围巾被系成了优雅的结。但凡你少一点毒舌,积积口德,也不至于落了个刻薄的名声。”辛珏的话一针见血。

  开学快要两个月,程秋凡刻薄的“美名”便传遍了高一新生,还被学生会长以扩大影响的名义硬拉着进了宣传部。而程祺则是天生的好人缘,被人群簇拥着,轻易衬托出程秋凡身旁的空无一人。

  “你不会是想追我姐吧?”程秋凡打了个呵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今天面包,昨天豆浆,前天桃酥,大前天什么来着?”少年板着指头认真地数,继而眯了眼睛,“我姐托我问你,你看上她哪儿了?”

  辛珏喝了几罐酒,脑子有些昏沉,想起几天前他第三次给程祺带早饭时,少女生动的眉目凝固,拍了拍他的肩膀,豪气地说道:“兄弟,够义气。”程秋凡侍弄着他从学校花坛偷摘来的几枝月季,红色的花瓣带着透明的积露,目露精光,“姐,你脸红什么?”

  一直埋头学习的学委抬抬眼镜,淡定地补了一刀,“这是命犯桃花之兆。”二人相视,高深莫测地微笑。

  “如果我说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你姐了,你信吗?”

  “孩子,电视剧看多了吧。”

  “反正你信不信吧?”

  程秋凡挑了挑眉,笑意消失,龙眼大小的瞳仁盯着他写满固执二字的表情,学了戏文中轻薄的书生,细白的手指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一脸平淡。

  “既然你这么认真,小爷我就勉为其难地相信了吧。”

3

  辛珏是在上上周发现的。

  一中毗邻着一所废弃的小学,铁锁形同虚设,轻易将荒芜衰败的园子隔绝成为年代久远的建筑。野草自在生长,飞虫稳稳地停留在草尖,触须微微晃动,似乎在注视着他这个外来之客。

  撬开门锁,朱红色的铁锈粘在了被汗水濡湿的掌心,辛珏在盲目疯长的杂草中穿行,落日投下寂静的光辉,平铺在少女清秀的侧脸上,伶仃的小腿在空中晃动,伴随着秋千一起一落,少女穿咖啡色格子衬衫,齐肩的发散开,莹白的手腕上系了紫红色头绳。注意到了辛珏的到来,程祺转头,径直看过来,辛珏刚好挪开了目光,低头,新换的球鞋溅了泥点,色泽骤然暗淡,仿佛不远处一段坍圮的灰白高墙。

  “辛珏?”程祺招手,眉毛上挑,与程秋凡如出一辙,眉眼淡去了许多生动。

  “好巧。”辛珏摆摆手,温和回应。

  暴雨骤至,一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气息弥漫,记忆悬金佩玉,缓缓复苏。

  好巧,秋千姑娘,又见面了。

 

  “随便说说,总是轻易廉宜的。

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

你喜欢西环吗?我喜欢西环。

我在街中举头仰望,会说,我喜欢这一幢楼房,因为我从未走上那楼房的阶砖,从窗框向外俯视,我只在街外徘徊。

你喜欢吗?我喜欢。”

程秋凡举了书,喝着辛珏,不对,是新晋姐夫买来的蜂蜜柚子茶,姿态闲适,姐弟二人换了座位。

“学委,数学借我抄抄。”说着递过一只耳机,刘姝雯从善如流地接过,不出所料,正是达达乐队的“黄金时代”。手停止演算,她抬头看程秋凡,安安静静的,半点不遭人嫌弃,红色的耳机衬的耳廓愈加白皙。

“今天,怎么这么安静?”

“快考试了,不想吊车尾。”

“那为什么不自己做作业?”

“这二者有毛关系?”

刘姝雯识相地闭了嘴,和这个家伙谈逻辑,简直是自讨简直是自讨苦吃。有时她也会想,一个男生怎么会刻薄毒舌到如此地步,饶是她性格温和,也时常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于是更加沉默,程秋凡便随之寡言。二人咫尺之遥,一个像一株被岁月拘禁的植物,安逸得不知日月,一个如同精准转动的齿轮,勤勉得不舍昼夜,却形成了奇异的平衡与和谐,温柔地容忍对方的存在,追寻着各自心中名叫梦想的东西,唯一的交集便是流淌在耳机中达达乐队主唱彭坦低沉的嗓音:

“没有人去在乎这背后那些迷惘的

  你说我们生活这残酷但伟大的

  不知道因为害怕些什么

  或是觉得它还不够真诚的”

而时间仿佛筹码,每个人手中的分量不一,掂起来又似乎都很轻。

这也是刘姝雯三年枯燥高中生活中,听过的唯一一支乐队。

4

在这个四季分明的城市,秋天短得好似朝露,用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去凝结,又在一夕之间悄然隐匿,气温骤降,久不下雪,纵是晴日,太阳似乎也离得很远。

教师的暖气开得很足,程秋凡昏昏欲睡,往平摊的语文课本上搁了颗毛茸茸的脑袋。

“程秋凡,念一下这首诗。”语文老师抑扬顿挫的声音令他精神为之一振,刘姝雯不动声色地将书移到二人中间,程秋凡清清嗓子,感情淡淡,平铺直叙地缓缓念道:“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老师耐心地讲解着,让人恍惚只身立在庐山朦朦胧胧的烟雨中,而庐山烟雨只是烟雨,浙江潮也只是潮水,从最初满怀期待的“庐山烟雨浙江潮”,到亲身经历后,也只得轻叹一声“庐山烟雨浙江潮”,徒叫人美梦破碎,怅然若失。

前排的辛珏开了窗户,北风飒飒,程祺披了辛珏深蓝色的外套,流利地写着笔记。程秋凡饮了一口蜂蜜柚子茶,柚子的清香融在了蜂蜜温吞的甜腻里,细嚼有分明的颗粒,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舒适地打了个哈欠,又从课桌掏出围巾,胡乱系上,程祺转过头来,熟练地将围巾整得熨帖。

“谢谢姐。”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落在低头认真听课的刘姝雯耳中,不知不觉便将少年同家门口毛色纯正,四肢柔软的猫画上了等号。

消释了睡意,程秋凡无所事事地想,人呐,为何要如此清醒,从幻象中挣脱出来,远远看着,往事引人回望,可真的去回望,又平添了几分感伤。

彼时的他尚且不知道,最美的景致无法用双眼固定,流年只是流动的年月,最初的渴盼,结局也只是停止追寻,而追寻的意义,恰恰在于,重复地去还原生活的本真。

周六下了晚自习,辛珏约了程秋凡吃烧烤,在学校附近的大排档,人声鼎沸,气氛热烈,端着盘子的服务生忙碌地穿梭,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辛珏举着十块钱一杯的大扎啤,似醉非醉,三分清醒,断断续续地讲述,陈年旧事第一次被选址于口,素日里端持和容的姿态尽数褪去,故事简单到三言两语便足以概括。男孩跟随父亲去孤儿院探望一个小孩,小孩脾气古怪,似是对世界怀有淡淡敌意,两人年纪相仿,仅一天便相处得甚是投机。平日里威严的父亲第一次蹲下身来,征求般地问“你们玩的这样好,爸爸带他回家好吗?”辛珏拉了小孩的手,“过段时间我来接你。”小孩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哦”,眸子里却闪过奇异的神采。再后来,得知父亲收养小孩的真正原因,源自父亲的背叛,小小年纪便懂得一诺千金的辛珏头一次食言,并且深知,背弃承诺这种事情,有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看不出你这么人渣。”嘴角上扬,三分嘲弄,七分调侃。是程秋凡惯常的语气。

辛珏目光淡淡,有些空洞,程秋凡晃动着金黄色的液体,却笑得益发灿烂。

5

程秋凡独自回家,走了最常走的那条小路,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合欢,行人稀少寥落,拐进巷子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下意识回头,几乎是同时,他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快速掏出手机,编辑短信“有人找茬,在我回家的那条巷子里。”,犹豫了一下,点击发送给了辛珏,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放回口袋,过了几分钟,后面几个人不声不响地走上来,被逼到墙角的那一瞬间,程秋凡闭了眼睛,因为毒舌得罪了不少人,可有些事情,能预见到是一回事,能否承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半个小时过去了,程秋凡恍惚地想,今天才得知达达乐队已经解散,像是一个恰到好处的隐喻,一个与现实不谋而合的伏笔,黄金时代行将消失,是否一切终将回向于空白?

靠着墙壁缓缓坐下,背上的伤口与墙壁摩擦,程秋凡似是忍着极大的疼痛,连笑容也维持不住,伸手摩挲破旧的墙,轻裂的质感,“像芬芳的陈皮”他记得有人这样贴切比喻过。独自呆了很久,直到地上落满黑暗又渐渐浮起月光。

不大的教室里坐了十几个学生,有老师不厌其烦地讲解着枯燥的几何题,门被敲响,讲台上的老师示意女生出去。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伤口处理了吗?”

“姝雯,明天我就要离开,去另一个地方了。”程秋凡第一次叫出女生的名字,珍而重之。

刘姝雯楞了一下,目光温和,竟带了几分了然与怜惜,谈论天气的语调“明天吗?我去送你。”清晨的机场有些冷清,二人在候机室等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循着记忆的来路,不知不觉说了许多。分别的时候,二人完成了拥抱的仪式,像是两课静止的树,周身没有攀附的藤,枝叶旁若无人地在空中相依。

6

辛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程秋凡与自己乘了渡船,踏浪飘帆,静默漂流。他立在他身边,距离何其近,又何其远。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教室焕然一新,换上了崭新的桌椅,窗台一尘不染,白色花盆里生长的绿萝忽然绿得簇新,辛珏推开门,平日来的极早的学委也不在,空荡荡的,如往常一般,辛珏轻轻放了大杯的蜂蜜柚子茶在桌上,等待着少年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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