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忙着读书，假期不能再去姥爷家度过之后，每一次我和姥爷姥姥的见面，我都觉得他在一天天变老。
我很佩服他还可以骑着小电动车拉着姥姥偶尔探个亲，访个友什么的。他早已不做生意了，也不和姥姥看孙子外孙了。小姨家的小表妹是姥爷的孙子辈分中最小一个，也被姥爷和姥姥看大了。孩子们长大啦，都离开了身边，孤独也随之而来。
记得有一年，舅舅和舅妈不能回来过年，家里只有姥姥和姥爷两个人了。我听我妈对我爸说，我姥爷想让我去他家陪他们过年。我妈说，如果我们一家去过年，可以的。可是只要我过去，我爸妈没同意，他们也想一家人在一起，不想拆开一个……最后我没去姥爷家，我们全家也没去姥爷家过年。姥爷和姥姥两个老人过了个孤独的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多年以后，当我嫁了，做了人家的媳妇。我特别想家，想回去过年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没有同意。我才搞明白，原来我们老家的还有这么可恶的习惯：年三十，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回娘家过年，特别是有兄弟的家里，说是这样影响兄弟前程……我无语了。我才想起当年姥爷要我去他家里过年的事情。我不知道支持还是反对……
我大学毕业了，我自己住上了宿舍，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前夕了。我妈不放心我一个人，派姥姥姥爷来陪我住。姥爷乐呵呵地和我男友下棋聊天，姥姥则悄悄告诉我，是我妈让他们来“看着”我的。可是姥姥跟我感情好，一下子就把情报透露给我，让我知道了我妈的善良用心，生怕女儿吃亏上当啊，哈哈。
可是姥爷只住了一个月，就不愿意住了。在陌生的城市里，除了我男友偶尔来陪他下个棋，离开他的村子，他已经很不习惯了。他自己坚持要回去，把姥姥一个人留下来陪我……我实在不忍心让姥爷姥姥分开，一辈子分开那么长时间，老了，还要让我这外孙女给拆开，我绝对不干！我带着姥姥在我工作的城市玩了一些地方，趁着八月十五假期回家把姥姥带回去还给姥爷……结果被我妈臭骂一顿！
后来我结婚了，我生了儿子，我忙活着我的小家庭，只是在假期探望父母的时候有时间也去看看姥爷和姥姥。姥姥告诉我，姥爷带她去看病，替她拿药，帮着做这做那，因为姥爷有文化，这是姥姥的骄傲。而姥姥也是做粥，做千层饼，馒头，变着花样给姥爷做饭……我都在怀疑我妈曾说过年轻时的姥爷脾气很大，经常和姥姥吵架，可是眼前明明是一对多么恩爱的老夫妻呢！
因为我妈还说：我姥姥现在也混上专车了，我姥爷就是她的专车司机。经常坐着专车去看看姥姥的俩个老姐姐，把俩老姐姐羡慕的，因为俩个老姐姐很早就没了男人。确实让人羡慕啊！
后来，姥爷突然得了脑梗塞，虽然紧急治疗，但是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以前反应灵敏的他，回答问题有些慢了！电动车不能骑了，可是姥爷还是执意要骑自行车，77岁的人，自行车骑得还是很不错的。
记得一次，姥姥突然高血压生病住院了。他自己骑着自行车去医院，家里人都不让他去，他坚持去。我请他一起吃饭，我说，姥爷，您多吃些！他看看我，耳朵也有些背了，半天反应过来，冲我一笑：嗯，多吃，多吃，吃一顿少一顿啊！我鼻子一酸，我的姥爷啊！
一直以来，姥姥都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她对姥爷越来越照顾了。有时她对她的女儿说：你爹这耳朵背了，反应不灵了，怎么办呢……”姥姥害怕姥爷走在她的前头，她一个农村妇女，……我偶尔听到这些，并没往太多去想，我觉得我姥姥姥爷的身体很棒的，但生老病死，谁也不能预料，我希望时间慢些，让我的姥姥姥爷多享受几天……
可是谁料到，劳碌一辈子的姥姥却走在了姥爷的前边。她因为到地里拽个茄子，一屁股跌到地上，摔裂了骨盆，在床上躺了20几天，好不容易好了。闲不住的她就去给姥爷做豆子粥，豆子掉地上了，姥姥去捡，一跟头栽地上了……姥爷赶快打电话给舅舅，姥姥被送到医院了，本来还不是很厉害，结果去了几次厕所，晚上姥姥脑部大出血，医生征求家人意见，救还是不救？……我妈不在家，我舅自作主张，放弃治疗……姥姥永远的走了，撇下了姥爷一个人，那年，姥姥刚过完80岁，姥爷81岁。他们俩刚刚过了60年结婚日，我曾说要给姥爷和姥姥照个婚纱纪念照……
那天，我和我妈从上海赶回老家，半路上才知道舅舅放弃给姥姥治疗，姥姥已经被拉回老家了……我们的心沉到脚底，压得挪不动腿，我们不知道怎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庄。我看到姥爷，那个矮胖胖的姥爷，一句话不说，在姥姥的床边转来转去……他不能接受这瞬间的变化，明明上午还要给他做豆粥的姥姥，明明没什么的……明明....他看到我妈进门了，看到了他向来倚重的大女儿，说，“你妈，你妈......就捡个豆子啊！怎么这样....不能救了？不能救了？！！”我才发现姥爷那双我很喜欢的双眼皮的双眼，已经眯在一起了，红肿着，两行老泪挂在眼角……
我妈也泪流满面，能怪舅舅吗？什么都不能了，一切都晚了.......姥爷一直拽着姥姥的手，姥姥的嘴里还带着氧气管，劳累了一辈子的姥姥，手腕处露出的皮肤那么白白净净的，80岁了，还一点老年斑没有……我摸摸姥姥的手，硬硬的骨头，软软的皮肤带着余温，我和我妈叫姥姥，告诉我们回来看她了，氧气管里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我分明看到细细的塑胶管在颤抖，我知道姥姥听得见，她眼不花耳不背，只是血压住了她的大脑。姥爷握着姥姥的手，一直那么握着，时不时拽拽她的衣袖，害怕她着凉一样，念叨着：这么嫩的皮，这么好的人……要走了，要埋了吗？…多可惜了了啊！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看到姥爷每次说话，姥姥的呼吸就变得粗重起来，我看到睡着的姥姥眼角滚出了一滴泪，我甚至听到了那连着氧气管呼吸的姥姥发出了长长的叹息……我夺门而出…泪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收也收不住……
就这样，姥姥带着对姥爷的惦记，带着不舍两天后还是离开了我们。
姥姥走了之后，姥爷成了孤家寡人。他被舅舅带去自己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他执意不住，他要回去老宅住……没有办法，舅舅只好回家陪他住，那个舅妈很忙，当然不会陪着了。两个老男人住在老家的房子里。
那个冬天，我妈突然也是血管破裂，经过紧急抢救，我妈恢复了健康。那个抢救我妈的夜晚，我想，如果我的姥姥也这样那该多好，可是好多事，你是控制不了的。好多时候，只能认命。
我照顾着我妈，顾不上其他。偶尔听姨姨说，姥爷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姥姥的坟地看姥姥，一去一返很远，而且他要在那边呆很长时间……我知道，他肯定是和姥姥说话来着…
舅舅陪了姥爷几次，后来不愿再去。他又无聊，看着姥爷睡觉了，就把他锁在家里，不想让他出去。他自己出去打会儿麻将。姥爷自己像小孩子一样，爬到弟弟当年玩耍的平房上，从侧边邻居的家高高的草垛上溜出去，又去看姥姥了……
我知道自己心里那种酸酸苦苦的滋味了。但是身在国外，我不能照顾他，我更不能指挥我的舅舅姨姨怎么样去照顾他，我只能偶尔听听他的故事，人老了活着为什么这么难，力不从心，也许这就是生活么？
第二年夏天，我回去国内长住了几个月，我特意把舅舅和姥爷接到我家里来住了三天，我带着他到海边玩，给他查查身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以后还有没有机会会让他再到我家来。
姥爷已经很胖很胖了。他说，活着没意思了，家里没人了，只有我舅舅了……他看着远去玩耍的舅舅，嘟囔着，别丢了。他的话已经说得不是很利落了，我努力地辨别着他的意思。那个当年不愿住在我家，说走就走，提起提包，在路边挥手拦住长途车就能回家的姥爷到哪去了啊？
可是我知道姥爷的身子骨很结实，医生说，除了大脑有点梗塞，只要每年打打吊瓶，还是没问题的，如果不治疗，将来也许会大小便失禁。
又一年的夏天，我再次去姥爷家探望他，姥爷做在炉子边上，腿上搭了件旧衣服，他看到我们来，想起身，却不能，因为没穿裤子……舅妈说，姥爷大小便失禁，没办法，天热了，就不穿了，省事。我没有问打点滴的事情……
我们带去的西瓜，我挖出来红瓤让他吃，他颤颤微微地拍着凳子，我知道他让我做，我大声地问，记得我吗？他那双好看的双眼皮的眼已经雾蒙蒙的了……我也感到眼睛发痒，我尽力笑着，别过脸去，不敢再盯着姥爷……
舅妈话又多起来了，“不用给你姥爷太多西瓜吃，吃了就尿……想想真是的，当年提起你姥爷，那个不怕他啊，现在……”我好像没听见一样，趁着舅妈走开，多喂了姥爷几口红红甜甜的西瓜瓤……姥爷抿抿嘴唇，回味着那个香甜……我的眼里又飘起了水雾。
人无论怎样都需要活着，我也是这么普通的一个，我不得不回到我的轨迹继续活着。那一天，离八月十五还有几天了，我妹打电话说：姥爷走了，因为感冒咳嗽，舅舅在送他去医院的路上，他咳嗽太厉害，一口气没上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了像失去姥姥那样的悲伤。因为姥爷在姥姥走后两年的那个时候，离姥姥离开我们的那天只差那么几天走了。我知道，姥爷已经等不及了，他要去见姥姥，他要去和姥姥一起过中秋节。
那年中秋节，我遥望天上的明月，我看到两颗离得很近的星星闪闪发光，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我轻轻地在心里说，姥姥，姥爷，八月十五了，我买来了您们爱吃的双黄月饼，双份！
